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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陛下,除了銀子,臣還需帶走圓嘟嘟

“退下!未有召喚,不得入內!”

兩名冒失闖入的錦衣衛,見各路神仙並沒打起來,不免有些遺憾。在萬曆怒斥聲中,他們悻悻退了出去。

萬曆皇帝笑的時候,枯樹皮老臉上便堆起了厚厚褶子,顯得更加厚實:

“哈哈,宣武將軍,你年少氣盛,初來京師,對朝堂形勢誤判,被奸人蠱惑,朕也是可以理解的,本朝不因言獲罪,朕也素以寬厚待人,待臣子最是慷慨,”

劉招孫這才想起朱翊鈞至少還欠他三萬兩銀子。

渾江之戰就先不提了,開原之戰後,倖存的三千七百戰兵每人十兩銀子的人頭賞,兵部遲遲沒有落實。

算起來,萬曆總共只給劉招孫八千兩賞銀,就這樣打發了他。

後來康應乾、喬一琦上了好幾道奏疏,向皇帝哭窮,尤其是喬一琦,眼見得他借給劉招孫的一萬兩銀子收不回來,真正成了沉沒成本,這位來自江南的闊綽公子,連續幾日以淚洗面,拎著尚方寶劍想砍劉招孫。

奈何兩位監軍大人的奏章到了京師,便如泥牛入海,再也沒了下文。

考慮到當年萬曆皇帝為了賴掉兵餉,不惜將三千戚家軍屠掉,現在又拖欠劉招孫兵餉,還有臉說自己慷慨寬厚,臉皮之厚也是沒誰了。

朱翊鈞坐了四十七年皇帝,早成了人精之精,他知道劉招孫這次來京師,除了獻俘,便是要銀子,準確說,是找他要銀子,因為戶部兵部永遠是沒錢。

必是熊蠻子告訴這愣頭青,說自己還有兩千萬銀子內帑。

“今日之事,若無人指使,你向朕認錯,可饒你狂悖之罪!若查出有人勾結,你便留在鎮撫司,先別回遼東了,”

在銀子面前,國本之爭、梃擊案這些破事兒都可以先放一放。

萬曆招來盧受,皇上和太監湊在一起,一陣竊竊私語。

兩人很快說完,萬曆點點頭,抬頭對劉招孫道:

“劉卿,錦衣衛查了,你平日與京官沒有聯絡,昨日你也一直都在甕城軍營,看來卻非奸人蠱惑,”

劉招孫料定萬曆不會真的動他,畢竟開原城還要有人去守。

也不排除皇帝腦子抽風,臨死之前清理幾個軍頭,給太子立威,不過,怎麼著也輪不到自己啊。

熊廷弼聽到說可以饒恕,覺得事情有了緩和餘地,便上前勸道:

“皇上聖明,今日剛才午門獻俘,百姓百官有目共睹,若是劉總兵因言獲罪,恐寒了三軍將士之心,也會讓人嘲笑我天朝失了禮度····”

萬曆冷冷望熊廷弼一眼。

“熊蠻子,此事你就別摻和了,回去把遼鎮的事情管好,朕給你的錢糧,還剩下多少?回頭細細寫個奏疏,給朕過目!”

熊廷弼這次回京師,主要是找朝廷要錢的,。雖說此時還是萬曆四十七年,不過遼東這個無底洞卻已見雛形,遼鎮各位神仙都在找經略大人要錢,換鎧甲的,換火器的,換女人的(口誤刪掉),修屯堡的,修城牆的,他還要支援劉招孫,幾十萬銀子砸下去連個水花都沒有。

熊廷弼帶去的那點銀子,早就花光。

老皇帝一句話就抓住了熊廷弼的命門,他只得悻悻退下,憂心忡忡望向劉招孫,不敢再說話。

收拾完熊廷弼,萬曆轉身望向劉招孫。

每次和群臣吵架時,萬曆皇帝便像打了雞血,格外興奮。當然,如果沒有這項神奇技能,他也不會在群臣圍攻中堅持幹滿四十八年。

“劉總兵,說吧,繼續說你的國本之爭,還有薩爾滸之戰,礦監,梃擊案,都說說,”

