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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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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靜。無邊的黑暗湧來,嚴嚴實實壓住她。

木子棉孤獨地蜷縮在沙發上,一個人的離開會讓整個世界突然間變得冷清,靜若死水。猶如一場盛宴,因為某個關鍵人物的離去,氣氛一下就沒了。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很灰暗,很茫然。自從那天在九音山葬完他後,木子棉就感覺自己把魂丟了,什麼事也打不起精神,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窗簾全部拉上,一點陽光也不讓進,燈也不開。她像個孤魂,囚禁在報社那幢舊樓裡。心情潮溼,發著黴,思想更是灰暗一片。

樂小曼這個中間打過不少電話,以前遇上不順心的事,木子棉會第一個找小曼傾訴,小曼也樂於聽她傾訴,並且講給她一大堆逃離痛苦解決麻煩的方法。樂小曼稱這些為錦囊妙計,木子棉也覺得對待生活不如意,小曼辦法就是比她多。比如發現凡君跟周培揚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後,木子棉就感覺整個生活都掉進了黑洞,日子暗黑一片,衝突不出去。小曼勸她,你跟一死人較什麼勁啊,她再本事大,能從你手裡搶走那塊寶?

“寶”說的是丈夫周培揚,樂小曼眼裡,周培揚什麼都好,能幹、會掙錢、有氣派,是這個社會的風雲人物,給女人長足了精神。跟著這樣的男人,哪能沒有幸福感?換了她,美得要死了。所以小曼認為她是無理取鬧,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想想看,凡君在前,你在後,人家對凡君有點情,很正常啊。他們三個大學時的故事,難道你沒聽過?三個都是情種,都對凡君想入非非過,這不怪他們,要怪就怪凡君太優秀,美人,還是冷的,還那麼有才,男人不瘋死才怪。但你拿這些折磨自己就不對了,要容許男人心裡有想法,木木你錯就錯在想把男人的心控制住,男人心裡想什麼,咱最好不去管它,抓住錢袋子才是根本。”

樂小曼講起來頭頭是道,一條接著一條。有些聽了,木子棉覺得有理,比如不該跟一個死去的人爭風吃醋,況且凡君還是他們大家的朋友,她自己都對凡君喜歡得不得了呢,周培揚想入非非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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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沒塌下來,就算塌下來,也由你家大老闆撐著,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小曼又說。

但有些,木子棉接受不了。比如樂小曼的身心分離論。說這年頭兒,指望男人能忠心耿耿地愛你,外面不動一點心思不分一會兒神不失一回身,簡直天方夜譚。這樣的男人甭說沒有,就算有,也是怪物,大奇葩,不值得稀飯。她故意學網路用語,將稀罕說成是“稀飯”。“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別再追逐什麼愛情了,那種酸掉牙的東西中吃還是中喝,快扔給那些乳臭未乾的青澀小丫頭吧。我們是老孃級,要實實在在抓住一些東西。這叫什麼來著,對,扔掉現象抓本質。”樂小曼非常得意,她能從一大堆陳腐濫調的詞裡找到最實用也最能排洩自己情緒的新用法。可是木子棉聽了一點興奮勁也沒有。“什麼是實實在在的?”她扭過頭問。樂小曼認認真真看她一會兒,摸摸她的額頭:“木木你沒病吧,活這麼大,你連啥是最實在的也沒搞清?”木子棉嗯了一聲。樂小曼很失望地搖搖頭:“木木你完了,病得不輕,而且沒法治。”木子棉剛要說沒法治就不治,樂小曼突然指著她家偌大的房子說:“這,金碧輝煌的房子,花不完的票子,你家的豪車,舒舒服服不用坐班不用看別人臉色的日子,還有大老闆太太的身份,哪樣不實在?木木你怎麼守著幸福叫窮呢,你是在氣我是不是?”

樂小曼很認真,也很激動,說著說著,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嘴裡噴出一個字:“換!”

“換什麼?”木子棉把頭歪過去。

“把我家那頭豬換給你,把你家這花心蘿蔔讓給我,我只享受一年,行不?”

