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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叛逃

南北大街與商業街交匯形成十字街口,當中一個凸起高臺。

這裡原是訓導官宣講開原政令的所在,後來成了處決死囚時監斬官坐的位置。

遼東各地死刑犯都被押到此處行刑,十字街口便成了的開原的菜市口,專門用作處決犯人,供百姓觀刑。

劉招孫對待轄區百姓的犯罪懲罰,主張量刑從寬,儘量慎殺少殺,因此平遼侯在百姓中有“劉菩薩”的美譽。

在“劉菩薩”的影響下,偌大一個遼東,只有區區幾名劊子手。

由於處死犯人太少,劊子手們經常處於待業狀態,不得不接一點殺豬宰羊、驅鬼鎮宅的私活兒,彌補家用。

不過泰昌二年由開原軍政體系發起的整風運動,徹底改變了劊子手們窘迫的處境。

雷霆打擊之下,兩百多名軍政官員被逮拿下獄,其中一半被押送到十字街口斬首。

臘月節後,劊子手們每天都忙著砍人,死囚主要包括:

貪墨官員,戰場逃兵,冥頑不靈的建奴俘虜。

楊通充滿警惕走在南北大街上。

這名鎮撫兵穿著件紅色寬肩高領的制服,手中佩刀咔噠作響,腰中系著的鉦帶顯得頗為精神,左側那把新式燧發短銃更給他增添幾分威嚴。

雖然已經退伍,楊通身上還散發著開原戰兵那種特有的氣質。

近衛第二軍第一營(原第二千總部第一旗)伍長楊通,人稱開原第一神射手。

兩個月前,平遼侯以三萬兩千大軍圍攻赫圖阿拉,發動對後金的滅國之戰。

楊通在汗王宮外對兩黃旗作戰,在狙殺胸牆後一名後金弓手時,一支重箭射中了他的左手。

他在摔落陷馬坑的瞬間,用匕首插在陷坑內壁,腳尖挨著密密麻麻鋒利的竹籤木樁,懸在空中,足足半個時辰。

後續進攻的戰兵將他救起時,他的左臂失血過多,箭傷處被凍成了血疙瘩,回到傷兵營只得將左手從腕部截去。

失去左手後,楊通不能繼續服役。

依照開原軍撫卹制度,因傷退役的戰兵可得三百兩撫卹銀和五十畝上田,撫卹銀分五年發放。

不願退伍的傷兵,會獲得一百兩撫卹銀,在開原繼續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如去學堂擔任講武官或做鎮撫兵——這種鎮撫兵不是用來戰場督戰——類似後世警察,負責各城與屯堡治安。

楊通把一隻手留在赫圖阿拉,已是心灰意冷。

要麼是由於太上老君保佑,要麼因為身上的肩繃帶起了起死回生的作用,傷口竟沒有生壞疽,為了止血而緊捆的繃帶也沒有使血管破裂,加上老宋頭他徒弟們高超的醫術,不需要用鋸子鋸斷骨頭,只是把關節拆開,在手腕截斷處塗上一層滇西白藥。楊通身體強健,兩個月後便痊癒了。

