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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瀝川的爺爺!我的心臟頓時停跳五秒。

“我叫安妮,是瀝川在中國的同事。”

“哦!”老先生很高興,改說中文:“你是從中國來的!”

“是啊,這是我第一次來瑞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

“嗯,”老先生說,“瀝川真不象話,怎麼客人來了,他倒跑去睡覺了?這樣吧,我來替他招待你。安妮,你想喝點什麼?瀝川這裡應當有很好的茶和咖啡。”

大約是為了照顧一旁不懂中文的愛蓮娜,老先生又改說英文。

“王先生您別忙了,我已經喝過了。”

“愛蓮娜,要不,趁著他睡著,你現在就給他掛上點滴?”老先生對那個女郎吩咐,“他有客人,能不能滴快點?給他一點陪客的時間?”

原是她是瀝川的護士。果然,她脫下外套,裡面露出標準的護士服。

“不行,王先生。”那個護士用不靈光的英文回答,“ale的心肺功能不是很好,不但不能加快滴速,還要酌情減慢。今天晚上他只能躺在床上。”

老先生皺眉:“大概要多長時間?”

“一共是兩瓶藥,總計需要十個小時。”

“好吧。麻煩你輕點,別把他弄醒了。弄醒了他要來找我算帳的。”老先生向我眨了眨眼,歉意地笑了笑。

護士提著藥箱輕手輕腳地上樓去了。

老先生回頭過來和我說中文:“小姑娘,你是中國哪個分公司的?”

“我是北京總部的。”

“那你是做哪一行的?室內?園林?外觀?”

“王老先生,我是瀝川的翻譯。”

“啊,瀝川的翻譯,那你姓朱,對不對?”

“您說的朱碧瑄小姐吧?她嫁到美國去了。我是瀝川的新任翻譯。”

“唉,”他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的,明明說了生病期間不能辦公,怎麼又把翻譯叫來了?”

“您別誤會,我只是過來觀光旅遊的,明天就走。”我趕緊解釋。有點後悔自己穿得太隨便了:t恤、牛仔短褲,光著腳,很休閒地住在“上司”家裡,多少有點曖昧的嫌疑。

“是瀝川去機場接的你?”他問。

果然疑心了。話中有話,含著玄機。

正思忖著應當怎麼回答,愛蓮娜忽然沮喪地從樓梯上走下來。

老先生連忙問道:“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我剛剛裝好點滴,消毒完畢,正要扎針,瀝川先生……醒了。”她顫聲說,“他很生氣,不讓我扎針。說他已經簽了知情同意書。還說如果我再擅自這樣做,他要找律師告醫院。”

老先生猛地站起來,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對著樓梯吼道:

“王瀝川,你給我下來!”

想不到溫文爾雅的老先生發起火來,會有這麼高的嗓門。

一分鐘之後,瀝川出現在樓梯口。

“爺爺。”他拄著柺杖,慢慢下樓,走到老先生面前:“今天我有客人,您連一天的時間都不給我嗎?”

“今天你必須輸液,”老先生毫不讓步,“客人想怎麼玩,我來安排,包她滿意。”

“今晚我們要出去,她還沒吃晚飯。”

“我,我一點也不餓。”我趕緊說。

瀝川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想吃什麼?西餐?中餐?我打電話叫大廚來你們家做。”

“爺爺,我都跟爸說了我明晚回醫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為難,dr.herman給我打了電話,你今天必須輸液。”

“no.”瀝川拉著我的手,徑直走到門口取車鑰匙。

“瀝川!你給我站住!”

“爺爺,”瀝川轉身過來,慢慢地說,“今天我非出門不可,您別攔我了。”

空氣凝滯得彷彿可以滴出油來。

老先生一動不動地看著瀝川,一臉怒容:“今天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在家裡老實地呆著!”

瀝川張了張嘴,半天沒說一個字。沉默片刻,忽然小聲對我說:“小秋,到樓上去等著我。我和爺爺要說幾句話。”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輕步上樓,到瀝川的臥室裡坐了下來。

過了十分鐘,瀝川上樓來叫我:“小秋,換上花裙子,咱們去吃大餐。”

“你爺爺呢?”我驚慌地問,“你爺爺不會生氣嗎?”