木子棉以為她能說出什麼新鮮話題來,沒想又是一句陳詞濫調。

“沒勁。”

她回敬一句,就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裡去了。

這一次,木子棉沒跟樂小曼說。一來小曼剛從上海回來,正為女兒考音樂學院的事發飆呢,據說還跟她家那頭豬狠狠幹了一架,把汪世倫的臉都撕破了,是真撕破,汪大教授一週沒敢去學校。二來,這次不比往常,往常都是她跟周培揚出問題,屬於家庭糾紛,家庭糾紛當然可以拿來跟閨蜜討論。可這次……

這次是啥呢,木子棉一時也說不清。

一件自己還沒搞清的事,怎麼拿來跟別人說,不能!

木子棉只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去想。她是想搞清楚跟楊默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心靈出軌,還是?

快到中午的時候,手機叫響,木子棉以為還是樂小曼打來的,沒接。她想楊默的時候,不想讓樂小曼參與進來,這種心理很奇怪,但又舒服。木子棉還是第一次這麼對小曼,自己也覺有點不夠意思,但就是不想理她。可電話叫個不停,她煩了,走過去狠狠抓起,想掐斷這煩人的叫聲。電話居然是蘇振亞打來的,木子棉呀了一聲,接起。

蘇振亞說:“還窩在家裡吧?”

木子棉問:“您怎麼知道?”

蘇振亞說:“論壇那邊找不到你,就想你一定又遇事了。”

木子棉哦了一聲,沒往下說。周培揚一直反對她參加的這個論壇,就是這位叫蘇振亞的教授發起的。蘇振亞是個學者,木子棉最早認識他,是因為一堆文章。當時她還在報社擔任編輯部副主任,有天一位年輕編輯拿來一堆關於探究現代婚姻和現代人心理疾病的文章,要她看。只翻了幾頁,木子棉就被迷住了。文章觀點新穎,剖析準確,尤其對現代人遭遇的婚姻危機、情感裂變,更是做了細緻入微式的解剖,並嘗試著用心理學的方法為婚姻中的男女號脈。木子棉花了兩個晚上,算是把文章過了一遍。她被蘇振亞質樸的文風、面對面交流式的語氣感染,對蘇振亞談到的諸多案例更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中文系畢業後來又對心理學特別是精神分析學說著迷的木子棉如同枯燥航行中突然發現燈塔,興奮死了。當天便打電話給蘇振亞,非要跟他面談,並誠懇拜他為師。蘇振亞也是一位開朗的人,開朗且率真,講話不瞞不藏,且往往能善良地擊中要害。兩人一見如故,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不久之後,那些文章以專欄形式發表,反響極為強烈。木子棉辦公桌上的電話被打爆,她這才知道,婚姻問題根本不是她原來想的那種個案,看似繁景一片的高歌中暗藏著那麼多的不幸。除一般的家暴、外遇、第三者插足等等外,木子棉又聽到許多新鮮事,比如性冷淡引發的不和,比如潛藏在極端自私後面的男性不安全感,還比如明明是熾熱的愛表現出來卻是冷冰冰的霸道。總之,那段日子木子棉聽夠了男人女人的傾訴,世界像是突然為她開啟一扇窗,讓她一下子看到了許多陌生而殘酷的東西。當然,這些都是裹挾在婚姻外殼裡的,個別外殼還光鮮透亮,耀人得很。

那個時候木子棉還沒把這些跟自己的生活聯想起來,那段日子她幸福著呢,老公下海創業,發誓要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她很支援,是男人就該去闖,這是她的邏輯。若不然,周培揚也不敢草率從政府部門跳出來,吃什麼螃蟹。自己在報社如魚得水,上上下下恭稱她才女,她自己也認為自己很不錯。所以她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去聽去思考,這個世界上不幸的人原來那麼多,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那麼多的隱秘,看似一樁樁鮮亮的婚姻裡還藏著那麼多難以啟齒的痛。木子棉不安的,年輕優越的她忽然有了一份責任感,一份拯救他人的使命。

蘇振亞笑她:“你是個理想主義者,而研究這些問題要有承認生活缺憾的勇氣,你不具備。”

“我不具備嗎?”她不相信地盯住自己已經拜過的老師。

“一個生活十分優越的人,是無法進入他人痛苦的。等你經歷點波折再說吧。”

