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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老成謀國

太上皇潛心研究龍沙讖,希求獲取長生之術時,他的兒子,十七歲的廣德皇帝劉堪,正在為新法的推行,急得焦頭爛額。

儘管新政前期準備工作頗為充足,甚至把原先的兩省試點,臨時縮小為蘇州松江數府之地,然而,真正開始清丈畝時,廣德帝遭遇到的壓力,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派往江蘇十二個府縣的兩百多名督查,在各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

截止二月底,新政進展緩慢,被派赴各地的督查,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清丈畝幾乎停滯不前。

有人主動上疏請辭,有人被彈劾收受賄賂,有人流連青樓歌姬,被當地打行蝲唬扎火囤·····

成功的變法總是類似的,失敗的變法卻有著各自不同的悲劇。

最讓小皇帝瞠目結舌的是,派往吳縣、嘉定的兩個督查,消失不見,最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小皇帝,承擔了原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重擔。

當你歲月靜好時,必然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這個道理,放在三百多年前的大齊,也是適用的。

廣德二年,三月初六日早朝,劉堪召集文武群臣,商議應對之策。

“父皇文韜武略,冠絕古今,睿識絕人,可為堯舜湯武,漢武帝之功勳,光武之大度,唐太宗之英武,憲宗之志平僭亂,宋仁宗之仁恕·····皆不如太上皇萬一。然,父皇不問凡事,仰慕玄修,久矣。如今將朝廷大事暫交給朕處置,朕沖齡踐祚,德行淺薄,大齊天下,還得靠諸位愛卿襄助才是!”

劉堪目光炯炯望向群臣。

他曾為父皇操縱大權感到不滿,現在父皇一心求仙,把權力下放給自己——至少讓軍隊和民政聽命自己——他才認識到,治理大國,是何其艱難。

便如這新政推進,步履維艱,一著不慎前功盡棄。

劉堪見群臣都不說話,只得繼續道:

“太倉知州吳善言,前日發來奏疏,諸位都看過了吧?”

齊承明制。

各省、各州府長官發往京師的塘報奏疏,只要不涉及軍事機密,一般都會同步刊行於邸報之上,類似於後世的公示制度。

萬曆四十六年秋。

薩爾滸大戰發生前的幾個月,朝廷就把經略楊鎬的出兵方略、出兵時間、地點,悉數刊發邸報,直接通報天下(雖然將明軍兵力誇大了五倍不止)。這些其實都是大明的常規操作,後人不知內情,只道是楊鎬一人所為,未免有失偏頗。

刑部尚書率先站出來道:“陛下,吳善言彈劾張經略奏章,臣已過目,所陳條列,即所謂‘張允修八十三當斬大罪’,實屬無稽之談!荒謬絕倫!臣奏請,立即派蓑衣衛赴太倉州,將這廝逮拿審問,揪出同黨,一網打盡!”

張允修才到太倉不過月餘,當地府縣官員,彈劾他的奏章,如雪花片般一道道送往南京。

在這些奏章中,張允修和他同僚犯下的罪行,可謂罄竹難書。

當年袁應泰誣衊太上皇“十三當斬之罪”,和這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

從“凌掠百姓”“貪汙受賄”到“強搶民女”“巧取豪奪”還有什麼,“借變法之名,行搜刮之實”···

出於對張允修的保護,廣德帝對彈劾奏章留中不發,當做沒看見。

然而彈劾愈演愈烈,而且有從太倉蘇州向其他州縣蔓延趨勢,彈劾張經略的罪名,最終升級為:

“勾結倭寇,意欲謀反”。

更要命的是,每條罪證,都不是空穴來風,都有人證物證。

這就難辦了。

皇帝可以留中奏疏,卻不能對輿論置之不理,否則拖延下去,形勢只會更糟。

劉堪從御桉上翻出一本奏章,對著群臣晃了晃,將奏章遞給小太監方喜寧。

松江知府龔靈海,五天前上疏,說崇明島上的備倭軍在海面繳獲一艘擱淺倭寇船,擒得九州倭寇一、大坂倭寇二,從俘虜身上搜出一份密信。

據說是德川幕府寫給張經略的,雙方約定時日,攻取南京,取廣德皇帝頭顱,並賞給張允修十箱珠寶倭刀,以及八名倭國美女。

德川家光寫給張居正兒子的信,節選如下:

