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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1章 無能為力

高峻拍了拍炭火,“毛草!”,炭火安靜下來。

尚書令不讓護衛們再叫,沉聲吩咐道,“對個姑娘吼什麼,留幾個人問問她有什麼事,敢騎這麼快!”

看了看時候,又道,“看她傷到哪裡沒有,有傷送其回家、出錢替她醫治,有事代她辦到,本官此刻不能再耽擱了!”

他與長孫潤邊走邊說事,走得就快不過往日,而再逗留片刻又會遲到。他與大部打馬飛馳而去,讓四名護衛停下來處置此事。

早朝議事時,文武眾臣們再一次見識了尚書令的另一種行事風格。

放手讓一位從五品的馬部郎中、去辦這麼大的事已經很少見,更讓人羨慕的是,長孫潤基本上有了決定五位、正六品官員的提議權。

誰也不必小瞧一位正六品下階的中牧牧監,全國的縣太爺們排起來,至少得有五成往上低過這一品階。

李士勣一邊聽著,一邊暗自吃驚。

他不認為,高峻將此事託付給他這個兵部侍郎就有多恰當,但明擺著,尚書令棄高而委低,是根本就沒瞧得上自己。

而且自己還說不出什麼來。

他是侍郎,職位、品階高過了長孫潤,但長孫潤是名正言順的馬部官員。在這一行當上,除了總牧監便是他。

唉,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士勣站在朝堂上,除了滿肚子酸味地腹誹一下,也沒什麼可講的。

高峻根本不過問讓誰去出任五座中牧牧監的事,因而,李士勣就算想說他任人唯親……也沒有下嘴的地方。

同時英國公也暗自地急躁了一下,這分明是要扶持著長孫潤再擔重任的架勢,郎中再上一步便該是侍郎!並且同樣也沒有人感到突兀,突兀也不好吱聲——

就牧事上這件如此繁雜、期限又這麼急的事,難道你想去?若是辦砸了,尚書令有六副臉子等著撂給你。

大司空、趙國公長孫無忌聽到高峻如此安排,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替兒子謙虛、客氣一下。

連趙國公本人從政這麼多年,都沒有過一次、擁有一下子提議五位正六品官員的機會,這得多大的臉啊。

往日裡一向駕鷹玩獵的小兒子,居然有如此機會,他憑什麼還謙虛!

長孫潤能夠借這件事建立個人威望一點不假,但這可不是他老子仗勢提出來的,而是尚書令!

而且他估計著,人們的驚訝總會大於嫉妒,因為這件事一點都不容易。

為此,趙國公倒有些擔心太子,恐怕他對高峻的提議會有些沉吟,哪怕是對時限方面有一瞬的沉吟,那麼他再接話。

哪知他心思還沒想利索呢,便聽到太子道,“年底……時間這麼急,就不必再議了,馬部郎中即刻入手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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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活!

長孫無忌不吱聲,嘴不想撇起來都控制不住,眼角微挑,都不知往哪邊看了,看哪兒都會讓人以為他顯擺,這太不矜持。

當初,幽、營兩州牧場與新上任的兵部尚書頂牛時,時任武威牧監的長孫潤,傾整座牧場的馬匹、遠馳千里到營州野牧,朝中人人都知道。

此事當時曾令兵部尚書為之動容,人們也知道。

中書令褚遂良本想再補充兩句,既然太子已經這麼快拍板,也就算了。

……

一直到午時回府,高峻還在想早上撞人這件事,一進大門,便招手叫過來衛士,向他打聽後續詳情。

隨後,尚書令匆匆吃過了飯,臨出門前再叫上樊鶯讓她同行,要去緊臨史館的休祥坊看看傷者。

這個女子的父親起夜,不小心跌傷了腿,她是起早趕去東城的“安邑正骨醫館”請大夫。

這兩個月,她時常練習騎馬,而且已騎的有模有樣,想不到撞了大官、自己的腰也擰了,連胡褲也在街頭蹭破了。

尚書府的衛士將她扶到馬上,兩人送她回休祥坊家裡,兩人代她去醫館請大夫,而且也給她家中留了一筆錢。

她的那匹馬像是也被炭火踢傻了,到家時還愣麼愣怔的,兩對馬腳時不時打邊鼓,但人倒沒有大事。

午時街上人多手雜,高峻和樊鶯只帶一名識路護衛,三人輕騎、穿街過巷,很快到了休祥坊。

休祥坊正好在修德坊斜對過,出放的三千宮人集結時就是暫住在修德坊。

在坊內一條巷子口,衛士將門戶指給尚書令,他在巷外看馬,高峻與樊鶯步入巷中。離著這家人還有幾步,便聽到裡面有人說話。

只聽一位老者說,“真是人小攤大事,丫頭撞大官!往常小百姓出門,擋了縣太爺的路都是罪過,可你就敢撞到尚書令!”