教授蘇振亞當初本來是句玩笑話,誰知竟一語成讖。先是周培揚創業失敗,從一條野心勃勃的大龍一下縮成一條蟲。公司承接的第一項工程便出了事故,雖然沒死人,但重傷五人。而甲方領導又是一名貪得無厭的人,不但貪,還色。為處理善後木子棉陪吃飯時竟然敢當著周培揚面將髒手伸到她胸脯前。要不是當時還有報社這塊牌子罩著,怕是那時候她就會成殉葬品。事故最終算是處理了過去,周培揚卻欠下一筆鉅債,按當時的想法,這輩子都休想還清。這也成了她後來放棄熱愛的編輯工作,接受廣告部工作的一個原因,想為周培揚實實在在做點什麼。誰知命運自此跟她作對,一連串的變故接踵而來,亂石一般砸向她,原本美滿的日子橫遭雷劈,一樁樁稀奇古怪的事令她應接不暇,喘口氣的機會都沒。

累啊。木子棉長長嘆一口氣,這些年,要說她真是不怎麼容易。

先是周培揚跟母親莊小蝶,她都說不出口。這麼多年過去了,當時撞眼裡的那一幕,她怎麼也抹不去。心情好時她能把一切想開,也能忘掉,能釋懷,一旦心情變壞,那一幕便以刀刺劍穿的形式狠勁地咬她,讓她瞬間覺得生活真他媽沒意思,狗屁婚姻,狗屁愛情,全他媽的是騙人的。

再後來,周培揚是發了狠,二次創業成功了,大洋一天一個樣,上天對他格外的恩賜,沒幾年,便從一個負債累累的失敗者變身為光芒四射的企業家,商界明星、大腕,按時下的說法,是重量級人物。可木子棉卻不慎坐了滑鐵盧,廣告部經理本來做得很穩,業績也很突出,畢竟她的能耐在那放著,只要有平臺,不可能發揮不好。按姚啟明的說法,她是點石成金的人,女傑中的女傑。誰知那年報社突然曝出一起腐敗窩案,分管廣告的副總姚啟明第一個被攪進去,跟著,一撥人受到調查,報社一時亂了套。木子棉也未能幸免,作為姚啟明身邊的紅人,被有關部門懷疑實屬正常。她在一個小賓館住了兩個月,當然是讓有關部門“請”去的。那兩個月,對她此生有摧毀性的作用。她嘗到了從天上到地下的人生苦味。以前風光無限的報社廣告部主任,報社上下寵著的角色,忽然間被打入冷宮,行動什麼的全沒了自由,還要天天面對一張張威嚴冷酷的臉,談那些她根本不知情的問題。雪上加霜的是,也就在那個時候,她經手的一宗大額廣告出了問題。一家叫作先鋒的廣告公司,以偷樑換柱的方式從她手裡騙走五百萬廣告費。都怪她太輕易相信那個叫亞海的年輕人,之所以跟先鋒廣告公司談代理權合作,木子棉就是看中了亞海的年輕還有魄力,以及二十多歲年輕人身上散發出的那股青春氣息。她想幫他,太想幫。這是一種毫無來由的願望,離奇得很。後來樂小曼得知內情後罵她:“什麼是想幫她,你是發春,見不得年輕男人。”木子棉據理相爭,說根本不是小曼說的那樣,她是看好這個孩子,尤其他的奮鬥精神。

“結果呢?”小曼惡作劇地問。

“結果被騙了,他拿著報社先期預付的五百萬,跑了。”木子棉沮喪地道。

五百萬預付是她自己做的主,跟被抓的姚啟明沒有關係,這事姚啟明也不知情。報社廣告部為謀求業務發展,承包了兩條主街的燈箱廣告,為了攬到更大的生意,要先將兩條主街道的燈箱廣告重新更換。本來這錢由先鋒公司出,可亞海三番五次向她告艱難,說公司剛剛接手一筆大業務,投入太大,讓報社先墊付一些,等客戶的預付款到賬,馬上還回去。木子棉自作主張,從廣告部小金庫拿出五百萬,墊付給先鋒。誰知錢付出去三天後,叫亞海的消失了。

那筆錢是周培揚替她還的,如果不還,她有可能去坐牢。

這之後,周培揚對她的態度,就變了。按木子棉自己的話說,周培揚華麗轉身,實現了從奴隸到將軍的大翻轉。

蘇振亞打電話讓木子棉過去,說有要事跟她商量。

木子棉不能不去。

這些年,蘇振亞對她幫助很大,如果沒有蘇振亞,一次次的苦路,她是走不過來的。

他們這些人,按周培揚的說法,是瘋子。一段時間樂小曼也這麼說,包括對蘇振亞,樂小曼意見大著呢。“你老跟他在一起什麼意思啊,難道你戀老?”

