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上午，喧鬧的吉春火車站外，周秉昆接到了才下火車的周志剛。
“你哥你姐他們都回來了？”
“沒呢，他們明天上午的車。”非常自然的伸手接過親爹扛著的一個大包裹，周秉昆掂量了一下：“爸，你這都整的啥玩意兒？我寫信不都說了嗎，家裡啥都有，不用拿那麼多東西。你說你這一道折騰回來，都不夠受累的。”
“這話說的，有東西誰還嫌多啊？”周志剛拍了拍老兒子的肩膀，轉身提著一個兜子晃晃悠悠的向外走：“不是都說臘肉好吃嘛，我這次又多背了幾條回來。別你那倆哥哥的老丈人一家送兩條，剩下的咱們過年吃了。還有一些臘腸，味道都不錯的。又攢了幾塊肥皂，省了幾雙膠鞋，我們領導又給了兩桶綠茶。過日子就是得節儉，可不敢大手大腳的敗家啊。你就說那膠鞋、肥皂，可都是好錢來的。”
“這話你得跟我言哥說，他那是吃好喝好抽好，一點兒不帶對付的。”
“那是小言有能耐，人家能看病，被治好的人感謝他，有啥送啥。說到底那是手藝好，腦子更好。別說你比不了，你大哥也不行。”
“爸，聽你那意思，我比不過我大哥唄？”
“嗨呀，你小子，馬上三十的人了，還跟小孩似的。”周志剛愣了一下，搖頭一笑：“你大哥是大學生，他老丈人是領導，跟你不是一條道的，有什麼比的？我對你的要求呀，就是勤勤懇懇的工作，踏踏實實的做人，把老婆孩子照顧好，不求大富大貴，平平安安的別走了歪路就行。你能做到這些，這輩子啊，那就算是圓滿了。你哥你姐他們，那就都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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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大跟你和我媽面前，那不也是孩子嗎，我可是咱們周家老疙瘩。”周秉昆咧嘴傻笑，從兜裡掏出煙抖出兩支來，跟親爹比量著：“抽菸，爸。”
看了眼煙盒上的字，周志剛伸手拿過一根，任老兒子拿打火機給點上，他吸了一口說：“這煙不行，沒有我的煙有勁。你怎麼還抽上煙了呢？”
“就是到處跑嘛，抽菸喝酒哪能少的了，一來二去的也就抽上了，有幾年了都。爸，我跟你說個事兒啊？”
“嗯。”
“先說好，不帶急眼的啊。”
“嗯？”周志剛頓住腳步，方才還慈祥和藹的臉，瞬間耷拉了下來，皺眉道：“你又幹什麼了？”
都到這地步了，周秉昆乾脆道：“我不在醬油廠幹了，現在在鵬城那邊做生意呢。不過爸，你放心，我知道你看重鐵飯碗，所以我求言哥給我在醬油廠保留了編制，就是不領工資了。以後想幹，隨時都能回去。”
周志剛臉色又柔和下來，轉過身繼續走：“在鵬城做什麼買賣啊？”
“賣涼茶，我哥給我的方子，那邊的人都愛喝涼茶。我拿著我哥給的方子，在那邊僱人做茶包，就是把各種藥材還有茶都配好，到時候按照說明放多少水，直接架鍋煮就好了。港島那邊的小攤販特別喜歡這個，而且我哥的醫術高，他給的那個方子效果特別好，口味也多，在那邊賣的特別好。”
“僱了多少人啊？”
“一百三十六個，有銷售的，有生產的。過了年回去還得招工，有些生產不過來了。”
“一百多人呢？”周志剛驚訝了一下，轉而問道：“你從七九年就開始幹了？掙了多少錢啊？跟小言怎麼分的啊？”
“是七九年中開始幹的，還沒掙著錢呢。賺回來的那些錢，全都重新投入到工廠裡了。招大學生，買裝置啥的，花銷也不小。言哥拿六成，一開始他給了我五千塊的本金，給了那些配方，還告訴我怎麼幹，我就是跑個腿，也沒幹什麼別的，我感覺拿的都多了。可是他一堆大道理擺出來，我也拒絕不了，就這麼著了。”
