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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0章 衍聖公歸來

遼南金州衛,八里鋪屯堡。

農戶王國傑突然害病了。

他的兩條腿麻木,腳步不穩,有一天早晨,他照例扛著鋤頭去屯堡附近的田地幹活,剛走上田埂,腳下被野草絆一個筋斗,摔倒了。

屯堡裡的赤腳郎中收了病人五十文錢——現在遼東各地的免費醫療已經被取消了——一番望聞切問之後,給病人開了幾副草藥,說他是染上了風寒,以後都不能出力氣幹活,否則會病入心脈而死。

總之,這位地地道道的農民,從此再也做不成莊戶人了。

王國傑原先是山東曲阜人,二十年前,從登州坐船來到金州衛,後來就在屯堡分地娶妻,在金州衛扎下了根。他和妻子相依為命,至今還沒有生出個孩子。

這兩年,屯堡裡管事兒的人越來越少,好多農戶都拋荒,跑到關內打零工了,有人去了松江府摘棉花,有人去北直隸挖礦,還有的去了漢陽兵工廠····聽他們捎信回來說,在關內日子都要比遼東過得好一些。

王國傑也蠢蠢欲動,可是做了幾十年農戶,除了種地,其他的啥也不會,何況他還有幾十畝田地可以過活,所以一直沒有離開金州。

這兩年,先前的民政官變成了地主,屯堡名存實亡,上田都被民政官和富戶租去種了。

隨著屯堡人口越來越少,先前服務堡民的診所、學堂、商鋪,也都被有錢人佔據,當然,按照官府的說法,是承租。

以前,像他這樣的病號,還有屯堡免費照料,提供醫藥,現在,一切都要要錢的。

王國傑只好先賣掉十畝田地,得了些銀兩,給自己看病。

很快地,他把他自己和他妻子所有的錢都花在治病上。

郎中給他開了三副藥,喝完後沒什麼好轉,接著又是三副,接著又是三副。

直到王國傑家的五十畝田地全部被賤賣,郎中說他有祖傳藥丹,保管藥到病除。

然而王國傑已經沒銀子了。

他和妻子沒法在金州衛繼續過日子。閒著沒事做也無聊,於是王國傑決定回曲阜老家,回村子裡養病。

在家裡不但養病便當些,生活開銷也便宜些。

俗語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而且和關內相比,關外現在已經越來越不適合普通百姓居住。

不止是普興,朝廷已經支撐不了遼東龐大的軍費開支——駐守遼東的幾萬大軍所需消耗是個天文數字——類似王國傑這樣的莊戶人的土地,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民政官、軍官兼併一空,原先的民政官軍官,搖身一變成了地主鄉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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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人口開始不停向關內流動,就像當年他們大規模進入遼東時那樣。

不知道別人對此有何感想,王國傑已經被苦難折磨的麻木了,他不去想這些國家大事。

他現在只想回家。

“曲阜老家或許好一點,孔聖人的老家,大善人或許會多一點。”

這個病重的農夫,這樣安慰自己。

到了廣德七年二月初,在遼東農村青黃不接糧價暴漲的時候,王國傑帶著他老婆,回到了他的故鄉曲阜王家莊。

據王國傑小時候的記憶,王家莊的那個家,在他的心目中是個豁亮、舒服、乾淨的地方。

那是太上皇剛剛登基稱帝的時候,曲阜的大老爺(衍聖公)家產被抄沒一空,幾十萬畝田地被分配給周圍貧民耕種,孔林上百萬顆古樹也成了農戶們的柴火,被鄉親們搬運回家。

那時候,大齊的民政官們根本不會兼併土地,他們兢兢業業,廉潔奉公,農田四周到處都興修了水利,所以也不存在什麼水旱災害,尋常百姓家即便遇上什麼災禍,也有屯堡幫忙兜底,像王國傑這樣的傷寒病,屯堡郎中就能治好,而且基本不用花錢······

可是王國傑當年一心想要參軍,他離開山東去了遼東,結果因為體檢不合格,最後屈尊在金州衛當了個農戶。

如今,當他帶著老婆重新回到王家莊,他簡直嚇一跳。

夫妻兩人站在村口,眼前所見,一切是那麼黑、那麼窄、那麼髒。

村子四周到處是泥壘的土坯房,下的雨一多,就會衝化了土坯,讓整堵牆譁啦啦倒下來。

須知這種土坯房,在遼東已經很少見了。

王國傑拽住個身形句僂的婦人,指著破破爛爛的屯堡,大聲喝問道:

“王家莊先前建造的磚瓦房呢?”

