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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花家”

第四百四十五章 “花家”

花家的悲號聲從鎮南傳到鎮北,幾乎震撼整個花妖鎮,趕上夏日,各家各戶老遠聽到悲號聲。WWW.tsxsw.COM因為是辦喪事,為忙事人進出方便,花家那道大鐵門大開著,小洋樓和院落的一切曝光在人們眼皮子底下。人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有的趿拉著鞋子、有的光著膀子、有的只穿個背心,裡面的大ru房也在跟著主人跑,拱得背心直顫動。一會兒工夫,花家被圍觀群眾包圍,花家院落被圍得密不透風。花二頭裹白布跪在媳婦月鳳的棺材旁捶胸頓足地哭號著,邊哭號邊像個老太婆一樣數落著,說月鳳坑死他了,說月鳳為啥不帶走他?說月鳳本來可以順產,為啥去攔截瘋癲的花大?為啥不等他回來?花二邊哭邊數落邊拍腿,其哭聲撼鬼泣神。人群裡幾個女子被感染,她們由起初的好奇變成和花二一樣痛哭流涕。

花鐵匠蹲在一旁吧嗒旱菸,不瞅不看兒子,臉上也全無表情,只是偶爾幾條皺紋在臉上瘋狂地顫抖幾下,表示他還有神經存在;人稱花痴的花大,這時候戴頂破草帽、光著腳丫子、赤著上身出現在人們面前,下身的褲衩子散著一股難聞氣味。花家瘋子亮相,有人嬉皮笑臉湊上前,忘記花二這個武松存在,上前去扒花大的褲衩子,邊扒邊說對不上牙齒的話,說花痴你那鳥東西沒被摸腫吧?咋這麼臭啊?褲衩子被扒下一半,花大自己脫下,露出黑不溜秋的鳥東西,鳥東西沾滿汙垢,看上去像中了炮彈。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羞得直往人背後鑽。花大的鳥東西向人群一一敬個巡視禮,然後撅起鳥東西丟擲一杆黃醋,女人尖叫著躲閃著,男人沙著嗓子鬨笑著。乞丐花六抓住花大的鳥東西就是一陣擺弄,花二看到這一幕,沒費半句話,一拳砸在花六腦門兒上,花六身子一晃悠人立馬倒下去,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喊活該,有人喊出人命了。花二異常冷靜地說:

“他死不了,我只用三分之一力氣,你們誰把他弄走吧,要是再在這裡瞎起鬨,小心我一拳一個撂倒你們這些沒事幹的傢伙。”

花二人高馬大,那一拳讓所有在場鎮民望而生畏,有人議論說花二是鐵匠出身,十幾歲混跡鐵匠鋪,練就一身蠻力氣,又是血氣方剛年紀,要誰命輕而易舉;有人悄悄抬走昏迷過去的花六。圍觀群眾似乎沒過癮,又似乎挪不動腿。總之,他們好似沒吃飽飯的餓漢,對花家喪事貪婪又留戀。

花二二十三歲娶媳婦,一連氣兒娶三房媳婦,又一連氣兒死三房媳婦,都是小產而死。花二頭個媳婦娶進家門時,花大在京都大學就讀法律系,要是不發生後來的事,花大現在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司法人員。花二第一任媳婦是鎮子裡陳馬列的女兒,陳馬列本名叫陳風,是某個建築部門木材車間的工人,因為平常喜好和人家理論,動不動搬出馬列主義、**思想,所以人們給他送了個“陳馬列”的綽號。女兒死的當日,他還用**的話勸解了女婿,把**的話篡改成以下的樣子,他說,**說死人的事是經常有的,關鍵是輕於鴻毛還是重於泰山還是死得其所,我女兒為生產而死就是死得其所、重於泰山,所以女婿兒啊,你不要過分悲傷,萬事想得開陽光燦爛,想不開地獄無門。