“只要有理,朕素來寬厚,不會追究你的,”

周圍氣氛再次緊張起來,大太監盧受呆呆的望向地面,熊廷弼只是搖頭嘆息,方從哲意識到自己暫時安全,像鴕鳥一樣從沙堆裡伸出長長脖子,四處張望起來。

“吾皇聖明,臣便從薩爾滸開始說起吧,臣初見聖上時,聖上在午門城樓觀刑,穿的是皮弁服,遠望之,心寬體胖,秣馬厲兵,不自覺便與皇上心有戚戚焉,想來這就是常說的,君臣相知,臣妄自揣度,此次薩爾滸大戰,聖上是想畢其功於一役,這種心思,微臣在渾江遭遇建奴時,也是有的······”

劉招孫滔滔不絕,與其說是開始表演,不如說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只是他希望,這根稻草足夠大·····

遼東糜爛,各方掣肘。

劉招孫的唯二技能——大道和招魂——基本已經用完。

而遼東局勢,至今還沒有發生根本好轉。

按照原先計劃,開原種田事業穩步推進,人參貂皮海鮮走私貿易如火如荼,茅元儀他們順利搞出一批紅衣大炮,再派人去澳門或東莞採購幾千支靠譜的火繩槍,運氣好的話熬到努爾哈赤玩完,還是很有把握的。

不過這次進京,沿途所見所聞,給劉招孫的刺激太過強烈,他不得不稍微改變一下之前的計劃。

當看到一萬多名男人排隊求職宦官,為了一個進宮名額不惜和兵馬司對戰時,穿越者的三觀,再次被重新整理。

小冰河氣候快來了,就剩幾個月時間。

凜冬將至,小冰河氣候降臨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想要養活更多的兵力,現在的土地是不夠的,必須要加快擴張,多佔據一些土地。

這些天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搶佔二十萬畝,才能抵消災害帶來的糧食減產。

想要迅速佔地,就必須有武力支撐,單靠三千人是不夠的,必須立即擴大戰兵規模。

募兵是需要錢的,需要很多很多錢。

劉招孫是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活生生的人,不是網絡小說中的人物,更沒有叮一聲銀子糧食女人就來了的系統和外掛。

所以,他想要帶著大家活下去,就需要來自外部的支援。

熊廷弼很快就要走了,他走之後,劉招孫就徹底失去了外援,在遼東陷入四面孤立,正式開始他傳奇的開原敵後抗金根據地戰鬥生涯。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教員,在四百年前條件惡劣的遼東搞遊擊,只能說是腦子進水。

劉招孫很清楚,如果種田、擴軍不能迅速完成,不用後金兵來打,他們在開原也堅持不下去。

這次來京師獻俘,面見聖上,就是劉招孫爭取外援的最後機會。

如果失去這次機會,錯過這個時間視窗,劉招孫就只有乞求自己再穿越回去,挖開定陵找神宗皇帝要錢。

哦,朱翊鈞的老墳已經讓人挖開了,沒事,那就再挖一遍。

“皇上,古人雲,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恕臣愚鈍,今日太子、福王皆為皇子,陛下為何寵愛太子,疏遠福王呢?此為臣所不解,”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人都是一驚,政治老練的方從哲立即嗅出了一絲絲危險,將脖子重新縮回。

萬曆臉上寫滿了黑人問號,用關懷弱智的表情望向眼前這個武夫。

天下人都知道,萬曆一朝,朱翊鈞最是寵溺福王,反而一直將太子朱常洛當做是撿來的,否則,後面也不會鬧出國本之爭梃擊案這些個么蛾子。

朱翊鈞眉頭微皺,考慮到眼前此人兩次殺退建奴,又能和熊廷弼方從哲這樣的老油條扯淡,可見莫也不是個傻子,非此中還有其他玄機?

“盧受!”

萬曆招招手。

“皇上,”

盧受像小媳婦兒似得走到萬曆近前,生怕哪裡不對,惹皇上不高興,卻聽皇上低聲道:

“去,國子監、翰林院,把那些讀聖賢書的,廢物,都找來,給朕好好罵這武夫,讀個《戰國策》,就讀成傻子啦?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他們這些廢物儒將!”