木子棉知道自己不戀老,更沒傳說中的戀父情結,況且蘇振亞也不會讓她戀。但是生活永遠不是一個人行走,每個人都需要別人引路。木子棉當天便坐了車,來到了這座叫銀州的城市。

銀州不大,所處的位置也很偏僻,跟銅水自然是沒法比,可木子棉覺得親切,一種歸家的感覺湧來,木子棉突然想哭。

蘇振亞沒讓她哭。

蘇振亞也是剛剛得知楊默去世的訊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木子棉。

“他的死讓我們悲痛,不過木木。”老教授蘇振亞頓了一下,在一條長石上磕了下煙鍋。他抽大煙鍋,多年的習慣。又裝上煙末子,點燃,猛吸一口,然後爆發出一片劇烈的咳嗽。木子棉有點緊張,蘇振亞的咳嗽很厲害,每次都有接不上氣的錯覺。她提醒過幾次,讓他少抽,或不抽。蘇振亞聽不進去,說人有些習慣能改,有些不能,改了,就不是你了。

“可這是壞習慣,不好。”

“習慣這東西,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關鍵看適合你不,適合你的,就保留,不適合的,就把它剔除。”

蘇振亞老是有他自己的理論,他在這個世界上應該算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蘇振亞終於咳完,自己給自己捶了捶背,說:“不過木木,你應該清楚,誰的生命都不可能永恆,人其實就是一道虹,有的人時間長一些,有的人時間短一些,但最終大家都得離開。”

“為什麼先離開的是他?”

木子棉本來是不想談楊默的,從九音山回去後,她就下決心要把這個男人忘掉。事實證明,她沒忘掉,而且楊默一路跟著他,到了銀州。

蘇振亞長嘆一聲,他們坐著說話的地方是一個公園,都市人眼裡,這樣的公園如同菜園子,不過木子棉倒不怎麼介意,反而很喜歡這裡的氣味。蘇振亞原本是想帶她到茶坊去敘,路過公園時,見木子棉兩眼放光,靈機一動,帶她來了這裡。

“木木,振作起來吧,人死不能復生,走的走了,活著的人,還得努力活下去。”蘇振亞語重心長。他的一頭白髮在風中輕拂,看上去他是那麼有智慧。

“教授,我想振作,可真的振作不了,這樣的壞感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木子棉如實道。

“我懂。”

是的,蘇振亞懂她。如果不懂,當初蘇振亞就不會把論壇交給她來打理。蘇振亞創辦這個論壇,就是想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共同探究現代人的內心世界。尤其歡迎那些心理有問題的人來論壇自救。論壇一開始由一個叫馬克的男人來打理,這傢伙非常有才,個性十分張狂,常常有驚人之舉,後來他自殺了,居然是為了一個小他二十多歲的女大學生,馬克五十多歲,一直保持獨身,按他的說法,是典型的婚姻懷疑主義者,但不能叫獨身主義,他不喜歡獨身,他只是還沒相信愛情,等有一天他徹底相信了,就會選擇去愛。結果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小女生,愛得轟轟烈烈,輸得也轟轟烈烈。馬克的自殺,是那一年非常經典的一件事,他選擇在立交橋上,車流最多的時候,手裡舉著一張牌,上面寫著“我相信愛情”五個黑體大字。從立交橋跳下去後,他摔成了肉餅,木牌卻依然好好的。論壇裡的人便說,那不是木牌,那是馬克至死追求的愛情。