按理說,親生女兒突然暴亡,身為父親得號啕著揪住花二的衣領問個究竟才對,沒想到陳馬列不但沒急眼,還用**的話安慰了花二,這使得花二很過意不去,逢年過節拎了好吃好喝去看望陳馬列,趕上時間充裕還會和陳馬列喝上幾盅,直到娶第二房媳婦,有了新丈人,花二才逐步減少去看陳馬列。陳馬列的女兒是難產而死,那個時候花妖鎮還沒有像樣的醫院,大多是赤腳醫生,就連花縣醫院也只是些衛校畢業的半瓶醋醫生。家家戶戶生孩子,要麼由家人接生,要麼由接生婆接生。花二家沒女人,只好請來接生婆。花二孃當年是生花二死的,花二是由三娘帶大的,三娘在他七歲那年暴病身亡。花二媳婦生產時如同殺豬般號叫,號叫一聲,底下冒出一攤血水,要多恐怖有多恐怖,熬到最後媳婦一聲慘叫咽了氣。

花鐵匠捨不得花錢,給花二說了個嫁不出去的小個子媳婦,花二和她沒感情,在父親逼迫下勉強接納了她。陳馬列的女兒個頭小得可憐,差點邁進侏儒隊伍,花二得費很多工夫才能完成一場**。

花二本想反抗父親,自己選擇對象,來場自由戀愛,考慮到父親那種倔犟脾氣,他只好聽天由命。一天,父親興沖沖邁進家門,身後跟著一個蓬頭垢面女子,女子個頭適中,頭髮上沾滿樹著,好似飛舞的風箏。花二一直用“喂”稱呼女子,女子告訴花二自己的來龍去脈,說她叫小芬,老家在山東,發了一場大水,家裡的田地、房子都被淹了,父母、兄弟姐妹喪生在一片汪洋裡,自己是因為在山上才倖免於難,後來水退了,就沿路乞討來到他鄉異地,沒想到來到花妖鎮的頭一天就遇到好人。她把“好人”兩個字說得很重,這令花二很不是滋味,他目前為止還不清楚自己和父親的行為是否匹配“好人”這樣的稱謂,汗水順著脖子淌下來,花二一虧心就冒汗。

小芬的身體不再像乞丐,頭髮依然像乞丐。頭髮長又亂,不好理順,有些頭發絲相互絞纏住,怎麼也分不開,花二只好找來一把大剪刀,在小芬眼前晃了晃,意思是要剪掉小芬的長頭髮。小芬眼內露出恐懼,身體還向後趔了下,驚恐地望向花二,那情形好似花二要用剪刀殺了她,而不是為她理髮。一個蝨子撲稜落在花二的手背上,小芬蠟黃的臉立刻升騰紅暈。花二借題發揮說,你頭髮上的蝨子很難全部消滅掉,即使頭髮沒絞纏,為清除蝨子,也得剪掉頭髮。蝨子像定時炸彈粉碎小芬的固執,一個大姑娘家蝨子落在男人手上是件不光彩的事,何況眼前的男人身體結實、面龐英氣,要是真成了自己的丈夫,自己也不虧。腦袋裡有了這樣想法,小芬痛快地靠近花二,頭偏向一側,靦腆地說出“剪吧”,花二大張開剪子,攏起小芬的一綹頭髮咔嚓就是一剪子,之後是接續攏起小芬的一綹綹頭髮。幾下咔嚓後,小芬的落肩長髮變成齊耳短髮,人也比先前精神許多。

小芬自己洗了頭,幾乎把頭髮上的大半蝨子洗進水裡,一共換了七次水,還有蝨子漂浮在臉盆裡,小芬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頭,準備向花二解釋蝨子是在什麼情況下生的,可是花二轉眼不知去向。小芬洗完頭,對著一面烏塗塗的鏡子照了照,發現一側頭髮長一側頭髮短,形成不等式。小芬不知道什麼叫不等式,但她在一張電影畫報上見過這樣的髮型,很漂亮,也很時髦。小芬心裡一陣美氣,感到花二很了不起。