盧受低聲道:“皇上,國子監祭酒、司業都去郊廟祭祀了····”

宣捷獻俘後,還須天子祭祀郊廟,和往年一樣,祭廟這些破事兒,萬曆都是丟給祭酒和翰林,代替自己去。

“哦,朕竟忘了此事,那就找個新科進士,要文采斑斕的,會罵人的。”

錦衣衛每日須向大太監彙報京官當日詳情,當然也包括在京的新科進士。

“皇上,三月放榜,進士都返回原籍聽調了,怕是人不多,”

“找來,要愚直的,敢講話的,荒蠻之地更好,若是有海剛鋒那樣的,是最好了,”

朱翊鈞眯縫著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那時海瑞還沒病死,張居正也在人間,萬曆小皇帝每日只需誦讀經典,不必像現在這樣殫精竭慮和群臣打打殺殺。

“有嗎?”

“有,皇上,臣記得一人,貌似廣西來的,昨日還在內城觀看獻俘,吏部說此人有些氣節,嘴巴也很臭”

“快去找來!”

~~~~~~

萬曆抬頭望向劉招孫,微微笑道:

“宣武將軍,繼續說薩爾滸,現在午時才過,天黑之前,你能回甕城便是最好,若不能,今夜便留在鎮撫司,”

“兩位愛卿也先不要走,來人,賜座,賜茶!”

兩人坐下,方從哲喘了口氣,朝劉招孫望來,想看看這位年輕總兵能說出什麼花來。

“薩爾滸之戰,皇上籌備一年零八個月,調集四方精兵猛將,一心掃穴犁庭,速滅建奴,如今看來,卻是失策了。”

劉招孫說到這裡,抬頭望向萬曆,見他神色不變,於是繼續道:

“皇上老於軍旅,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遠在末將之上,難道不知徐徐圖之,如熊經略所說的守邊之法,以守為攻,以此消耗建奴,後金人少地狹,若假以時日,奴賊必然不戰自潰。以微臣之愚鈍,尚能想到這些,皇上如何不能?”

老皇帝眼睛微微眯起,仍舊似笑非笑的望向劉招孫。

遼東經略熊廷弼若有所思,這遼東守邊之法,他也曾多次給皇上說過,奏疏、詔對皆有提及。

朝堂皆以為是皇上想要省錢,免得遼東前線師老餉匱,所以才逼迫楊鎬倉促進兵。

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難言之隱?

倒是方首輔對軍旅之事不感興趣,乘著皇上和劉招孫爭鋒之際,他將脖子伸長,四處搜尋久久未歸的盧公公。

“何也?微臣猜想,皇上是不想為後世遺留禍根,所以力排眾議向奴賊宣戰,起用杜松、馬林一眾老將,督促前經略楊鎬急速進兵,為的便是將奴賊滅於萌芽之際,不使奴賊滋蔓,蔓草尚且難以清除,何況是努爾哈赤這樣的奸賊呢?可恨杜松冒進,朝鮮背叛,這次使薩爾滸大敗,遼東危急,可見奴賊勢力已是猖獗,亦可見聖上所圖深遠。”

“皇上不惜浮名,也要為太子掃除障礙,這便是微臣之前所說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陛下對太子之愛,非庸人所能理解。”

劉招孫站在萬曆身前,硬著頭皮一番東拉西扯,他的這番說辭,很多地方邏輯不通與事實不符,比如說什麼力排眾議,後金當時已經向大明宣戰了,還用排什麼眾議。此外,他的言語也是漏洞百出,甚至有些犯上之言,若是太祖皇帝在世,估計就直接拖出去剝皮了。

可惜,此時坐在劉招孫對面的,不是朱元璋,不是朱棣,而是明神宗朱翊鈞。

朱翊鈞一生最在意的事情,除了撈錢,便是骨肉親情,他對親人的愛(準確來說是對福王),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劉招孫說完,忐忑不安望向對面,萬曆眼睛微微睜開,眼神中已沒了剛才的慍怒。

“好,難得劉卿有這樣的心意,你遠在遼東,卻能想到此層,比朕身邊那些讀聖賢書的人強,說下去,”

熊廷弼呆呆的望向劉招孫,被劉招孫滿口胡言震驚,看來這真名士不要臉起來,連皇上都要甘拜下風啊。

只要不提錢,聊天便能繼續,這是劉招孫總結的經驗。

見成功引起萬曆老皇帝注意力,他決定還是設法把話題朝遼餉上扯。