“你哥你姐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沒告訴他們。說那個幹啥呀，跟他們說了也沒什麼用。得低調，不能飄。露富了，事兒也就來了。今天這個借錢，明天那個安排工作的，那我咋辦吶。本來這些年就不消停，不是找我大哥，就是找我言哥辦事，可受不了。爸，你不生氣吧？”
“那我生啥氣？我看重鐵飯碗，是因為那個穩定，只要踏實幹那就餓不著，過不好也過不壞。現在你都成大老闆了，你這兩年賺的錢，頂我幹一輩子，手下還有一百多號人，多威風啊。而且小言也跟你一起幹，我信不著你，也信小言吶，他總不可能害你。再說我可是老黨員，那人家國家都支援的事兒，我反對什麼呀。”
周志剛搖頭一笑：“怪不得說什麼比不上你哥呢，這是賺了錢，想在我跟前得瑟得瑟啊。”
“咋是得瑟呢，我就是覺得不能再瞞著你了，要不我心裡老惦記著，不得勁。”
“我剛才還說錯了呢，你現在就是咱們家最出息的，你哥你姐他們不如你。家照顧的好，現在還成了萬元戶，厲害啊。不過我對你的要求也得變一變，你可不能跟過去那資本家似的，對你手下的那些工人們要好一些，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可不能剝削人家。”
“哪能呢爸，我那都是幹多少活掙多少錢，多勞多得的。”周秉昆嘿嘿傻笑：“爸，現在咱們家有錢了，以後肯定還會過的更好。反正你也快退休了，要不乾脆就別幹了吧？回家跟我媽一起看孫子孫女多好啊。”
“我跟你那醬油廠可不一樣，我那是為國為民的三線建設，我是八級工，在那邊還有用處。我也還能幹，就該給國家出力。反正沒幾年也就該退休了，到時候想幹都幹不上了。你還別說，我這幹了一輩子，一想著以後整天呆著沒事兒幹，這心裡還不得勁呢。”
“在家裡呆倆月就好了，車來了，爸……”
周志剛呵呵一笑，扔了已經燒到屁股的菸頭子，提著兜子跟著老兒子上了車。
又是兩年多沒回來，周志剛看著吉春的一些變化，跟周秉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回到家中。華夏人的感情向來深重，盼了好久的李素華見到自家的男人，也只是笑呵呵的一句‘他爸，回來啦’，周志剛的回應也簡單，重重的的點頭說‘回來了’。而後就是唸叨歸家途中的事兒，稀罕稀罕孫子孫女什麼的。
這會兒上學的孩子們都放假了，嗷嗷叫著完到處跑。最小的周紫珊才一歲多，走路打晃，話還說不明白，對什麼都好奇，熱鬧的很。
家裡一切順遂，兒女都好，第三代也是茁壯成長，周志剛躺在火熱的炕上，笑呵呵的說著話，不知不覺的眯了過去……
晚上五點多，天已經黑的時候，王言跟鄭光明兩個蹬著腳踏車，晃晃悠悠的回到了老周家。因為一貫的準時，回到家的時候，飯菜也是剛剛端到桌子上。
“大姨夫。”
“大叔。”
周志剛笑呵呵的點頭：“小言，光明，回來啦。”
王言搖頭一笑：“早我都說了，你們晚上不用等我們倆。大姨夫，沒吃點兒東西墊吧墊吧？”
“中午吃了，這不是一覺睡到晚上麼，我也才剛醒沒多大會。行了行了，快別說話了，趕緊洗手吃飯。”
很快的，王言跟鄭光明倆人洗了手，做到飯桌旁，一家人熱熱鬧鬧的開始吃飯。
王言提杯道：“來，大姨夫，敬你一個。不過你可別喝太多，迷迷湖湖的就正好，也省的睡了一下午，晚上沒覺睡不著。”
“來，秉昆，你也別閒著，咱們爺仨一起喝。”
抿了一口，將酒杯放下，周志剛夾著菜順了一下說：“小言吶，秉昆都跟我說了，你讓他跑去南方做生意，這家裡家外的，你費心了啊。”