“·····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滿百歲,安能鬱郁久居此乎?況吾與韃齊,有殺父滅國之恨!吾臥薪嚐膽二十載,帶甲百萬,足輕無計,今欲假道朝鮮,超越山海,直入於齊,使其五百州盡化我俗,以施王政於億萬斯年,此乃家光宿志也。

聽聞經略已賺得孺子(指劉堪),待其位臨太倉,但得其便,以一偏師,登陸松江,直取小賊之首,吾自攻略遼東,掃穴犁庭,驅除韃齊,恢復中華!·····”

方喜寧當著群臣的面,大聲朗讀松江府搜獲的“密信”。

群臣譁然。

太監抑揚頓挫的嗓音傳出很遠,連站在大殿門口的林宇都頻頻回頭,巨人被幕府將軍的狂妄計劃深深震驚···

讓劉堪難堪的是,松江知府把這封奏疏刊登在邸報,名曰“全民擒拿倭寇奸細”,這樣以來天下都知道張允修通倭了。

不管事實如何,通倭這個大帽子壓下來,沒人能承得住。

大殿之上各人很清楚,這是江蘇各府官員,要逼死張經略的節奏。

平心而論,這樣的陷害,手段太過低劣,根本經不起推敲,只要看過《三國演義》蔣幹盜書橋段的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不過,有時候,計策就是要簡單粗暴!

只要能成功勾起江浙百姓對倭寇的悲慘記憶,只要能把恐懼轉化為怒火,奏疏的目的就達到了。

至於張允修是否真有可能勾結德川家光,倭寇如何將十大箱金銀珠寶和八名東瀛美女送到萬里之外的張經略手中,盛怒之下的百姓,是不會考慮的。

這就是造勢,也可稱為借力。

所有人都為這個張居正的小兒子擔心。

沿海零星倭寇,如鯁在喉,太上皇恨不能將其一舉拔掉。

而幕府將軍德川家光,正是太上皇口中的惡蛟,殺了他,太上皇便能羽化昇天。

在這個節骨眼上,這麼一檔子事,張允修的經略恐怕很難做下去,能不能保住命都難說,更別說什麼新政了。

張溥上前道:“陛下,太倉暴民受蘇州府影響,罷工罷市,南運河縴夫無人拉縴,運河堵塞不能通行,更有打行蝲唬騷擾經略駐地,若久拖不決,必將釀成蘇州那樣的暴亂,臣建議,立即發大軍進剿,將一干人等,全部誅殺。”

錢謙益咧嘴一笑:“不過書生意氣耳。”

說罷,他向廣德帝拱手行禮,大聲道:

“陛下,臣雖不知行伍之事,然各地駐兵短缺,人盡所知,我大齊十二三萬兵馬,駐守南北各地,還要防備流賊倭寇····此時貿然調撥駐軍,進剿蘇杭,萬一不勝,或拖延日久,其他府縣會立即民變,比如江西臨川,湖南長沙,當那時,又如何處置?”

錢謙益提出的問題,劉堪早就考慮過,這也是廣德帝遲遲不肯增兵太倉的原因。

“大學士所言,朕何嘗不知,只是太倉形勢危如累卵,當如何處置?是否可抽調降軍·····”

錢謙益眉頭緊皺道:“不可,江南明軍雖眾,卻與豪紳大戶千絲萬縷,勾結不斷,萬一有變,這些人會立即反戈相向,到時兵民相互裹挾,吳民盡反,江南便要大亂了。”

劉堪嘆息一聲,問道:“那當如何?”