“臣觀奴賊八旗軍披甲戰兵,當在八萬人上下。渾江、開原戰後,奴賊被臣等斬殺四千有餘,包衣不計,大挫奴賊士氣。然而遼陽、瀋陽、鐵嶺等地,守軍怯戰,甚至有勾結建奴者,臣不便言·····”

“是誰!”

萬曆揮手打斷,比起國本之爭、梃擊案之類,年近六旬的老皇帝對銀子更感興趣。

朝廷每年將幾百萬兩銀子投入遼東,每次遼餉發出後,萬曆皇帝都會失眠,深更半夜爬起來對白花花的銀子念念不忘,卻沒了迴響。

現在竟然有人敢用自己的內帑,去勾結建奴,這如何不讓老皇帝惱怒。

宮女上前給皇上擦了擦汗水,萬曆憤怒望向劉招孫,熊廷弼也盯著劉招孫看,方從哲雲淡風輕,遼鎮水太深,他剛升為首輔,自然不敢去蹚這趟渾水。

“臣不能言,證據尚不充分,”

“看來,劉卿真有古君子之風,好好好!”

萬曆氣的搖頭,沉默許久,讓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說下去。

“遼瀋淪陷後,開原兵力單薄,獨木難支,臣已做好殉國準備,然而臣死,對遼東大局亦無任何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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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招孫說的頗為悲壯,也都是事實,萬曆點點頭,臉上表情沒有變化。

劉招孫見狀,決定直接放大招,稍稍醞釀,開口道:

“皇上,臣在遼東一月有餘,除衝鋒陷陣,為國殺賊外,也曾遍訪耆老,深入鄉野,對這遼事有些愚見,請為皇上言之,”

萬曆不耐煩揮揮手:“話說直白一些,別像個文臣,文縐縐的,”

劉招孫啞然,已經很直白了好吧。

“皇上,遼東屬於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早年太祖、成祖派大軍經略遼東,鼎盛時期,遼東有大軍四十萬,軍士屯守結合,自給自足,遼東也能安定井然,後來隨著遼軍衰落,就如今日之衛所,遼東屯田也漸漸廢弛,生產糧食不能供養遼東大軍,此外,太祖制定的納糧開中(1)之策,永樂年間,朝廷給商人一份鹽引,便可讓商人向邊境運送糧食二斗五升,利潤頗大,因此很多商人都趕往遼東,他們不僅運送糧食,而且自己花錢招募流民,開墾土地,出錢建造墩臺,如此以來,國家安寧,商人富足,可謂雙贏,”

萬曆再次打斷劉招孫,皇上此時已經可以基本判定,眼前武人應當不會受人指使,如此諳熟遼東事務,非常人能及,這樣的人必定不會被人當槍使,萬曆皇帝聲音柔和,緩緩道。

“難得劉卿,小小年紀,在遼東殺賊報國,還知道這些,這些國朝典章,朝廷規制,便是些文官怕也未必能釐清緣故,比如翰林院那些的·····,”

萬曆感覺待會兒過來的那個新科進士,恐怕也不是劉招孫對手,不覺又有些沮喪,揮手道:

“罷了,這納糧開中,熊大人和方首輔,都是知道的,你就不必贅言了,說重點,”

劉招孫連連點頭,其實他知道的也只是皮毛而已,若再說下去,就要露餡了,便長話短說道:

“後來朝中一些奸邪之人,見鹽引利潤巨大,就以職權之便佔據,而普通商人卻得不到鹽引,往往需要運糧後很久才能得到,時間久了,大家就不願再運送糧食到邊境,這項政策就荒廢了,”

劉招孫這話說的很含蓄,其實真實歷史中,為了一己之私眼前利益,佔據鹽引,破壞納糧開中政策的,主要還不是貪官汙吏,更多的則是高層統治者,連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曾多次賜給皇親國戚鹽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子微微前傾,仔細聽皇上和劉招孫談話,努力不讓自己錯過一個字。