“他走了。”

“護……護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爺爺都說了些什麼?他會同意讓你走?”

“這個你別管。”瀝川說,“對付他我有辦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兒也不去。”我悶聲不響地坐在床上。

“來嘛,小秋。”

瀝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見我不肯動,就幫我換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標,將下午買的花裙子給我套上。還替我選了一條無帶的胸罩。見我一點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來,幫我換上高跟鞋。最後,拿著把大梳子將我的頭髮重新梳了一遍,噴上摩絲,高高地扎了一個馬尾辮。我被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逗樂了。

“好看嗎?”我擺了個姿勢,問他。

“人好看,穿什麼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著他,發現他仍然穿著下午的t恤,就問:“那你呢?”

“到外面等著,我換件衣服馬上出來。”

不一會兒,打扮一新的瀝川出現在我面前。純白色的亞麻襯衣,深灰色的休閒褲,戴著假肢,褲腿熨得筆直,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很隨意、很貴族。

我在心中暗暗嘆息,瀝川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悶煞了吧。於是輕輕地撫摸他的腰,問道:“這樣走路會不會累?實在想玩,就早點回來吧。”瀝川只有在體力最好的時候才會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習慣用柺杖、力氣不濟時會用輪椅。

“不累。下午我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還有某人的按摩服務。”他拍拍我的臉,“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頭的電話機上有四十三個留言?”

“我把鈴聲關掉了,太吵。”

“也許有要緊的事兒,要不要聽一聽再走?”

“不聽。難得有份閒心。再說,該交的圖紙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門,不過,得早點回來打點滴。”

“別煞風景了,今晚沒點滴。”

他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指著窗外:“看見沒?今天是月圓之夜。花好月圓,百事吉祥。還記不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和尚的故事?”

“什麼和尚?”

“文偃禪師,”他點了點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禪師問弟子,說:‘我不問你們十五月圓以前如何,我只問十五日以後如何。’弟子們都說不知道。文偃禪師替他們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說。——六年前我講給瀝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記了。

“所以,咱們得去尋歡作樂,不可辜負了好時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望著瀝川,默然無語。

春花秋月,夏風冬雪。我在無窮的苦惱中錯過了一個個美好時節。

驀然間,我已開悟。從手袋裡拿出口紅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妝。”

瀝川點點頭,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燈光閃爍,與天上的星辰連成一片。

燈光和星光,彷彿全都彙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瀝川不幸在我身邊去世,他會快樂,我會滿足,也許這是個美好的結局。

瀝川開車帶我去了kunststuben餐館,聲稱那裡有蘇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實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魚塊,連從來不吃辣椒的瀝川都說好吃。有兩次居然還要求我做了給他帶去當lunch。我們在kunststuben從開味菜吃起,然後是湯、主菜、甜點、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飯後咖啡。可惜,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大塊朵頤。瀝川只吃了一點沙拉和水果,估計還吃壞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之後再也不見他動刀動叉,幹坐在我對面陪我說話。

飯後我們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瀝川喝蘋果汽水陪我。在酒吧裡聽完了一場本地歌手的演唱,瀝川一定要帶我去隔壁的舞廳跳舞。他說他從來沒看過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廳給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廳的經驗,跳得很high、很勁爆。瀝川坐一邊給我鼓掌。過了半個小時,音樂忽然變緩,我把瀝川拉進舞池跳慢四。瀝川的腿不是很靈活,跳舞時又不能拿手杖。我們便拋開節奏、相互擁抱、踩著碎步、隨著音樂慢慢移動。

零零碎碎的燈光下,瀝川的臉色竟有一絲少見的紅潤。步子慢,躲閃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腳。我擔心他累了,一直吵著要回家。瀝川拉著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幾曲,直到舞廳裡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罷休。走的時候,還有些戀戀不捨。

回到家裡已是凌晨三點。我們洗了澡,換了睡衣。瀝川意猶未盡,還惦記著跳舞。

“別跳了,要不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將他按在沙發上。

“唱什麼歌?我有吉它,我給你伴奏吧。”他從隔壁房間拿來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經常唱的那個,勁歌。”

“oh……no.”他呻吟了一聲,“換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麼弦律來著。”

“我唱了哈。你願意伴奏就伴奏,不願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嚨,到洗手間裡拿了一把牙膏當作話筒,扯著嗓門唱開了: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

它也會怕我這把愛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遠不寂寞。

開滿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

陶醉在沙漠裡的小愛河!”