花二在小芬心目中有了美好印象,小芬觀察起花二的家。花二的家是磚瓦房,共三間,一個寬大走廊,相當於樓房的三室一廳。房子已經有年頭,牆上有幾處裂痕,屋裡的擺設不多,東屋除了連牆的大炕,對面還有一排老式櫃子,櫃子上面放著一隻花膽瓶,看膽瓶的顏色就知道有年頭,膽瓶裡插了把雞毛撣子。櫃子上除了膽瓶,還有一臺老式收音機,再就是像很早以前有些人家那樣在櫃子上放了瓶瓶罐罐當擺設;西屋也有一面炕,炕是半截的,炕牆下有個一尺高的拱型小門,是熱炕用的爐灶。炕對面只有一個小櫃子,櫃子上方有個鏡框,鏡框裡鑲著花大、花二兄弟倆搭肩勾背的照片,照片是彩照,是在京都大學門前照的。順次望去,牆上有一排鏡框,裡面鑲著花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還有祖先的照片,照片已泛黃,顯然是歲月的痕跡。走廊裡除了依次擺放幾隻裝糧食的麻袋,還有燒柴、水缸和一面長架子,架子上擺放了鍋碗瓢盆。總之花家不像是鎮上的人,倒像是窮鄉僻壤裡的農民。

看過花家概況,小芬很踏實,心想,這樣簡單的人家壞不到哪兒去,安住下來不會有什麼大波折。當天,小芬行使了女主人的職責,做好一鍋香噴噴的米飯、燉了半鍋倭瓜豆角,洗了幾樣農家菜。這些菜來源於花家菜園子。天擦黑,花二、花鐵匠陸續回來,花二手裡多個拎兜,拎兜裡裝了現成的褲衩背心,還有一套衣褲。這些東西是花二扛小半天麻袋賺下的,兜裡還揣個粉色髮卡。

花鐵匠依然像從前那樣倒背著手陰著臉走進院落,一進院落,幾隻鴨子栽歪著身子迎向他,他在院裡的食料袋裡抓一把米糠丟給鴨子,鴨子們歡快地迎上去。花鐵匠咳嗽著進了內室,飯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花鐵匠緊皺的眉頭舒展開,陰臉也似乎要轉晴,但還是介於半晴不陰間。花二打量一眼飯桌上熱騰騰的飯菜,柔聲地問向小芬:“飯菜你做的?”

小芬紅著臉點了頭,接下來一陣忙活,盛好滿滿一大碗飯放到花鐵匠面前,緊接著又盛好滿滿一大碗飯放到花二面前,舉止極其恭敬。花鐵匠很滿意,破天荒大方起來:

“花二,明兒爹給你拿上錢,給丫頭買些新衣服回來,穿你的破衣服算咋回事。”

花二本打算說出實情,轉念一想封住口,爹一向摳門兒,不如趁機把錢要下,留著以後應急用。這樣念頭一萌生,花二順手把拎兜藏在炕沿底下。小芬的視線跟著盯到炕沿底下,被花二的眼色折回去。花二假裝餓極的樣子,端起飯碗往嘴裡大口扒飯,想以裝聾作啞激起花鐵匠撒錢決心。以往經驗證明,要是你太主動接受花鐵匠的饋贈,花鐵匠會滿懷不願拿出饋贈;要是你不打攏,花鐵匠會急著往你面前撒錢。花二同時多了另一個心眼,那就是沒直呼“小芬”的名字,也像爹一樣叫小芬“丫頭”。花二清楚爹的性格,凡事都要有個過渡期,要是沒經過渡期叫小芬的名字,爹會沒好臉色。果然花鐵匠用筷子敲了下桌子,忙不迭掏出一沓鈔票,從一沓鈔票裡抽出兩張陳舊票子遞過去,音調堅決地說,拿著臭小子,別看扁你老爹,只要是正事,你老爹啥時窩過錢?花二痛快地接過二百元錢,且趁機展開勒索:

“爹,你多給點吧,丫頭從頭到腳都得換。”