他當日在開原,與劉招孫一番長談,草草聊了些平遼之策,那時候只覺得此子有些治邊之才,是真正在遼東做事情的人,今日觀之,這劉招孫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他喝了口茶,抬頭望向劉招孫背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納糧開中之策廢弛後,弘治年間,戶部尚書葉淇提出“開中折色”(2),沿用至今,臣以為卻是本末倒置,忘記了開中的初衷乃是為了供應邊軍糧食,而非增加國庫收入·····”

“劉卿,扯遠了,繼續說遼東!”

劉招孫連忙點頭,朝廷很多人都指望著這“開中折色”鹽引撈錢,這政策實行已有百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群體,不是自己一兩句話就能駁倒的,於是他趕緊打住,繼續回到整體。

“皇上,剛才臣所言三者——屯田廢弛、遼東不便耕種、納糧開中——只會導致一個結果。”

“那便是,遼東米價持續上漲,”劉招孫望了望周圍各人,補充說道:

“當然,九邊各地都是一樣,只是糧價上漲程度不同而已,”

萬曆微微點頭,示意劉招孫繼續說下去。

“加之每年百萬兩遼餉湧入遼東,奴酋叛亂,遼東糧價更是暴漲,目下在瀋陽,一石米可賣五兩,比京師貴出兩倍不止,”

熊廷弼朝劉招孫看了一眼,起身對皇上行禮,補充道:

“皇上,老臣以性命擔保,劉招孫所言遼鎮之事,皆為事實。”

萬曆打發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上的玉帶,有些心煩意亂。

自從他記事以來,九邊軍費每年都在漲,從嘉靖初年的兩百多萬兩,一路暴漲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萬兩。

就在劉招孫入京前不久,還不到五月份,九邊的總兵巡撫們又開始哭窮,向皇帝要錢!說今年的糧餉不足·····

朱翊鈞沒有接受過現代經濟學常識教育,也沒有通貨膨脹商品流通之類的經濟學常識。

這些年他眼睜睜看著銀子好不容收上來,立即被人分走,既然解決不了缺錢的問題,那就解決掉向他要錢的人吧。

萬曆招來宮女,讓宮女把碳爐移遠一些,才對眾人冷冷道:

“遼鎮糧價年年暴漲,除了宣武將軍剛才說的這些,和李如柏這群人也脫不了干係,朕都是知道的,你繼續說,”

“皇上,遼鎮糧價大約一兩銀子一石,納銀開中後賣到五兩一石。士兵領到軍餉,本來花銷之外,還能給家裡留點錢,現在連花銷也不夠了。所以士兵滿腹怨言,一旦軍餉沒按時發放,就會出現“鬧餉”。軍隊戰力不足,朝廷必然增加募軍,國庫空虛,只得加收遼餉,遼東不平則遼餉不止,遼餉不止則天下百姓越加窮苦,到了極點,窮則思變,中原、陝地多災荒,一旦遇有災變,必將饑民遍佈,心生異心,到時流民遍佈,則賦稅難收,而遼餉又至,百姓活不下去就只有揭竿而起·····”

萬曆低頭不語,萬曆幼時便是學霸一枚,張居正選派翰林院大儒對他悉心培養,萬曆在大明諸帝中,屬於智力拔群的幾個。

“好了,朕知道了,劉卿在遼東一月多,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你說了這麼多,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萬曆隱約想起來,前幾日陝西米脂發來的奏疏上確實有關於民變的報告。

“皇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下遼事糜爛,遼東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內地民變,也是可以預期的,”

萬曆有些不安,因為劉招孫所言,皆為事實,他也知道,有明一朝,流民問題可以說是附骨之疽,一直未能去除。

別說是現在,就是成化年間便有荊襄百萬流民作亂,幸得憲宗皇帝英明神武···

“那,這些又與福王有什麼關聯?”