馬克死後,論壇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打理。那個時候的木子棉已經非常憔悴,因為五百萬的事,她被報社辭退,倒是有不少單位請她去做事,木子棉沒那個心勁,她想調養一段時間。結果這一調養,在家裡就待了將近六年。六年啊,還是人生最為美好的歲月。六年裡大洋是越做越大,大到令她吃驚的程度。周培揚回家的次數和在家裡待的時間,卻是越來越少。起先木子棉不關心這個,他忙他的,她閒她的,互不干涉互不侵犯,她甚至認為這樣的日子還清閒自在。但六年,縱是再不關心的女人,也得過問一下。周培揚的回答是忙,他也確實很忙,不是找專案,就是幹工程,要麼就陪領導吃飯喝酒,或者陪領導七大姑八大姨遊玩。總之,對她的關心越來越少,對這個家的熱情度也越來越低。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吃什麼穿什麼你隨便,想怎麼糟蹋錢都行,從現在起,咱們再也不會缺錢了。

木子棉很詫異地問:“你怎麼老跟我提錢,我跟你要錢了嗎?”

周培揚有點陌生地盯住她,片刻後說:“你是沒要,但我必須讓你知道,這個家,再也不會為錢的事發愁,我要讓你好好地享受生活,這是我周培揚的責任。”

周培揚說得非常自信,木子棉卻更為詫異地問:“責任?”

“是啊,難道我周培揚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說著話,周培揚脫了衣服,去沖澡了。木子棉坐在沙發上愣愣地想了會兒,追進衛生間問:“周培揚,你的責任難道就是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拿家當旅館?”

水聲嘩嘩中,周培揚拋過來話:“忙啊老婆,幾千號人跟著我吃飯呢,有時忙得氣都喘不過來。”還大言不慚地說:“你就多擔待一下吧,這年頭賺錢有多難,你不是不知道。”

“錢,錢,錢,周培揚,錢能代表一切嗎,我到底是嫁給了你還是嫁給了錢?”木子棉徹底惱火了,周培揚不跟她談錢,兩人多少還能交流幾句,一提錢字,她心的某個地方馬上會生出蛇咬般的痛。她知道,這都是那五百萬害的,儘管周培揚從來不在她面前提那五百萬,但又似乎生活的每一分鐘,周培揚都在拿五百萬砸她。周培揚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早把那事忘了,不就五百萬嘛,幹嗎記那麼牢。但周培揚這態度,說話的語氣,越發讓木子棉覺得,他壓根沒忘,他就是故意。

“好啊,周培揚,你現在發跡了,成功了,砸一摞子錢下來,就讓我舒服,可我過的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什麼日子?”周培揚已經洗完澡,披著浴袍,邊往外走邊衝她說。

“囚徒,我是囚徒你明白嗎?”木子棉近乎嘯叫。

周培揚被她的叫聲嚇住,駭然盯她半天,道:“木木你怎麼了,你不該想那麼多,想多了不好,要簡單,簡單才有幸福感,懂不?”說著伸出手,想逗她一下。

木子棉一把開啟他:“滾你的幸福感。周培揚,你個騙子,你用謊言騙了我,現在又用錢來羞辱我,你是惡魔!”

騙子這個詞,是在撞上週培揚跟母親莊小蝶不堪一幕後木子棉罵出的。在這之前,木子棉一直堅信,周培揚是愛她的,她呢,更加深愛周培揚。如果不是這份愛,當年他們走不到一起,如果不是這份愛,木子棉也不會活得這麼自信。女人的自信從何而來,一是容貌,二是愛。這是木子棉堅信的真理。有了這兩樣東西,女人就成了這個世界的寶物,到哪都能流露出優越感來,自信心由此而生。事實上木子棉也是靠這兩樣東西支撐自己,至於別人說的才氣還有幹練,她從不相信。女人活著不是征服世界的,而是征服男人,心愛的男人,將世界這個龐雜物留給男人們去折騰。她只要守護住一份愛,枕著一雙有力的胳膊安然入睡就行。可是那一幕毀滅了她,讓她突然覺得世界很可怕,男人女人都可怕,自己更可怕。自己認定了的愛情,自己藉以自豪藉以依賴的愛情,竟是一坨屎!

騙子!那天她不但扇了周培揚一記耳光,而且重重地送給他這個榮譽稱號。

事後,周培揚一句也沒解釋,跟她什麼也不說,既不辯解也不強詞奪理。他的表現令她可怕。一般情況下,男人被老婆捉姦,總要找這樣那樣的理由洗清自己,其實周培揚洗清自己也很容易,只要把屎盆子扣她母親頭上就行,但他就是不扣。不只如此,木子棉氣得掉頭回家,周培揚居然不跟過來,而且又在母親那邊住了三週。

三週!