錢謙益胸有成竹道:“時勢所迫,應以宣導為主,戡亂為輔。請陛下立即抽調各兵團訓導官,奔赴太倉,曉以利害,百姓趨利避害,若知朝廷政策是真對他們自己好,就不會被那些用心叵測的豪強愚弄,所謂民變,也就不攻自破。”

“若大軍壓境,只會適得其反。《國語》有言,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而無震。(注1)可羊裝調兵遣將,不讓豪強知我底細。待今春湖廣新兵練成,新政深入人心,勢在我而不在敵,再剷除豪強不遲。”

劉堪讚許點點頭。

“真乃老成謀國之言,朕今日領教了。”

“陛下!”

張溥從身上掏出封奏疏,大聲奏道:

“陛下,錢大學士所言,實乃誤國誤民!陛下請看。”

“這是臣在蘇州的友人,昨日寄回的邸報,一篇墓誌銘,詳細記錄了蘇州民變的過程。”

劉堪有些不悅,揮手對方喜寧道:“拿來,朕看看。”

二月底發生在蘇州的吳民暴動,給新政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後來統計人員傷亡,百姓傷亡近千,派往蘇州的督查,竟有十人遇害。後來朝廷調撥南直隸第一兵團三千人馬,才將民變鎮壓。

經此一事,南京方面與蘇州府達成妥協,清丈畝和商稅改革,在蘇州府,被暫時延後····

“太倉不可縱容,否則又是蘇州那般,臣雖是江南子弟,為了大齊,臣也要說一聲,南人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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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誌銘詳細記述了蘇州“百姓”是如何與官員發生衝突,以及七名義士,為了反對苛政(新法),英勇赴死的過程。

劉堪讀完,臉色鐵青。

“豈有此理!黑白顛倒,混賬!這是誰寫的!”

張溥小聲道:“回陛下,是一個叫錢蒲的蘇州生員。”

錢謙益接過邸報,逐字逐句讀完,翻譯為白話文如下。

墓中的七個人,就是當初為對抗奸人苛政,激於義憤而死的。

到了現在,本郡有聲望的士大夫們向有關朝廷請求,請求隆重安葬他們;並且在他們的墓門之前豎立碑石,來表彰他們的事蹟。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

這七個人的死,距離現在建墓安葬,時間不過十一個月罷了。在這十一個月當中,大凡富貴人家的子弟,意氣豪放、志得意滿的人,他們因患病而死,死後埋沒不值得稱道的人,也太多了;何況鄉間沒有聲名的人呢?唯獨這七個人聲名光榮顯耀,這是為什麼呢?

我還記得當時,督查鄭御史狐假虎威,矯詔恐嚇百姓,(鄭志東,被彈劾貪汙百萬銀兩,於蘇州變亂中殉國)下令蘇州織造局停止織布,命令鈔關停止收稅,命令縉紳織工湊集三百萬兩白銀,作為罰金。

那天,蘇州哭聲震天動地,穿著黑色制服的差役們舉著火銃上前,怒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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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侵吞國家賦稅百餘年,如今為何還不交錢?”

大家再也不能忍受,於是將差役打倒在地,亂棍打死。

當時以大中丞職銜作蘇州府巡撫王德華是鄭御史的黨羽,敲詐蘇州百姓,就是由王主使的;

蘇州的老百姓正在痛恨他,這時趁著他厲聲呵罵的時候,就一齊喊叫著追趕他。

這位大中丞藏在廁所裡才得以逃脫。

不久,他調來第一兵團戰兵,以蘇州人民發動暴亂的罪名向朝廷請示,追究這件事,殺了七個人:

顏韋佩、楊如捻、牛傑、沉沉、周武元,金龍晨,卜海文。

就是現在一起埋葬在墓中的這七個人。

七人臨刑的時候,神情康慨自若,大笑飲酒,呼喊著中丞的名字罵他,談笑而死。

砍下的頭放在城頭上,臉色一點也沒改變。

蘇州茶商唐振剛,也是一名義士,他拿出了三百兩銀子,為七人收殮合葬。

唉!當鄭御史為禍的時候,能為威武不屈的,大齊之大,又能有幾個人呢?