花鐵匠沒挑出什麼毛病,向嘴裡送了一塊倭瓜,又重重地咬下一截大蔥,鼓著腮幫子香噴噴地吃起來,而後一隻寬大的手重又掏進懷裡,重又掏出那沓鈔票,從裡面揀選比先前兩張稍新些的一張鈔票遞過去,同時一雙眼透過有些耷拉的眼皮狠狠盯了眼小芬。小芬看不懂花鐵匠那狠狠的一盯是何意,花二對此瞭如指掌,知道花鐵匠那狠狠一眼的意思是在警告小芬,我花老漢為你這撿來的媳婦投了資,你得對得起花家。不明其意的小芬,很怕眼前這個古怪老頭,因此飯吃得相當文明,加上飯前填補了肚子,吃相跟城裡經常下館子的女子差不多,細挑菜、小口飯、慢嚼咽。

月上柳梢,花二帶小芬來到西屋。花二要小芬上炕睡覺,小芬猶豫片刻,還是脫了鞋上了炕。花二看了眼髒了吧唧的被頭,也像小芬那樣紅了臉,只是紅臉被燈光遮掩住,小芬發現不了。花二有些結巴地說,等明天咱用爹給的錢買套新被子。此話一落音,他突然拍下腦門,幾步衝出西屋來到東屋,花鐵匠還沒睡,關著燈,靠著牆抽菸,花二躡手躡腳進了門,彎腰拎走為小芬買的衣物。沒留神,腦門磕在門框上,驚動了花鐵匠。花鐵匠一回頭恰好看到花二手裡的拎包,花鐵匠如同鷂子般敏捷倏地下了地,一把拽住花二,順手拉開燈。花二只好說出實情。沒想到花鐵匠居然沒看拎包裡的東西,唉聲嘆氣一陣後鄭重地說:

“花二啊,爹要不是供你哥唸書,手頭不會這麼緊,你用那三百塊錢給丫頭買點常用東西,咱花家不能讓人小瞧,過幾天爹再張羅把喜事給你們辦了,咋說人家也是個黃花閨女,咱不能怠慢。”

花二一聽,淚水馬上在眼珠子打起轉轉,和花鐵匠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也沒聽到花鐵匠半句安慰話,倒是經常聆聽花鐵匠的訓斥、吆喝,如今花鐵匠一反常態,既讓他感動,又讓他心慌,他不知花鐵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眼睛掛著淚水直愣地站在花鐵匠對面。花鐵匠一連氣咳嗽幾聲再次發表言論:

“你哥最近沒來信,不知他那裡缺不缺錢,城裡花費大,咱鐵匠鋪生意不如從前紅火,爹也老了,鎮子裡的新鮮玩意也多起來,在咱們鐵匠鋪打傢伙用的客戶越來越少,你也該想點掙錢路,靠爹這個鐵匠鋪遲早要捱餓,現在又多了口人,過上一年半載,媳婦有了娃,家裡又多人口,依我看你也去縣裡當個裝潢工吧,縣裡如今大興土木,裝潢這個行當沒準會賺大錢。”

花二想都沒想應承下來,花二早就膩煩鐵匠鋪,整天叮叮噹噹,鐵末滿身亂飛,到月底還沒多少賺頭,只是苦於花鐵匠淫威,才不敢擅自做主離開鐵匠鋪,眼下,天下紅雨,爹突然提出要他離開鐵匠鋪,他真想敲鑼打鼓慶賀一番。回到西屋,他把衣服一件件抖出來,要小芬換上,小芬說褲衩背心是內衣,她趕明洗了再穿。小芬望著那些衣服,柔情地瞥眼花二。僅這一眼,花二的心就花得不成樣子,但他極力控制激動情緒,沒等小芬試穿完外衣外褲,迅速關了燈。

花二合衣躺在炕東,背對小芬,心裡像著了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好似剛跑完百米衝刺。為不給小芬聽到,他儘量往上提氣。可無論怎樣提氣,身體都像貓抓狗咬般難受,鳥東西開始不安分,他按住鳥東西,希望它安分下來,不管怎樣也要捱過這一晚,不然小芬姑娘會看輕他,還會把他看成大流氓。

那時花二把正常夫妻生活混淆成“流氓”性質,因而強烈壓抑情感磁波。

小芬覺得花二高大的身材十分可愛可靠,不由得一陣心猿意馬,和花二一樣難以入眠,有所不同的是,她只想靠向花二,不像花二那樣思想複雜、淫慾叢生。小芬試探性地拽了下花二的衣袖,企圖讓花二翻過身來。這一拽不要緊,拽斷花二緊繃的**之弦,花二一個鯉魚打滾翻過身,一下子靠近小芬,沒容小芬有所思想,三兩下脫了褲子,就把小芬生吞活剝了。