被說到的姑娘不吱聲。

“幸虧老子沒讓你去大內辦事,要不然見到龍輦你是不是也得撞一撞!”

姑娘小聲說,“我不是擔心你的腿嘛!”

“你還是擔心一下我們家吧!那麼大的官兒,怎會當眾為難你一個丫頭!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吹口氣便能掀我們屋頂,誰知有沒有後帳要找!”

姑娘說,“爹,我看不會的,尚書令那麼年輕便做到了宰相,度量能裝得下我們的院子,而且我看他面相也不兇惡……”

姑娘的娘叼咕道,“你呀,大白天的竟然把馬褲也跌破,讓兩個大男人送回來……姑娘的臉丟了一路,將來如何找婆家!”

姑娘分辨道,“娘你胡說,兩位差哥可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便脫了衣裳為我擋了的!”

高峻兩人站在院口,聽這家人在屋中拉磨,覺著很有意思。

老者顯得極是擔憂,不一會兒又說,“人家是秦瓊摔死黃膘馬,你是楊二妮摔傻小紅馬!正骨錢倒是給我們了,有沒有遺症也不好說。”

“大夫不是已說過沒事嘛!”

“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誰會說自個醫術差?你還說騎術能趕上太子妃呢!馬又看不出傷,但傻了誰賠我們?”

老者不停地叼咕,說你你你去看它的幾條腿,都不能走直線了!晃的我眼暈!往哪一放它也不必再使繩子拴了,自個溜噠一圈兒,腿能編到一起!等開春犁地、拉車,老子就讓你去。

然後,聽著屋子裡有孩子午睡被吵醒的動靜。

高峻舉步進院,在院中道,“本官與夫人來看望傷者,不知可方便?”

屋中馬上息聲,很快先有個婆子跑出來,接著是老漢、拄著拐的姑娘。前兩人不知來者,但姑娘欣喜地道,

“是尚書令!”

老者瞪著眼、忘了先前成串的說辭,看著入門來的一對俊男靚女有點不知所措,是不是方才自己的話全讓人家聽到了。

樊鶯道,“老伯,高大人午飯也未吃好,要來看看妹子的傷勢。”

姑娘回過味來,請尚書令兩人進屋,而兩位老人還沒從驚訝中迴轉過來,臉上露著尷尬的笑模樣。

尚書令說,“還要再看看馬,真傻了的話,本官總得賠呀。”

老者這才連忙往屋中請二人,口中說著“沒大事,沒大事,尋常人家跌跌打打的正常,怎麼能讓高大人屈尊到小舍來!”

樊鶯見姑娘拄了拐,也就知道了師兄帶自己來的用意,便拉她進內室**著檢查,不一會出來說沒事。

再去看那匹馬,老者說的果真沒錯,腿像彈弦子,看來一時是被炭火踢出傷根了。

樊鶯從她的鹿皮挎包裡拿出十兩銀子,老者不敢接,又說用不了,一匹馬五兩都多了。接過去後,又忙讓姑娘去給高大人、樊夫人倒了茶。

高峻此行已放心,喝著茶問他們生計。

老者說,家有一兒一女,兒子成家了,兩口子在萬年縣開成衣鋪,女兒未成家,婆子帶孫子,他講古說書。

高峻來了興致,“何不說上一段兒聽聽。”

老者尚未開口說話,但他五歲大的小孫子坐在床上、先躍躍欲試地說,“我會、我也會說。”

高大人看他伶俐可愛,說,“那就你來說。”

孩子想了想,挺起腰板,小手在腿上一拍,開口道,

“……秦王球(愁)道,敵營重壘,如何得雞(之)?眾將撓頭、皆以為難辦。這時,有小矬幾(子)侯君集應聲而出,對秦王道,‘穿(躥)房越脊、夜行取物又有何攔(難)!”