在旗隊長程亮的推薦下,失去左手的楊通,成為開原城六百名鎮撫兵中的一員。

他從撫卹銀中拿出一兩五錢碎銀,找城中私營鐵匠給自己做了個鐵鉤,那鐵匠聽說楊通是打韃子時受的傷,便免費送給他一副長釘,用以固定手腕上的鐵鉤。

鐵鉤用精鋼制成,裡面用水牛皮革精心包好,經反覆錘打和淬火,堅固結實,兩條長短不同的皮帶把鐵鉤與肩部和肘部連接起來,外面罩上特製的鐵臂手,牢固異常。

裝上這副鐵鉤後,楊通漸漸忘掉了自己在戰場上的遭遇。

戴著鐵鉤走在開原大街上巡邏時,他需要把鐵鉤蜷縮在制服袖中,以免嚇哭那些迎面走來的小孩。

臘八節前後,城中接連有商戶被人殺死,漢人蒙古人女真人相互指責是對方幹的,因為恐懼和猜疑,每天都有人大打出手。

城中加強了巡邏,楊通和其他鎮撫兵一起,在開原大街小巷巡邏,盤查一切可疑行人,每日忙碌到深夜時分。

就這樣一直忙到小年,屠殺商戶的兇手還沒被查出來,倒是城中每日都有犯人被斬首示眾。

楊通對這些被砍頭的民政官一點也不同情,他們不僅貪墨餉銀,還暗自勾結建奴。

按照平遼侯制定的法令,將官貪墨財物價值白銀五百兩以上者,立即處死,家產抄沒充公。

所以這次有很多官員被砍頭。

楊通參與過好幾次這樣的抄家行動,在一個民政官後院裡,鎮撫兵用鐵鉤翹開地窖擋板,眼前出現堆積成山的布帛和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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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忙忙碌碌,楊通漸漸不去想那個孔府少女。

如今他已成殘疾,沒有女人願意跟著一個殘廢。

好在只要不看斷掉的左手,只要感到食指尖發癢,只要想象著自己還在用大拇指撓癢,他便心滿意足。

若是今晚做夢的話,他會在夢中看到自己身體毫髮無損,毫髮無損的從戰場回來,離開開原,回到遙遠模糊的故鄉,在雙親面前,他那疲憊不堪的頭可以安穩枕在雙手手心,酣睡不起。

背後一陣百姓叫喊聲將楊通拉回到現實。

他回頭向行刑臺望去。

十字街口聚集起黑壓壓的百姓,一眼望不見頭,所有人都像鴨子似得伸長脖子,踮起腳尖。

在幾千雙眼睛注視下,一個身材肥碩紅楊班(劊子手)提著鬼頭刀走進刑場。

劊子手面朝高臺上的監斬官行禮,蹬蹬爬上行刑臺,對著臺上跪好的死囚,像宰雞似得撥弄起他們的髮髻。

監斬官喬一琦穿著件大紅色吉服,頭戴紅絨帽,坐在一張巨大的傘下,面前桌子上擺著黑紅硯臺。

“犯人宋應鼎。”

“有!”

“貪贓枉法,私吞商貿三萬兩白銀,罪證確鑿!”

喬一琦伸手用硃筆在宋應鼎招子(代表犯人身份的招牌)寫下一個斬字,畫一個紅圈,扔在地上。

一名鎮撫兵撿起招子,快步跑上行刑臺,劊子手扳起犯人腦袋,讓他看清楚招子上的那個斬字。

“驗明正身,斬!”

劊子手將宋應鼎髮髻撥到一邊,扳動犯人肩頭。

宋應鼎被五花大綁跪倒在行刑臺上,無神的望著眼前歡呼的人群。

劊子手接過臺下鎮撫兵遞上來的椰瓢,咕咚灌下幾口烈酒,噗一聲把酒噴在鬼頭刀上。

劊子手望向神情渙散的宋應鼎,一臉酒氣道:

“這位大人,你貪了那麼些銀子,死十次也夠了,今日送你上路,回頭多燒紙錢給你,保你在下邊夠用,小的生來吃這碗飯的,莫要怪罪。”

四周圍觀百姓發出震天呼喊。

“殺了他!殺了他!”

“豬狗不如的東西,殺!”

“讓他貪,殺!”

“殺!”

最後,所有喊叫聲都匯成一個殺字。

楊通將頭轉過來,懶得多看。

最近半月以來,這樣的場面他見過太多,沒什麼稀奇。

臺上被斬首的這人,在商貿公司做賬房,利用賬目漏洞,竄通商貿公司職員,貪墨開原三萬兩銀子,據說此人是開原某位高官的親戚,而那高官是平遼侯麾下元老,地位十分顯赫。

好在開原不搞株連那一套,否則今天殺得就不是三個人,至少得是三十個。

楊通認真觀察周圍百姓,希望能從人群中發現出什麼異樣。

掌刀劊子手順著宋應鼎枕骨穴附近的骨頭縫,“啊——”一聲,猛地揮下鬼頭刀。

楊通離開刑場,轉身朝南街走去,走了幾十步,背後傳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街面上行人很少,都跑去看殺頭了。

剛走出幾步,迎面閃過個鎮撫兵身影,那人朝楊通打了個招呼。

“楊兄弟,怎得沒看殺人?”