此後小芬和花二認真過起小日子,沒用花鐵匠破費舉行婚禮排場,只是去鎮上民政所登了記,全家人吃了頓餃子、鴨肉了事。小芬每天做家務;花二每天出去幹裝潢;花鐵匠照舊光顧鐵匠鋪,雖說鐵匠鋪冷冷清清,他也樂此不疲地每天穿梭於家和鐵匠鋪之間。轉眼幾個月過去,小芬要臨產,花鐵匠出來進去都喜著臉,天天扳指頭掐算孫子的到來。小芬愛乾淨,一天洗衣服不小心碰翻洗衣盆裡的水,水譁地淌一地,她趕緊拿拖布吸水。磚地已被幹上裝潢的花二抹上水泥,鋥明瓦亮。小芬來來回回幹著活,居然忘記自己是個雙身子,中午燒飯菜時踩到沒幹利索的水泥地上,腳下一打滑、身子一趔趄人啪地摔倒。這一跤跌得不輕,腰扭了不說,肚子立刻陣痛,家裡只有小芬一人,小芬努力爬到門外企圖喊人,還沒來得及張口,身體瞬間湧出大量血跡,由於失血太多,她已無力叫人。那個頑固孩子到她氣息奄奄也沒能出生,又是難產,孩子的一條小腿伸了出來,要是當時有人在身邊,孩子大人怎麼也不會瞪眼死掉。

傍晚花鐵匠、花二父子倆一前一後邁進花家院落,花二是在路上遇到的花鐵匠,為討好花鐵匠還買了瓶小燒,一路上吹著口哨回到家。剛進家門,花家爺倆傻了眼,花二手裡的小燒噹啷落地,玻璃碎片和酒液濺了滿地。花鐵匠拿菸袋的手抖得厲害,面部皺紋大幅度跳動著。花二一下子撲到滿身是血的小芬身上,看到那只已經變硬變紫的小腳丫,花二險些昏死過去。

事隔半年,花二還是忘不了那只變硬變紫的小腳丫,一閉燈就能殷實看到紫乎乎硬邦邦的小腳丫。為此花二晚上總是開燈睡覺,也為此總是招來花鐵匠謾罵,花鐵匠罵他是敗家子、不省油的爛燈。罵歸罵,終歸父子連心,每天晚上去西屋關燈時看見兒子蹬了被,還是體貼地幫兒子蓋上,若是兒子沉睡著,他會站在兒子面前老半天不動地,有時他還伸出粗糙的大手摸兒子光滑的臉,顯然,他在愛憐兒子。可他的愛憐只藏在背後,不肯讓兒子知曉一分一毫。要是兒子突然睜眼醒來,他會虎著臉衝兒子一通教訓,諸如睡覺不關燈,想把老子辛苦掙的那點錢全部敗光嗎?再諸如你那麼大爺們咋跟娘們一樣膽小,怕個球,不就是婆娘死在家裡嗎,死人場面你老子見多了,你娘你二孃你三娘哪個不是死在家裡,那會兒還沒電燈,要是害怕早嚇成灰末子。然後他倒背手咳嗽著離開。

連續死兩房媳婦,花二再無心說媳婦,花鐵匠似乎也沒了先前的勁頭,不再四下張羅給兒子討便宜媳婦。花二幹了兩年裝潢積攢下不少錢,花鐵匠心疼花二,也不再把花二的錢攏到自己腰包。花二在鎮子裡顯眼地方租賃了門市房單幹起裝潢。花二裝潢手藝不錯,他人沒讀幾天書,但腦袋特別靈活,不管房屋面積大小,他都能設計得讓人眼花繚亂、耳目一新。花二在當地出了名,人也發生根本變化,從不愛穿戴到喜歡名牌到屁股後面插個傳呼機到騎上雅馬哈摩托,花二徹底舊貌換新顏。花妖鎮大街上再也看不到那個衣衫不整、鞋露腳指頭、走路側臉低頭的花二。

