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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6章 翠微絕筆

武媚娘讓碎案子壓著不敢動,李治也不敢動,聽聽外頭響起一陣離去的蹄聲,李治才敢怒道,

“這裡是東宮,他竟然敢騎馬進來,與本王炫耀武力!”

武媚娘在書案下低聲提醒,“殿下,他有陛下詔命,可帶刀與禁衛上殿,更別說這裡已是他的東宮了!可我怎麼辦,奴婢一次也不能讓他見到了!”

李治先不說這事,心煩意亂地躬身去抬塌在地下的多半截書案,要先將武氏救出來。

但他接連用了兩次力氣都抬不動。

因而沮喪道,“本王真不是他對手!我們罷手吧,誰說他不敢與我動武!那是還未曾惹到他急眼的緣故!”

武媚娘與李治一齊用力,堅硬似鐵的榆木書案才動了一動,她爬出來。

李治對她道,“你還是找個機會出宮去吧,本王真保不了你了。”

武媚娘抹眼睛,她方寸早就亂了,榆木書案的刀口同樣齊刷刷的,像鏡子面,而她身上任何地方都不會硬過它。

“但是殿下,你要送奴婢去哪裡?讓我倚靠何人?以後,殿下還會不會再看奴婢一眼呢?”

晉王說,“我們馬上就商量此事。”

話剛至此,殿外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武媚娘驚呼道,“娘啊,馬王又回來了!”

她慌不擇路,想往只架起一半的書案底下鑽,但已然進不去了。

她情急之下轉到李治的座位後頭,蹲下來、用袖子掩在頭上。

進來的,卻只是一名永寧坊的護衛,他大步進殿,在內殿殘破的門外站定,不再進來。

因為他看到沒有門的崇文內殿裡、晉王李治在塌了的書案後正襟危坐,書頁也灑了一地。

護衛對晉王施了一禮,回稟道:“晉王殿下,太子說他要去翠微宮陪陛下出遊,不知幾天能回。但太子說早朝不能再拖延了,他請晉王從明日起,代他出席兩儀殿每天的朝會,並可全權代他處置一應政務!”

李治說,“本王已知了,你自去回稟太子,請我王兄放心便是。”

護衛應了一聲,轉身出殿,又是一片蹄聲遠去。

殿內,晉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身後說,“你出來吧。”

有一刻沒有迴音,晉王轉身到座位後邊,看到武媚娘癱坐於地,已經起不來了。

“人已走了,”晉王說著,拉她起身。

武媚娘哭道,“殿下,奴婢簡直一日也不想在宮中停留了,恨不得這便出走!”

……

五月二十三日,丙寅日。李靖故世後第六日,太極宮兩儀殿的內朝會照常舉行。也就是說,李治搬到東宮的朝會地點已然取消了。

趙國公長孫無忌、江夏王李道宗又有了各自的椅子,他們四平八穩地對面坐下,看到李治從幕後長身走出,卻不在主位上就坐,而是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地繞階而下,站到了趙國公的身邊。

江夏王也不起身,坐在椅子上對李治抱抱拳,說道,“晉王殿下,不知太子殿下今日到不到朝?”

不知情的人自李治一出場就有些疑惑,此時再聽李道宗的話就更是疑惑。

身為臣子,在重大事項上最重口風,而絕不會使人們將傳謠、嚼舌之責、順藤摸瓜地到挖自己的身上來。

皇帝在李靖病榻前宣佈更儲時,為數並不多的幾位官員,只敢將此事與最親近的家人們嘀咕,並叮囑他們打死也不能隨口亂傳。

李治有些窘迫,對著江夏王說道,“王爺,太子殿下已去了翠微宮,陪駕出遊,是太子委託本王,代他全權處置這些天的政務。”

底下兩班朝臣中故意似的一片抽冷氣的動靜,“滋滋”的像茶壺水開了。

隨後有人驚訝地問道,“殿下,微臣是聽聞晉王殿下義讓儲君一事,這麼說就是真的了!”

李治說,“是呀,是呀,就是這樣,馬王爺比本王更適合做這個儲君……呃……事不宜遲,列位臣工,不如我們開始吧。”

馬上有人讚道,“陛下育子有方,晉王仁孝果不虛傳,微臣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見到義讓儲位之事,真是我大唐幸事!”