“吵吵嚷嚷,有啥看頭,回見。”

楊通支吾一句,和那鎮撫兵擦肩而過。

楊通正要繼續往前走,餘光瞥見那鎮撫兵鉦帶上有一點血跡。

開原軍法嚴苛,他們這些退伍的鎮撫兵,在街面上巡邏,也要軍容嚴整。

楊通正要提醒那人,回頭看時,那鎮撫兵已經消失在背後一條巷口。

“我不認識此人,他如何知道我名字?”

楊通心中覺得詫異,腳下不停,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猛地抬頭,幾十步外,七星樓上人影晃動。

這位開原第一神射手本能的察覺到,就在剛才抬頭的瞬間,酒樓上有一雙眼睛正在望向自己。

袖下鐵鉤泛著寒芒。

鎮撫兵大步朝七星樓走去。

七星樓三樓臨窗雅間。

一個外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機警的放下窗欞,回頭望向桌邊坐著的一位年輕民政官,那民政官臉色倉惶,對滿桌子珍饈熟視無睹,如同行刑臺的那個宋應鼎,眼神有些渙散。

“宋大人,咱家再問你一次,走不走?現在船已備好,明日便可動身,後天有大風,他們出不了海,陸路更追不上咱們。”

年輕民政官聽了,臉上更顯焦慮。

雅間角落侍立著五六個精壯漢子,皆是面露殺氣,充滿警惕望向四周。

“曾公公,這樣走了,劉招孫必殺我二哥。”

外番商人乾笑兩聲,像聽到一個極好聽的笑話。

“你在開原幹的事兒,足讓宋家滅門幾次,劉招孫不會放過你們!讓他知道你和東廠接頭,能留你性命?還是先顧好你自己。”

曾公公拍了拍民政官肩膀,低聲道:

“回到京師,讓你做戶部主事。”

十字街頭傳來震天歡呼,民政官臉色更加難看。

“劉招孫先把你二哥宋應星兵權奪了,軟禁清河,再汙衊你大哥宋應鼎貪墨,將他斬首,宋大人,接下來就是你了。這是殺雞儆猴,你們宋家幫姓劉的掙那麼多銀子,現在失勢了,你們就成了被宰的雞。”

“去京師吧,皇上會重用你,榮華富貴享受不盡!留在開原,只有死。”

宋應昇默默起身,來到窗前,望著大哥被斬首的刑場,那裡已被圍觀人的群淹沒。

民政官眼角流出兩行熱淚。

他忽然想起,宋家三兄弟是最早投奔開原的文官。

那時,劉招孫什麼都沒有,連官吏的俸銀都經常拖欠。

他們兄弟在工坊、商鋪、軍隊兢兢業業,幫他劉招孫一路升遷,從參將升到總兵,最後被封平遼侯。

遠處百姓的歡呼聲飄到窗前,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變得刺耳。

宋應昇臉上表情不斷變換,曾公公耐心的在旁邊等待著。

過了很久,他終於道:

“今晚去找孫傳庭,拉上他一起走,孫傳庭屢次受辱,必有反心,還有,不去天津,去山東。”

曾公公滿臉狐疑。

“去山東?”

宋應昇眼中露出一點寒芒。

“劉招孫對我們宋家不仁,休怪我不義!先去威海衛,逮拿金虞姬,拉上第六千總部戰兵,一起投靠京師,如此。你我才有資本向朝廷請功。”

曾公公兩眼放光,如猛獸嗅到了鮮血氣息,急不可耐道。

“說下去。”

“第六千總部是十月才招募的流民,他們在文登,人心不定,千總是我同鄉,關係匪淺,就說劉招孫要裁撤他們,只要給那千總一個參將做,他肯定願意跟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