花二原本內向不愛說話,見人臉先三分紅,如今見人先打招呼、臉不紅心不跳,騎著那輛雅馬哈摩托在大街上是橫衝直撞,樣子極其威風。鎮子裡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咂舌弄騷地迎上去。之前這些小娘們根本沒把花二放在眼裡,走到花二近前不是掩鼻,就是匆匆離開。原因有二,一是她們聞到花二身上濃濃的鐵鏽味,二是花二經常冷臉對她們,尤其一連死兩房媳婦,花二的臉愈加陰氣。

鎮子裡吃上自來水的同時,先進生活用品絡繹不絕湧進來,人們再不用排隊去鐵匠鋪打水桶,再不用為去固定水井加塞打水而遭眾人斥責。花妖鎮的男女很勢力,當年鎮子裡使用井水時,花鐵匠一家成了明星人物,只要花家人一露面,不管大人孩子都主動上前打招呼說梯己話。自從花妖鎮有了自來水,人們逐漸淘汰水桶,再見到花家人冷淡地別過臉。花鐵匠對鎮民的變化沒在意,不管人們怎樣變化、怎樣冷淡他,他還是見了熟人主動打招呼,問人家吃了沒有。其親熱勁很像之前那些熟人對他那樣。人家用鼻子回答他的問話,他也不計較,下次見面還是照舊不計前嫌地和人家打招呼。大兒子花大考上京都大學,這下子轟動了花妖鎮,花妖鎮的人們又開始恭維起花鐵匠一家。與花鐵匠撞面沒話找話地說,嘖嘖嘖,大侄子真是不簡單,一頭扎進京城,那可是皇帝老子盤踞的地方,他大伯,這下花家墳塋地可算撞陽,你老啊就等著吃香喝辣吧……

花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兜裡的鈔票多起來,人也就越來越自信,把老宅翻蓋成一座小洋樓,整個院落擴大幾倍,修了花園,通向花園的小徑鋪了雨花石,還有個外觀精美的養魚池。花二從南方弄來觀瞻魚放進去,整個院落立刻充滿生機。花鐵匠的菜園子依然屹立在原處,花鐵匠沒阻擋兒子在原址建立樓房,但放話給兒子,說兒子怎麼折騰他不管,但要給他留下房前那片菜園子,說他吃了一輩子自家產的蔬菜,吃得舒坦放心,掐根大蔥都不用清洗,要是毀掉他的菜園子,他就掀了兒子蓋的樓房。

花二沒辦法,只好出錢買地皮把樓房往後讓十幾米,如此突顯出樓房的亮麗。錢財越來越多的日子,花二沒像有些男人那樣去外面吃花酒,也沒輕易接納任何對她抱有企圖心的女子。花二看上花妖鎮書店裡一名叫月鳳的店員。月鳳長相俊秀、人也文靜,一說話臉就紅,和花二從前差不多。花二想如今大姑娘的臉皮比牛皮還厚,哪裡還見得著這樣的文靜女子?從看見月鳳臉紅那刻起,花二決定娶月鳳做老婆。花二缺少文化,又想幹大事,所以經常光顧書店,要麼買書、要麼這翻翻那摸摸,這幾年幹裝潢,幾乎買盡書店裡裝潢方面的書。

月鳳一看到花二來店裡,臉忽地紅成一片。花二更加動心,動心歸動心,以什麼理由接近月鳳,花二頗費一番腦筋,為此專程去了趟京都,準備去找有學問的大哥商量下。夜長夢多,花二想到做到,於當日乘飛機去了京都。本可以直接從花妖鎮坐火車去京都,花二偏坐火車到省城,改坐飛機去京都。發跡以來,花二一直對坐飛機發癢癢,老覺得飛機那東西飄飄悠悠穿雲破霧夠刺激。沒錢那陣子,天空偶爾有飛機經過,花二不論忙什麼都要撂下,哪怕是正在廁所大便,也會慌張提了褲子瘋狂地衝出去。人一來到戶外,脖子抻得老長、臉仰成平行線去看天上的飛機,直到飛機進入雲端,他還是一副仰臉朝天的樣子。

