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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三八番外(上)

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復工作。我們仍然住在昆明,瀝川每週會有兩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減少了,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了,我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閒人,瀝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義大利西西里島參加一個建築界的年會。在此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了一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桉。我則因為公司接了一個政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相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一結束,我便請了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里開會,他在吩咐他父親的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相聚。其實他很想偷熘,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得一見的合作伙伴聽說他“出山”了,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麼大的變化。

飛機準點到達。為了避免等行李,我只帶了一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裡面裝著我的手提、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家裡什麼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點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是什麼旅遊團啊?曬得這麼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麼麥。”

“王先生,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繫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大約是開會的緣故,他穿著假肢,只拿了一隻手杖。

不是說抽不了身嗎,他居然早我一天趕回蘇黎世。

“會開完了?”我問。

“沒呢,我熘出來接你。跟我去西西里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賓館樓下有很大的遊戲機室,你可以天天打遊戲。得空我帶你去看火山――活火山,還冒著煙呢。”

他像個小孩子那樣央求我,我看著他連連苦笑。

瀝川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開始日夜顛倒、飲食混亂,忙起來的時候只記得不停地吃一種東西:吞拿魚三明治。有我監督的時候他的作息還算正常,我會勸他不要太熬夜。這兩個月我不在身邊,他果然瘦了一圈。

瀝川知道我不喜歡陌生的環境,尤其是會議、晚宴這類正式的社交場合。我對他在歐洲的工作一無所知,只看過一些他設計的建築圖片。cgp的總部就在蘇黎世,結婚後瀝川一直沒上班,我只陪他參加過一次公司的年終晚宴。許多人操著蹩腳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樣緊緊地跟著瀝川,應酬幾句便疲於應付,瀝川常常主動將話題接過去。

我嘆了一口氣:“不用特意來接我,給我買張票我轉個機不就成了?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鍾。”他微笑,“正趕上接你,早上的會我熘掉了。”

瀝川的作風相當德國派,是非常有計劃的人。大病一場之後變得容易改主意了,偶爾會心血來潮地做一些沒頭腦的事兒。他這一趟一定趕得很急,差不多是爭分奪秒的。我腦子一悶,想起以前他說過自己過海關的一些事兒。殘疾人安檢特別麻煩,特別是911以後的美國。儘管攜帶了各種證件瀝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脫下鞋子檢查。對高位截肢的人來說脫鞋是特別艱難的動作。臉皮薄的瀝川每次講到這裡都要抱怨:“this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假肢過金屬探測器必然會響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檢員他還被請入單間脫衣檢查。經常旅行的瀝川已習慣了這些程式,大多數機場人員相當和善,極個別人懷疑假肢裡藏有炸彈他亦表示理解。這年頭人肉都可以當炸彈,何況是假肢?

我四下一看,發現了問題:“咦,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他拍拍荷包,“就帶了護照和錢包。”

果然是臨陣脫逃,逃得這麼倉惶,額頭上全是汗。

我摸摸他的臉,心疼了:“累不累?”

“還好。”說罷,執意拿過我的行李箱,我沒和他搶。

看看手錶,瀝川拉著我快步向候機廳走去:“不行,我們要上飛機了。”

到達西西里的卡塔尼亞是下午兩點。賓館裡面靜悄悄的。瀝川說會議下午是旅遊活動,客人們都出去遊覽了。

用鑰匙卡劃開房間,瀝川放下行李就將我按在門背上了。

“噯――”

他堵住了我的口,深深地吻我,動作有些勐烈。我的頭擰來擰去,險些窒息,在他的懷裡掙扎。他放開我,給我時間喘息:“小秋,好久不見,你得乖一點。”

“不乖!要挑戰你!”我嚷嚷道。

這話把他惹怒了。他大手過來一把按住我的頭,氣勢洶洶地咬我的耳垂,將耳緣噙在口中,舌尖挑弄著。我又痛又癢,用力掰他的手,他抓住我的雙臂,不讓它們亂動,低頭下來繼續纏綿在我唇上。這次我配合了,絞著他的十指,很開心很放肆地吻他。臉頰廝摩著,鼻尖劃來劃去,他癢得笑出聲來,順從讓我脫去他的上衣,解開腰間的扣帶。帶著薄汗的身體散發出一股杏仁的味道。我撫摸著他的腰,指尖劃過小腹,他挺直的嵴背彷佛得了水的花莖在我手中漸漸仰起。我說,床上會舒服一點。瀝川搖頭。我說,那就在沙發上吧,他又搖頭。

我們倒在堅硬的地板上。瀝川從容進入,用額頭頂著我的額,瞪大眼睛對我說:“硬木地板真硬。”

我不覺得痛,在他的擠壓下輕輕喘氣:“我們這樣會不會骨折?”