……

瀝川從頭到尾都皺著眉,十分忍耐地給我伴完了奏。然後,他死活不讓我唱第二段了,說再唱他的聽覺也要殘疾了。他給我彈了一段他喜歡的“hotel california”,自稱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彈得與eagles們不相上下。瀝川的嗓音很動聽,柔中帶著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燒,偏要進去搗亂,他每唱一段,我就在**處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後,我又逼他把過門彈一遍,把第二段搬出來,讓我用秦腔獨唱:

“her mind is tiffany-t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eet summer s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因為最後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瀝川拉著我站起來,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瀝川很少有這樣高的興致。拗不過他,我到樓下找了張cd,開啟了音響,放起了舞曲。

我託著瀝川的腰,讓他用雙臂圈著我,隨著音樂慢慢起伏。他那條唯一修長的腿跟著我的腳步輕輕滑動。

“這樣哦,一後、一前。一步、兩步、三步、一靠。再來——”

“這麼簡單?”他說,“你教點難的吧。不是還有旋轉嗎?”

我抓狂了:“摔了怎麼辦?”

“爬起來繼續跳唄。”

“不成,得慢慢來,先把基本的弄會了再說。”

我以為掛在我身上的瀝川會很重,其實,他卻是輕飄飄的,像一團霧那樣沒有重量。

“瀝川你太輕了,得多吃一點啊。”我心酸地說。

“對不起,把你當柺杖了,累不累?”

“不累,難得你喜歡。”我細語柔聲地說。

他低頭往下看,我們的腿糾纏在一起。這回是他動不動就踩我。我們都光著腳。

“噢!瀝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無骨的纖足,踩著挺舒服——”他壞壞地笑。

“我踩你!踩你!”

“哎,哎,兩隻腳踩一隻腳,輪著來也好呀,太欺負人了吧。”

“我還踢呢。”

“我閃,你背我。”他向我壓過來。

我們同時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來,被他一把按住:

“小秋,再來點高峰體驗。……你下午都說你晚上要的,對吧?”

我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醒來時,瀝川仍在沉睡。一點半的飛機,至少要提前三個小時進機場,辦理登機和入關的手續。我洗澡、更衣、到廚房裡找到一盒昨晚的甜點當作早飯吃掉了。臥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蠟燭、紅酒和四處散落的枕頭……是我們昨晚嬉戲的痕跡。我悄悄地將一切打掃乾淨,然後下樓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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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傳來門鈴聲。

打開門,是瀝川的爺爺和另一位中年女護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顏悅色地說。

“早上好!”

“瀝川在嗎?”

“他還沒醒。”我輕輕地說,“而且睡得很沉,現在輸液肯定沒問題。”

見我這麼說,他反而遲疑了:“你們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點鐘的飛機,現在馬上要去機場。”

齊!“嗯……”他打量著我,尋思著,忽然問,“小姑娘,你來過這裡嗎?”

書!“沒有。”

“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會。”

“可惜,瀝川還在生病,不然他會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顯然看出了我們的關係不尋常,有點歉意地說,“趁他睡著,我們會先給他打一針鎮靜劑,所以,你恐怕沒什麼告別的機會了。”

“沒關係,治病要緊。我也希望他早點好。”

“那麼,瀝川給你安排了車嗎?”

“不要緊,攔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麼行,”他說,“我讓我的司機送你吧。”

在瀝川爺爺的堅持下,他的司機費恩將我送到機場。

將一切手續辦完,只剩下了一個小時。

我坐在候機廳裡,戴著耳機,看著玻璃窗外的巨大飛機。

沒有傷感,也沒有歡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瀝川叮囑我的一句話:

日日是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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