京都是大城市,能破出成千上萬的花妖鎮。樓房鱗次櫛比,一座比一座高大;街面寬闊得能讓你瞬間吐出滿腔壓抑;車輛川流不息,按指定跑線有序行駛著,不像花妖鎮那樣雜亂無章、馬路狹小,兩邊的車同時過馬路只能擦身而過,行人給擠到房根旁行走。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之前還以為省城大得無邊,來到京都才發現省城不過是大象鼻子,花妖鎮不過是小螞蟻。花妖鎮眼下主要的交通工具只有摩托、腳踏車、帶篷的三輪車,街面上偶爾跑幾輛大卡車、吉普車,也能數得清,至於私人轎車,很少能看見。鎮子裡誰要上哪去,遠一些的路程,幾乎都坐帶篷三輪車。

花二先過了把公交車癮,最後坐計程車去了京都大學。

一路上,因為連續過癮,花二沒感到疲憊,眼內始終掛有對來往車輛的新鮮感與神秘感。計程車停在京都大學門口,花二迅速下了車,吹著口哨向校園走去,那情態好似他是這裡的學生。按花大信上的地址他準確找到法律系男生宿舍,卻沒找到花大的寢室,於是他逐一截住宿舍裡出來進去的大學生,叫住人家便問花大住哪間寢室,人家沒停步子,甚至沒看他一眼,邊走邊以搖頭或一句“不知道”回敬了他,隨後夾著書本匆匆離去。偶爾有人停住腳步,並不是為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覺得他好笑。大熱的天,他裡面穿了高領線衣,線衣外面穿了襯衫,襯衫領口處系了領帶,外面還穿件西裝。雖說都是名牌,可穿在花二身上一點看不出檔次,一句話,那時的花二還不懂穿著藝術,穿著屬於半土半洋,因此把裡外名牌穿得一塌糊塗,倒是腦頂的小平頭顯得時尚些。當時城裡某些大款流行平頭款式,所以不看花二衣著,只看花二腦袋,花二還是有些氣質和魅力。

一連氣攔截十幾個大學生,最後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停住腳步,告訴花二他們寢室裡有個叫花運的,讓他去看一下,說花運這節沒課正在寢室看書。花二習慣性地摸了下平頭,回答人家說他找的人叫花大,不叫什麼花運。眼鏡同學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匆匆走出宿舍。

那時候恰好是下午上課時間,很少有同學出來,花二站在法律系男生宿舍門口神態焦慮又茫然。這時他突然來了靈感,心想,沒準花大真改名叫了花運。之前他就討厭別人喊他“花大”,可他要真改名,為啥信上的名字還是花大?要是他沒改名,又為啥那麼多同學不知道花大是誰?倘若花大改名叫花運,他能收到他的回信嗎?一時間,花二陷入謎團不能自拔,他站在門口想了想還是按眼鏡同學說的寢號上了樓,心想,管他花運是誰,進去看看再說吧。

花二一活動,腦門子立刻沁出汗水,他只好摘下領帶、脫掉外衣和襯衫。進入樓門,他大步朝樓梯走過去,門衛喊他回來,他東瞧西瞅一通,彷彿喊聲和他沒關係。直到門衛出來拽住他,他才恍然大悟。他登完記,嘴裡嘀咕說,這大城市什麼新鮮玩意都他媽有,上個樓還得他媽登什麼記。來到眼鏡告訴他的寢室門前,他不知怎麼突然緊張起來,長到二十幾歲,還是頭一次和學問人打交道,要是花運不是花大,下一步該咋辦?要是花運就是花大,要是屋子裡有其他人,第一句話該咋說才不至於給花大丟面子?花二自打三天五頭去書店,除了買下不少裝潢書,還買下不少閒雜書,比如什麼奇聞逸事呀,為人處世大全呀,佛家用語呀,商場爭鬥呀,等等。他從裡面悟出不少道理,還慢慢學會遇事思考的習慣。門半開著,花二聰明地探進半個頭,這一探不要緊,他一下子激動起來,聲如洪鐘地開了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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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果真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