“別，大姨夫，我可沒費啥心。這家裡家外，都是鄭娟忙活的。平時有啥事，也都是光明做的，我可是啥也沒幹，成天養大爺。是不是，大姨？”
李素華笑呵呵的點頭：“可不嘛，都是娟兒忙裡忙外，還有光明懂事兒，這幾個小子的作業都是光明輔導的，你得謝謝他們姐弟倆。”
周志剛哈哈笑：“真是，來，鄭娟，光明，你們倆喝飲料，我喝酒，咱們喝一個。”
鄭娟拿起裝飲料的杯子：“爸，都是一家人，都是我應該做的。而且言哥在那就讓人放心，他才是定……”
“媽，是定海神針。”周建邦得意的接話。
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鄭娟笑道：“對對對，言哥才是定海神針。”
“行了，都是一家人，都為這家出力的，別讓來讓去的，你們快喝吧。”王言擺手，待他們喝了一口之後，繼續說道：“還有啊，大姨夫，秉昆去鵬城做生意可不是我讓的。他是想有點兒出息，想讓你和我大姨，都驕傲驕傲。在說他哥他姐都是大學生，就他自己初中畢業，小學文化，憋著勁要爭口氣呢。你們看看，秉昆臉還紅了。”
“我沒有啊，這就是喝酒上臉了。”
“你快拉倒吧，就喝了一口上什麼臉吶。”李素華笑的慈祥：“媽知道你孝順，你爸也知道，你說這麼多年家裡不都是你嗎。”
周志剛看著有些抹不開面的老兒子，搖頭一笑，嗨呀一聲說：“行了行了，不說這些了。鄭娟的手藝又有進步啊，這個血腸頓的真好，你們不知道，我這在外面啊，就惦記家裡這一口呢。”
……
一頓飯吃的熱熱鬧鬧，飯後，周志剛找周秉昆說了會話，是父子倆交交心。當爹的開導開導老兒子，當然也沒什麼別的話，無非就是寬慰一下，說周秉昆本來做的就很好，不比周秉義還有周蓉差之類的。
對於周志剛的反應，王言是早都想到的。畢竟鐵飯碗，它就是個飯碗，只保證餓不死。現在周秉昆幹的，那是金飯盆，對比相當明顯。而且他王某人還在這的，有他背書，那還有什麼不好使的。
還是那句話，經過了這麼多年，老周家的人都挺信任他。不過周秉義還是有些保留，周蓉則是本來就一般，這個年紀了，想湊也湊不上來。
這倆人的態度當然是無所謂的，再說他夠意思了，讓周秉義有了孩子，郝冬梅現在二胎正懷著呢。周蓉那邊，孩子的事也幫助解決了，儘管本來的好生活被破壞，但好賴是幫她了，也省了她以後管孩子的時候，被孩子指著鼻子說‘你就是為了你自己’，多好。
翌日上午，又是周秉昆去車站接人。幫著拿東西，跟周秉義、周蓉一家，還有陳靜一起坐車回到光子片吃午飯休息。
又一次闔家團圓的歡喜不提，吃過了午飯之後，周秉義跟爹媽閒聊一會兒，直接蹬著周秉昆的腳踏車離開，去到省委大院的老丈人家見大肚子的老婆以及一歲多的大姑娘。
而周蓉一家三口，因為要準備晚飯的原因，去到隔壁王言的房子休息。畢竟做了一夜的車，大人孩子都累。而且馮玥歲數小，抵抗力差，這折騰一趟有點兒發燒了，是要感冒。
至於陳靜，她跟著周志剛、李素華老兩口，同鄭娟一起忙忙活活的擇菜備料，晚上所有人都會回來吃飯，那麼多人的飯菜，且忙著呢。
她不像周蓉他們那樣，還要照顧孩子，直接往床鋪上一趟迷迷湖湖的就過來了。當然也是沒有休息好的，不過她的身體不錯，雖然小有疲憊，但是也沒太大的影響，所以也就跟著幫忙了。
晚上，吉春的天空零落著雪花，周秉義、郝冬梅兩個帶著孩子坐車回來，周蓉一家也休息好了，王言跟鄭光明也蹬著腳踏車到了家，早都開始忙活的香噴噴的飯菜也都做好了。
在王言給沒精打采的馮玥看了看，確認只是普通的小感冒，給喂了退燒藥之後，一大家子人又是炕上地下兩張桌，熱熱鬧鬧的開飯。
窗戶上冰花融落的水滴滑落，在燈泡昏黃的光照下，映著一大家子的開心，又是一個久違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