“臣聞當年福王之國(去河南封地),臨行前,皇上頒佈詔書,賜給福王莊田四萬頃,後官員力爭,常洵亦奏辭,才只封了兩萬頃。”

萬曆點頭不語,也不反駁。

若不是方從哲等人在場,他就要指著劉招孫鼻子罵:

這天下原本都該是福王的,幾萬頃田地又算什麼!

“臣聞,福王封地本在洛陽,由於田莊太大,河南之地不足,於是取山東、湖廣田地彌補。”

“此外,臣聽聞,福王還私自佔了張太嶽所家產,佔據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雜稅,佔據四川鹽井榷茶銀,還有······”

萬曆揮手打斷,怒道:

“夠了,朕不過賞賜朱常洵些許薄產,讓他過個安穩日子,朕之家事,不需爾等置喙!”

劉招孫卻是不依不饒,繼續道:

“皇上待藩王如此,亙古未聞,這幾年,河南旱災水蝗不斷,百姓易子而食,民意洶洶,卻未見福王給豫省百姓發一糧,發一錢,臣冒死進言,若長此以往,福王恐富貴不保····”

萬曆搖頭不語,他早料到劉招孫最後會扯到這裡,這些年他費盡心機想讓朱常洵為太子,失敗後,福王就藩河南,為了進行彌補,萬曆才賞賜給他這麼多財貨。

這些年萬曆身體每況愈下,有時候也開始擔心,自己走後,這位自私昏聵的福王,到底還會有多少福氣。

“因此微臣以為,皇上如此過度寵溺,乃是戕害福王,相比之下,皇上待太子遠勝於福王,因此,才有剛才那句話,臣與太子福王,年齡相差不遠,願以死·····”

萬曆此時已經精疲力盡,心中暗罵,盧受那個殺才怎麼還不到。

他感覺有些招架不住,擺擺手道:

“別說這些廢話,福王吉人自有天相,將來會很好的,不需你來表忠心!你的平遼之策,熊廷弼給我說過,勉強也可入眼,說,你這次來京師,想要什麼?”

劉招孫見皇上終於上道,也不再廢話,一臉笑容道:

“開原兵兇戰危,糧草只能支撐到六月,臣需要錢糧,方可繼續在遼東抗擊建奴,為國殺賊!”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萬曆慘笑道:

“哈哈,果然,也是個來要錢的!”

劉招孫知道不能給萬曆任何喘息之機,繼續道:

“皇上,臣這次來,不止是索要兵餉,還想向戶部、禮部調撥些人手,臣現在一個人幹七八人的事情,有時候還要親自去審案,每日身心疲憊,臣擔心,以後再見不到皇上了。”

劉招孫所言,當然也都是事實,因為萬曆皇帝明年就要掛了,不過今日被劉總兵一番嘮叨,可能會提前結束他漫長的皇帝生涯。

“翰林院、國子監,讀聖賢書的廢物有很多!只要你能守住開原,別讓遼鎮再問朕要銀子就好,還有呢?”

熊廷弼方從哲兩人長大嘴巴,望向這位年輕的劉總兵。能這樣從皇上手裡要錢的人,他們都是第一次見。

“臣只要進士出身的文官,此外,臣以為遼餉不可再徵,或當少徵,假以時日,九邊軍費亦可減半,”

“減半?那不是要省五百兩銀子?”

萬曆皇帝眼睛發光。

萬曆不是煤山戰神崇禎大帝那樣的幼稚皇帝,劉招孫能擊敗建奴,能在開原屯兵駐守,剛才一番分析又是條理清晰,再加上他之前提出的平遼之策,萬曆覺得用此人平遼,或許真有幾分勝算,至少要比遼鎮那群只知道要錢從不會打仗的軍頭要強一些。

“你要多少軍餉?”

方從哲伸長脖子,屁股完全離開了座下的梨木圈椅。

劉招孫向萬曆搬起手指,開始細細給萬曆算賬。

“皇上,臣反覆思忖,計算得知,上次戰兵人頭賞需三萬兩,此次開原之戰,戰兵鎧甲兵器消耗過多,亟需補充更換,大致需要兩萬兩,此外大軍糧草儲存補給需五萬兩,戰馬戰車購買需三萬兩,靖安堡被建奴焚燬,修葺需要·····”

“一共多少?!”

劉招孫伸出兩根手指。

“非二十萬兩不可,”

“二萬!朕最多給你三萬兩!”

“十五萬兩亦可,”

“五萬,最多五萬!朕內帑已經花完了,不信你可以問盧受!”

“十五萬兩已是最少,臣泣血,代開原軍民感謝陛下!”

劉招孫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面,石塊斷裂,滲出斑斑血跡。