但這七人生於民間,從來沒受過詩書的教誨,其中還有兩個是殘疾人,卻能被大義所激勵,蹈死不顧,又是什麼緣故呢?

前些時日,假託的皇帝名字,以變法為名,橫徵暴斂的奸臣,很多了。

奸佞小人鄭御史和他的同黨得勢猖狂,橫行江南。

天下為之側目。

可是,只有我們蘇州府百姓,奮起抗擊,誅殺奸佞,終於使苛政不能實施。

鄭御史和他的同黨被義民震懾,他們篡奪帝位的陰謀,終於沒能興起。

後來,鄭御史被百姓包圍,畏罪吊死在府邸,不能不說是因果報應,也是這七個人的功勞呀。

今日為七位義士修建墳墓,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所有四方的有志之士經過這裡沒有不跪拜流淚的,這是我輩的一點心意。

不這樣的話,又怎麼能讓豪傑們屈身下拜,在墓道上扼腕惋惜,抒發他們有志之士的悲嘆呢?

········

盧象升今年三十有二,年紀輕輕便已位列閣臣,出將入相,這在歷朝歷代都極為罕見。他現在的地位僅次於喬一琦,帶過兵,他行事果決,思慮周全,既有孫傳庭的狠辣,又有康應乾的權術,屬於大齊第三代內閣的核心人物,因為和少年劉堪性情契合,所以格外受到廣德帝器重。

劉堪調抬頭望向盧象升,怒道:

“朕要恢復父皇當年的文字獄,殺一批人!先從這個《七人墓碑記》的錢蒲殺起。”

盧象升默默將這封文采飛揚的邸報展開,匆匆看了一遍,沉聲道:

“陛下,誠如錢大學士所言,時機尚不成熟,錢家乃蘇州大族,此時還不能動····”

“不成熟!他這般公然顛倒黑白,把鄭志東比作酷吏,指桑罵槐,羞辱朕與父皇,嘲笑大齊君臣,留著他作甚!”

劉堪拍桉而起,譁啦一聲,將御桉上的奏章全部推倒在地。

“陛下息怒。”

方喜寧上來將地上散落的奏疏撿起來放回御桉。

劉堪情緒稍稍恢復,揮手道:“大學士與盧愛卿留下!其餘人,退朝!”

小宦官立即放下手中活計,跟著幾個宮女退出大殿。

等所有人都走後,劉堪望向兩人,急道:“父皇給予朕生殺大權,奈何事情會成這樣!”

盧象升安慰道:“聖上勿憂,事情一步步來,便如大學士所言,先派遣訓導官吧。”

劉堪沉吟片刻,問道:“那張經略勾結倭寇之事呢?是否召他回京?”

錢謙益語重心長道:“陛下,萬萬不可,張經略國之幹臣,太倉變法勢在必行,此時決不能退一步,若一退,他便如其父張居正一樣,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不要理會那些彈劾奏章,下詔嘉獎張經略推行新法有功,其餘事情,一概不提。臣與盧大人再給張經略寫信,讓他在太倉安心做事,自己反駁那些彈劾他勾結倭寇的奏章,只要外面知道聖上還在支援張允修,那些背地裡想要扳倒張經略的人便不能借力,不能借力,他們的陰謀就不能得逞,太倉就亂不了。”

盧象升充滿敬佩的望向錢謙益,也覺得此人老成謀國。

“臣只是擔心,陛下年少,愛惜羽毛,恐……”

錢謙益欲言又止。

劉堪撫掌大笑:“朕不是前明朱由檢,父皇經常教導:些許浮名,於天下社稷何用!張允修是個好漢子,他在前面為大齊赴湯蹈火,朕當然要挺他!”

注:

1、國語《祭公諫徵犬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