他說得抑揚頓挫,童音響亮,但尚書令的臉色立時就變了,笑意頓失凝神而坐,也說不出一句話。

而樊鶯也立刻想起來,上一次她與謝金蓮、柳姐姐去史館歸來時,恰是黃昏,也是在此處的坊街上聽到過這一段。

那時柳玉如聽了非不幹,樊鶯還說,“如果師兄遇到這事,當時便會管,既已馳過了,就不會再回頭。”

此時,樊鶯就擔心師兄要怎麼發作,只看他臉上陰雲密布,風雨欲來,只等一聲炸雷。連嘴唇都青了。

老者見多識廣,見尚書令一剎那間笑意盡失,知道這是犯了高大人的忌諱,“叭”地一巴掌打到孩子臉上,恨道,“我讓你再胡說!”

小孫子說到這時,正在得意洋洋,冷不防挨這重重一巴掌,哭著道,“往常我就是聽阿翁你這樣說的!”

事發突然,婆子和姑娘也呆立失語。

但高大人就是不說話,呆呆地坐著,屋中氣氛如冷凝一般,連小孫子也噤了聲,只是偶爾抽噎。

“老伯,你這是何意?為何當著我和夫人的面打孩子?”高峻問道。

老者對高大人的問話有些詫異,解釋道,“呵呵大人,小孩子不知輕重,在高大人和夫人的面前亂說話。”

高峻道,“說段書罷了,你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我與夫人登門拜訪,你就打起來!那麼在這個小娃娃的心裡,我與夫人就不是好人了!”

又轉向樊鶯笑道,“夫人,恐怕你還得再掏幾個錢,封一封孩子的嘴。”

樊鶯會意,連忙再掏出五六枚大錢來,塞給孩子道,“高大人說了,你講的很好,再給你錢買糖吃的!”

滿天烏雲很奇怪地就散了,連樊鶯都有些轉不過彎子來。

婆子此時也心疼起了孫子,埋怨丈夫道,“你真是老糊塗了,也不看一看高大人的意思就下狠手打孩子,大人與夫人何時生氣了?”

樊鶯道,“老伯恐怕誤會了,尚書令是驚訝孩子口齒伶俐,記性也好。”

從屋中出來,走在大街上,高峻還悶悶不樂。

樊鶯猜測他一定還是因為與候君集有關的那段書,柳姐姐說得不錯,這才幾年的功夫,連小孩子也都會講了。

“師兄,方才你一定氣壞了吧,我也怕你發作起來嚇到人家。不過還好,果然那個姑娘說的沒錯,宰相的度量能裝下她家的院子。”

高峻道,“我氣倒是氣,可與他們有什麼關係?陛下說得好,家乃國之根本,每一位頂著門戶的人都值得尊敬!你說我一位宰相跑到民戶家裡吹胡子瞪眼像不像話!”

“侯將軍雖死,此時還是罪身,怪一個說書人?他只不過是將一個負有謀反罪名的將軍說得身形矮了一點,但至少還是有功的。這樣看他比我做的還好了!我身為宰相,居然對將軍的冤屈無能為力!”

“以老伯的年紀,他一定經歷過征夫遠上玉門關的事情,他們拋家舍業、到玉門關戍邊,因為以前那裡便是我們抵禦外敵的最前哨!”

是侯將軍改變了這一切!

高峻說,“是他使玉門關外大片的土地上不再有敵人,人們不必再拋家舍業去玉門關、可以安居,可以說說書、聽聽書來消遣一下。”

“其實讓我生氣的不是孩子,而是老伯。打小孩子、埋怨女人,就是有些人搪塞責任的手段。老伯的這段書平時一定不會少講,不然不會連孩子都記得了。”

“但他平時不打,只憑我一個臉色便狠打起來,不是關乎對錯,而是關乎我這個牛氣哄哄的宰相,那麼孩子從他最信任的祖父那裡學到了什麼!”

“想讓孩子成為什麼人?只知認錢、認權勢,如同牲口只認草料和皮鞭?對錯要不要知?好賴要不要知?想讓他變成不懂道理的渾帳、還是想讓他成為頂門立戶的丈夫?”

“人圖個錢、為了生活無可厚非,若官不予民生,令小至一家一戶食不裹腹、衣無片縷而不知禮儀,那他們去佔山落草、蒙面打棒子,我認為,也行,因為責任並不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