“沙發會好受點,咱們不如去沙發吧。”他說。

“那你先放開我。”

“……下次吧。”

瀝川的身上總有一股新鮮而又難以捉摸的香氣。他柔弱而又堅韌著抵著我,空調吹出一道冷風,天花板的風扇緩緩轉動,房間裡瀰漫著地中海特有的橄欖味。我們猶如一對角鬥士在紋理細膩的櫻桃木上翻滾,聽得見自己的骨頭咔嚓作響,沒什麼花樣,沒什麼技巧,就像最原始的野獸享受本能的歡愉。微涼的身軀變得發燙,汗水在身下打滑。瀝川將我攬在懷中作最後的用力。一道奇異的顫動電流般充滿了我的全身。

他放鬆下來,若有所思地撫摸我的臉。

我聞著他手指上的松木氣息,輕輕地說:“瀝川,這次我們可能會有孩子呢。我現在不是安全期。”

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沉默片刻,他搖搖頭:“不會的。我接受過很多次放療,腺體早已損傷了。活的精子會很少,你受孕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其實這話沒結婚的時候瀝川就說過,我一直心存僥倖。這只是無意地一提,頓時觸到他的傷心處。

“沒事沒事,我才不在乎呢,”我連忙改口,“不一定非要我生,喜歡孩子的話我們可以領養啊!”

他躺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半天沒說話。

我爬起來到臥室裡找來柺杖,然後去浴室放水。

水放好了,我去找瀝川,發現他披著睡衣斜靠在牆邊仍在想著心事。

“水好了。”我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小秋,”他忽然低聲說,“我也很想要孩子。”

我掩住了他的嘴,用手輕輕撫摸他身上那道細長的傷疤。

“對不起――”我喃喃地說。

除了醫護人員和他的父親,瀝川從沒有讓任何人看見過自己的傷痕。出事那年,他先是失去了母親,緊接著失去了腿,之後一直放療,失去了頭髮和胃口,身心承受著巨大打擊。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傷疤很可怕,除我之外,不願讓任何人看見。

“小秋――”他的聲音變得很嚴肅,“我們需要談一談。”

“你談我聽著。”

“不許胡鬧,”他摸了摸我的頭頂,“到沙發上坐著說。”

我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瀝川坐到我的身邊。

“我得跟你說一說孩子的事兒。”

“說吧。”

“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我眼睛一亮。

“十七歲我第一次化療的時候,考慮到未來的生育問題,我接受了醫生的建議,預先儲存了一批精子。如果你執意想要孩子,可以試試ivf。”

“ivf?”

“in-vitro fertilization,中文怎麼說?”

“體外受精,或者試管嬰兒。”我開始算算數,“十七歲的精子,天啊,都過了十九年了,還管用嗎?冰凍酸奶過一月就不能吃了呢。”

“一般來說,儲存得當的話,精子的存活期有三十年。”

我的心一陣打鼓:“那……嗯……質量能保證嗎?”

他扒在我肩上,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怎麼知道?實在想要就將就著用吧。想想看,如果我是九歲得的癌症,咱們就徹底沒指望了。不過,別抱太多希望,新鮮精子在你這個歲數體外受精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咧嘴傻笑,開始臭美:“啊……十七歲的精子,那就是十七歲的瀝川啊!天啊!十七歲的瀝川那可是如花一般的少年啊。”我承認我很花痴。我見過少年瀝川打網球的照片,那樣漂亮俊秀的男子,眉宇間充滿了信心和驕傲。十七歲的瀝川飽受疾病折磨,他再也沒拍過全身照。我與他在昆明的合影便是唯一的一張。

“別高興得太早,”他擰了擰我的耳朵,“ivf的過程很繁瑣,你的情緒會大受折磨。”

他的笑容裡藏著一絲抑鬱,口氣並不熱情,甚至是清冷的。

回答得這麼專業,他一定做過詳細的研究。

我的心暗暗發寒。

――瀝川不想要孩子,雖然他也極度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啊,一個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會願意給自己的孩子留下喪父之痛嗎?