又有人說,“而馬王殿下對晉王真算是信賴到了極點,儲位之爭向來血雨腥風,而太子不在,仍由王弟主持議政,也是千古未聞,”

話一說到這裡,李治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拿定主張、要等馬王先上朝,他好在後邊再仔細觀風的。

但糊哩糊塗的,一下子反過來了,更儲一事,已由他親口確認。

這天的朝會進行的波瀾不驚,晉王李治心態平和,對江夏王、趙國公、以及六部尚書中的老臣們彬彬有禮,議事兼聽而後斷。

每一次拍板之前,晉王都鄭重徵求長孫大人的意見,不由讓人驚歎晉王心態之平和,自認為這樣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是絕計做不到的。

回到東宮時,李治發現,一直守在這裡的長孫潤等人已然撤走了。

他來找武媚娘,兩人依依難捨,說好當天便送她出宮,但一直纏綿到天黑也未成行,說晚上再議。

幸好太子峻去了翠微宮,估計不會這麼快回來,那他們還有牽延的機會,

第二天,丁卯日又是如此。

兩人在一起,想知道永寧坊此時是什麼狀況,但他們安插在那裡的眼線居然從昨天起就沒露過面。

兩人並不知道,這人昨天晚上起身離開永寧坊時,早已讓幾個人在背人的角落裡一把掀翻,揪入馬王府去了。

……

翠微宮,攏罩在一片悲傷的氛圍中。

皇帝昏迷的次數越來越多,間隔越來越短,他的形容早已脫了本貌,但仍然不許樊鶯和麗容離開,也不再問一句馬王到沒到。

丙寅日時,皇帝忽然有了些力氣,讓人扶著他在床上坐起來,又對樊鶯吩咐道,“你去……去叫兩位國公來見朕。”

自皇帝有旨,除了馬王誰都不見之後,鄂國公和盧國公也好幾日沒來了。樊鶯料定皇帝這是有後事要說,連忙飛跑出去。

不多時,程知節、尉遲敬德匆匆趕來。

一見皇帝這般形容,鄂國公咧咧大嘴,沒敢哭,與程知節擠在陛下的床邊,聽他有什麼話說。

君臣三人槍裡來、箭裡去,彼此不疑,皇帝讓兩人幹什麼,誰都會眉頭不皺地挺身而出。但皇帝才五十來歲啊,看來君臣共處的時日無多。

皇帝對兩人道,“朕本來不想見你們……整個一個黑白無常……”

兩人這就落了淚,哽噎道,“可微臣想見陛下!陛下何致於形銷骨立如此!陛下,要不要這就給太子峻送信?”

皇帝道,“朕不信馬王會敗於任何一個人,他不來一定有事未完,你們不必往長安報信給他。朕打賭,死前一定能見馬王一面的!”

又說,“朕就不信,你們兩個老家夥,會比不上馬王兩位小夫人懂事,朕不讓她們離開,她們一步未離!”

鄂國公說,“陛下你請講,老臣一定謹記不忘!”

盧國公說,“陛下無論在不與不在老臣身邊,老臣都請陛下放心!你讓老臣往東,老臣走到東海也不會回頭!”

皇帝道,“朕看來不行了……不讓你們來,又怕朕這兩位懂事的兒媳被人汙衊害了朕……別的,朕對你們放心,今後都要合力相助馬王,他是朕的新太子!”

翠微宮地處於秦嶺深處,貞觀二十一年重修,此宮地勢高,比長安足足高出兩千尺,綠樹蔥鬱,清爽乾燥。

夏季,人們在長安熱得不住搖扇時,這裡的溫度仍然十分宜人。

含風殿外,風吹山林有如驚濤,麗容看到皇帝嘴唇發青,雙眉間泛起濃重的青氣,連忙拎起一條夾袍為他蓋上。

皇帝對兩位國公說道,“你們都去吧,讓朕歇歇,除了馬王,朕就不再見任何人了。”

兩位國公起身,退著出去,目光依依不捨。也許這將是皇帝在世時,他們能夠見到的最後一面。

皇帝又對樊鶯和麗容道,“你們去送送國公,感謝他們相助馬王之恩,回來便在門外候著。”

兩人依言,一起出含風殿送兩位國公,麗容對樊鶯使個眼色,讓樊鶯留在門外,以備陛下隨時傳喚,她自己送人出宮。

樊鶯立於寢殿門外,陛下不喚,她就不進去,但始終側耳聽裡面的動靜。一直等麗容返回,陛下也不發話,兩人一起站在門外等。

裡面起初尚有些動靜,但到後來一片寂靜,樊鶯對麗容道,“姐姐,我寧肯違旨也要進去了!”