熊廷弼怒道:“劉招孫,你這是作甚?要逼迫皇上麼?七八萬兩就足夠了!”

“朕只能給你六萬兩!”

“成交!”

這時外面傳來盧受聲音:

“皇上,人帶來了,”

萬曆怒道:

“你這殺才!要這麼久!”

盧受望著劉招孫頭上的血跡,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面,連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該死,會館、客棧都尋遍了沒找到,後來尋到甕城軍營,才找到,”

皮膚黝黑的新科進士跪倒在地,向御座之上的萬曆跪拜行禮。

“學生袁崇煥,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曆雖在殿試上見過袁崇煥,嚴格說來也算有師生之誼。

不過萬曆從不會把這些腐儒當做自己學生,他們不配。

他揮手讓袁崇煥起來,開門見山道:

“袁卿,今日召你前來,是要與卿暢談遼事,今日你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咳咳,先說說,你對遼餉是如何看待?”

袁崇煥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了拱手,用眼角餘光瞟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劉招孫。

他覺得這武將有些面熟,又見此人頭破血流還是一臉堅毅之色,心想必定是個遼鎮來的將官,此人必然和這遼餉有關。

袁崇煥激動不已,手指忍不住顫抖,他知道,機會來了。

太祖定製,新科進士需“於諸司觀政,使其諳練政體,然後才能上任”,以袁崇煥條件,頂多就只能做個偏遠知縣,而且還有排隊等很久。歷史上袁崇煥也是出任福建邵武知縣,直到遇上貴人侯恂才進入天啟皇帝視野·····

說到底,他現在只是個三甲進士,文章策論排到了三甲第四十,可以說是進士中的末流。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未出京,便得皇上召見,莫非自己那篇平遼策入了皇上法眼?

他知道,有些話,皇上不便說,需清流挺身而出,仗義直言,若能把握住機會,將來才可簡在帝心。

稍稍整頓措辭,袁崇煥抬頭狠狠瞪那遼鎮將官一眼,操著口濃重的嶺南土音對萬曆道:

“皇上千古之堯舜,平遼不難,若皇上假臣便宜—(全權由我負責),計半年東夷可平,全遼可復,臣以為,遼餉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徵!有敢再言徵遼餉者,斬!”

萬曆心裡冷冷笑道:

“也是個廢物,”

皇上等袁崇煥說罷,不再理會此人,抬頭笑著望向劉招孫。

“劉卿,給你六萬內帑,你多久可以平遼?”

劉招孫緩緩站起來,沉思片刻,鄭重其事道:

“吾皇聖明,臣以身家性命擔保,五年可掃滅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計十年平遼,”

萬曆點點頭,這個時限,在他看來,還算靠譜一些,他於是招手讓盧受上前,準備發放內帑。

“陛下,除了銀子,臣還需帶走圓嘟嘟,請皇上恩准!”

(1)納糧開中:宋代便有,朱元璋進行了改良,簡單來說就是政府根據邊鎮需要軍糧數目在民間招標,中標的商人往邊境軍鎮運糧,糧食運到以後政府給商人頒發鹽引,然後商人憑鹽引領取食鹽,再到指定地區販賣以獲利,這樣政策在明中期後遭到破壞。

(2)開中折色:弘治五年,葉淇提出納銀領取鹽引的辦法,被孝宗皇帝批准,這就是“開中折色”。商人不再需要往邊境運糧,只需要繳納銀兩,就可以做食鹽生意了。此法違背了開中制的初衷:納糧開中解決的是軍糧問題,納銀開中解決的是國庫收入問題,遂後引發一系列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