我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會議有正式晚宴及酒會。洗完澡後瀝川帶著我出去買了一件黑色的晚禮服,我們在大教堂廣場以北的艾特街逛了一圈,吃了本地特產的柑橘和甜瓜,買了一包開心果。回到賓館時,晚宴已經開始了。瀝川將我一一介紹給他的同行,大家操著各種語言聊業界新聞,我一路陪笑著聽下來,又吃力又摸不著頭腦,還要跟各路大神應酬。過了一會兒,瀝川終於理解地放開我的手:“honey,那邊吧檯裡有咖啡和冰淇淋,你先去喝點什麼,我聊一會兒就過來陪你。”

我如遭大赦般地逃走了。

吧檯在大廳的西南角,我要了一杯當地的葡萄酒,輕輕抿了一口,果然香醇無比。過了片刻,一位慄發的歐洲女人走過來,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在吧檯的高椅上和我攀談。

她很美麗,衣著考究,胸前的寶石閃閃發光。

“我是米芙。”她說,“我是建築師。”

“我是小秋。”我說,“我先生是建築師。”

她舉目一望,笑問:“你先生是織田君嗎?”

“不是,”我說,“我先生是瑞士人。”

我沒提瀝川的名字,因為我對建築界太不瞭解,好不易尋了個空休息休息,不想和人大談業界新聞。

“我是英國人。”

我微笑,這還用說嗎?她的英倫口音太明顯了。

“我來自中國。”

“你是臺灣人,對嗎?”

“不是,我來自大陸,雲南。”

“你看上去像臺灣人,”她顯然沒聽說過這個地名,“你的衣服很漂亮。”

“你的也是。我喜歡你的披肩。”

“嚯,真有眼力,相信嗎?這是從柬埔寨買的,手工織的。我見到它第一眼就迷住了。”她展開披肩比劃,“這會開得真沒意思,全是男人,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親愛的,相信我,男人們互相吹捧起來比女人還要肉麻。”

真幽默,我不禁問道:“難道你是這裡唯一的女建築師嗎?”

她笑很得意:“對啊。英國的註冊建築師有百分之十二的女性,美國只有百分之九。實際上大學裡建築專業的女生佔百分之四十。奇怪,這些女人畢業之後都到哪裡去了?”

我捻著酒杯說:“多半是嫁給建築師了。”

“親愛的,你住在瑞士的哪個城市?”她說,“我和瑞士的好幾家設計公司有合作,沒準和你先生認識呢。”

“我先生是alex wong。”我指著瀝川的背影,“那個黑頭發的。”

她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ohgod。你是alex的太太!”

“是啊。”

“alex就是為了你藏在中國整整一年不出來!”

“我有些工作脫不開身,他願意在中國陪著我。”我沒提他生病的事兒。在國外談他人的疾病是社交的一大忌諱,瀝川有癌症的事兒也只有極少的幾位朋友知道。

“alex是我見過的最不好打交道的男人!”米芙半笑含嗔,“我勾引了他很多次都沒得手。他只請我喝過一杯酒,第二天照樣和我搶生意。也不是很大的生意,我說alex,這次你讓我一回,他說對不起,我看中了一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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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著我的手說:“這戒指一定就是那筆錢買的,xxxx年,對不對?我吐血三個月畫出來的圖,累得差點胃穿孔,最後給他奪了標,alex這壞小子,次次打破我的計劃,我要找他算賬。”

其實戒指是瀝川和我第一次分手之前在瑞士買的。那時他對自己的健康很有信心,以為不過是例行檢查,就專程到一家珠寶店買了這只訂婚戒指。結果醫院的一個電話粉碎了他的希望。他說當時一聽就傻掉了,幾乎不敢相信老天會有這麼殘忍。醫生說最多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他恨不得立即去死。

我其實對瀝川離開我的那六年有很多的好奇。他的心境、他的生活、他的工作、他的治療……數不清的疑問。可這也是我們倆最傷痛的一段時光,想必瀝川對我也有同樣的好奇。

可是我們居然默契地對這段歷史保持沉默,讓它一直處於未開墾狀態。

閒談間瀝川會偶爾透露一些真相。比如知道病情復發的那天他痛苦不堪,獨自坐在蘇黎世河邊沉思,然後去教堂呆了一夜,虔誠祈禱。收到確診的電話之後他被霽川和rene強拉去滑雪。他一次又一次地從高山上衝下來,在速度中尋求死亡的感覺。回到蘇黎世醫院,他選擇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治療方桉,即便是專家看來也沒什麼勝算。而他居然又奇跡般地從死神的懷裡逃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