麗容不讓,“父皇一生最重臉面,萬一……”

正在嘀咕不住,裡面虛弱地喚道,“你們進來,朕要喝些水。”

兩人跑進去,發現皇帝依然坐靠在那裡,額頭上居然有汗,看來是熱了。麗容跑出去叫水,端進來親自服侍著皇帝喝了幾口。

“朕打賭,去見你們母後之前……一定會再見到馬王。”

樊鶯安慰道,“陛下狀況有改善,我和麗容都相信。”

皇帝如有所思,沒頭沒尾的說,“你們以後可轉告馬王……孔子說,‘王者,必世而後仁’。”

樊鶯、麗容不住點頭,“但陛下一定會親口對峻說這番話。”

她們希望皇帝能歇歇,問他要不要躺下,但皇帝搖頭,又喃喃道,“最放不下的不是什麼基業,是兒孫,朕就是讓兒子氣死的。”

樊鶯和麗容不知應些什麼,哪知只過一會兒,又聽到有一首詩,從皇帝口中慢慢流出:

“藥毒何似歹人毒,慈父無猜枉寶珠。身病常因冷暖驟,情堅緣自利名殊。黃蓮難續朝夕命,勝主不敵心意枯。盤古開天九萬裡,翠微難見始皇都。”

兩人作詩是作不大好,但意思卻聽得懂。

皇帝雄心萬丈、志比盤古,金戈鐵馬多半生,開創下萬里江山。

但在人生的最後時光,卻病倒在翠微宮,身處在這麼高的地方,卻連不遠處的咸陽都望不到。

他一生中勝敵無數,從未敗過,卻單單未提防自己那個、因為渴望名利而心堅如鐵的兒子——以仁孝出名的晉王李治。

如今連寶珠“凝血”,看來也不能給皇帝再續一續朝夕之命了!

英雄末路,有苦難言,都在這首詩中體現出來。

兩位太子側妃極力忍住悲傷,不讓淚水在皇帝面前淌下來。

今天皇帝的精力特別的好,絕不允許再躺下,他閉目歇上一陣,便開口同她們說話,這次,他又說到了故皇后,

“朕死後,希望早日化作泥土,那朕與她生生世世也分不開了。”兩人再也忍不住,伏在皇帝床前失聲痛哭。

又過了一陣子,他吩咐道,“七王妃,你去給朕拿針線來。”麗容不知皇帝要幹什麼,起身出去找針線。

而皇帝對樊鶯說,“凝血珠是始皇帝為你準備的嫁妝,朕不能自專,你記著朕死後自可拿去,但放它的袋子破了,朕要親自為你縫一縫。”

麗容拿著針線進來,爭著要代縫,但皇帝道,“朕親征高麗,連個人糧袋都是自己馱著,豈會多帶個裁縫?”

兩人退在一旁,見皇帝手不大利索地在絹袋上穿針,小指一勾、一挑像是極為慣於此道。

她們禁不住淚水漣漣,心中呼道,“峻,你再不至,便看不到父皇了!”

他縫了許久才好,仍然將絹袋掛回胸前,然後靠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瞪著,一眨不眨,看向含風殿的門口。

麗容和樊鶯,不知皇帝是不是已殯天,也不敢上前去呼喚,也不敢走動。

但皇帝以這個姿勢已經坐了太久,像泥塑一般。

午前,尉遲敬德和程知節同時在含風殿外呼喊道,“陛下!兩位王妃!太子殿下到了,馬王已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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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兩名女子精神一振,不約而同起身飛出去相迎。

國公們喊過之後卻不敢進來,只有馬王殿下大步跨進,帶進了一陣風。

他一邊邁步、一邊將烏刀解下遞予樊鶯,然後屈身蹲在病榻前,“兒臣到的晚了!”

三人看到,皇帝的眼中有光茫一閃而逝,但已不能說話了。

麗容催促道,“峻,此時不是悲傷的時候,你快將長安的大事與父皇說說,好讓父皇放心!”

皇帝眼中微光又閃了一次,只是比上次又弱了。

太子對他道,“衛國公後事已完,兒臣接了晉王太子之位,來翠微宮前,兒臣已令晉王代我決事,眾臣齊誇晉王仁孝亙古未有,和父皇教導之功!”

皇帝仍在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太子想了想,又道,“兒臣已下最後通牒給晉王,武氏必要出宮!否則,只要兒臣再見到她便是一刀……兒臣不知妥不妥當,猜測父皇一定感念武氏之父——武都督輔佐陛下開國之功。”

等他說完再舉目看,貞觀皇帝已將雙目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