“拆了,賣了,剩下的石料,讓衍聖公派人拉走了。”

“我是王鐵匠的兒子,你還認得我不?”

那婦人其實不過三十歲光景,卻是頭髮枯黃,黑黝黝的臉上沾著泥土,一口黑湖湖的爛牙,雙頰凹陷,讓眼睛彷彿大得詭異,身上瘦得肋骨是根根數的,還不時有蝨子跳蚤在頭髮間出沒……

“王鐵匠早死了。”

王國傑的妻子望見一個梗著脖子的人從面前走過――脖子上長著一個碩大的肉球,像公雞一樣突著眼。

“現在鹽鐵都不免費發了,尋常人家買不起鹽,就得了大脖子病。”

王國傑遞給婦人兩文錢,繼續向她打聽王家莊的訊息。

“村東頭的老王家,以前打鐵的那一家·····”

“我知道,老頭子去年冬天凍死了,鐵匠鋪讓人拆了。”

王國傑充滿希望的眼眸頓時變成死灰。

“現在不興屯堡農會了,種田種地,連吃鹽喝水,都是大老爺說了算,”

大老爺就是衍聖公。

孔聖人的後代回來了。

廣德皇帝新政的內容之一,就是迎回衍聖公,據說此舉有利於恢復大齊文治。

雖然衍聖公本人已經在二十多年前被太上皇手起刀落,砍下了腦袋,不過因為這位衍聖公的私生子眾多——據說可以從曲阜一直排到南京——所以,當恢復衍聖公的詔令剛一釋出,立即就有超過三千多個孔姓後人趕來曲阜,自稱自己是衍聖公嫡系傳人。

經過一番激烈博弈後,新一代衍聖公孔友仁正式得到廣德帝冊封。

從理論上說,整個曲阜都是衍聖公的私產。

而且,為了彰顯朝廷恢復文治的決心,山東地方大員們賦予衍聖公極大的權力,甚至允許他私設公堂。

老百姓若是到山裡偷獵和挖野菜,一旦被發現,一頓好打是絕對逃不了的,而且多半是直接打死。

~~~~~

王國傑和老婆走到村東王鐵匠家,王鐵匠是王國傑他爹,不過現在已經埋入了黃土,屋子裡只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奶奶,不用說,這位就是王國傑多年不見的老孃。

王國傑環顧四周,發現他家窮得只剩下四面牆壁,老孃句僂著身子,不知在做什麼家務:

“娘,俺回來了。”

老奶奶無動於衷。

“娘,俺回來了。”

“啊?俺家地租已經交了,俺家沒人了·····”

王國傑老孃老眼昏花,錯把兒子當成了上門收租的孔聖人家丁。

王國傑他妻子瞧著光禿禿的牆壁發呆,牆壁被柴火和蒼蠅弄得汙黑。

牆上的原木歪歪斜斜,好像小木房馬上就要坍下來似的。

牆角靠近神像(太上皇畫像)的地方,貼著廉價的油皮紙和幾年前的報紙。

王大娘沒洗臉,露出冷冷澹澹的神情,她甚至沒有看一眼這些走進來的人。

“你爹死了,你也不是掙錢的人了!你怎麼不死在遼東,跑回來作甚?”

王大娘瞅著兒子病懨懨的身子,充滿辛酸地說。

“咱們這一家的莊戶人都是倒黴蛋兒,你爹辛辛苦苦打鐵,好不容易積攢了些銀子,誰知道皇帝頒發新政了,說是不許屯堡再打鐵,只有衍聖公才能打鐵,他們就把你爹的鐵爐子拆了,收走了····”

“你爹只知道喝悶酒,抱怨世道不公,哪裡是世道不公,是太上皇生了咱們的氣呢。”

老奶奶邊說,邊指著牆壁上被燻得發黑的太上皇畫像,慈眉善目的劉招孫,此刻缺了只耳朵,正和藹的望著他的子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