一對不要臉的東西!

這也是當年木子棉送給周培揚同時也送給生她養她的母親的一句惡語。

直到周培揚二次創業成功,也直到報社那檔子事發生,周培揚處理乾淨後,請她出去吃飯,說是壓驚。飯間周培揚變戲法地拿出一束玫瑰,學當年追她時那樣,深情地看著她,叫了一聲“棉”,將花送她懷中,俯下身,熱熱地吻了下她眼睛。吻得她有幾分張皇,也有幾多不自然。

“幹嗎呀,神經。”她連推帶擋地叫喊。

“這束玫瑰呢,就是告訴你,我們的愛依然新鮮,依然純真,只不過表現方式跟當初不同罷了。”

“才不要聽你這些。”木子棉故作矯情,其實心裡已經溢滿了濃濃的醉感。

那天飯後,兩人沿江邊散了很長時間的步,周培揚起先不說話,木子棉也不說,就那麼走啊走。後來木子棉忍不住了,道:“你是啞巴啊,還是話衝別人說盡了?”

周培揚猛地拉過她的手說:“要我說可以,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木子棉心裡熱熱的,其實這樣的生活才是她夢想的。

“把那個詞收回去,而且以後永不許說。”

“哪個?”當時木子棉真是沒反應過來,直等周培揚說出“騙子”兩個字,她才驀地一怔。不過她很快就過激了,憤怒地扔了花:“弄半天,你是為這個來的呀。”

雖然那天她砸了場,但此後,騙子這個詞,她真是再也沒有說過。哪知這一天,這詞又那麼習慣地從她嘴裡跳了出來。

周培揚的臉一下白了許多,整個人像是突然遭受了襲擊,表情縮在一起,身子也在抖,嘴唇發白,發紫,眼裡也充了血,殺人的樣子。

“騙子!”木子棉又狠著嗓子叫過去一句。她就這性格,不發作便罷,一旦發作起來,恨不得把海底翻個。

“砰!”一聲。他們家最值錢的一個花瓶碎了,花瓶是周培揚花高價從香港黑市淘來的,很珍貴。他說看見花瓶的第一眼,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了她。“真的是你,彷彿上天有什麼暗示,讓我瞬間對它有了感應。”他一邊喜滋滋地抱著花瓶,一邊又說:“真的像你喲,不信你瞧,這瓷,這做工,天下無雙,你所有的氣質它都有。”

木子棉覺得荒唐,人怎麼能像一件瓷器呢,這花瓶又呆板又老氣,還透著一股愚氣,彷彿古老歲月裡一塊化石,怎麼能說像她呢?

後來看得多了,木子棉自己也有了這種感應,你還甭說,這花瓶真是像她。古樸典雅,拒絕庸俗,外表看似笨拙呆板,做工卻極顯精緻,且深藏著藝術功力。瓷絕對是上等中的好瓷,皇家用品都不見得能趕上它,尤其渾樸中透出的靈氣,得用心去觀察才能發現。

木子棉自此愛上了這件瓷,哪知,這一天,它碎了。

碎片盛開的時候,木子棉覺得自己也跟著碎了。

木子棉決定走出家中,她要工作,必須的。靠男人養活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衝周培揚說,欠你的我會還給你。說完這句,她就出門找工作去了。

報社是回不去了,木子棉也不想看到那些舊臉,她想換個環境,以她的資歷,還有能力,不相信沒好的工作等她。但她萬萬沒想到,時代變了,這才離開工作崗位多少天,時代就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她去了幾家小報社,落落大方地遞上精心準備的簡歷,有時還刻意強調一下以前在大報社時幾項引以自豪的大業績。沒用,人家隨便翻拉幾下,再抬起頭,認真地盯著她看一會兒,審賊似的,微微一笑:“對不起木總,我們這邊沒你合適的崗位。”或者說:“對不住木總,現在新人一大堆,他們都找不到地方,木總這身份這年齡,我們就更不好接受了。”

什麼話?嫌她老還是嫌她幹不動活?連著試了幾家,木子棉才知道,擺過去沒用,拿出老皇曆同樣沒用,人家說得對,新人一大堆都討不到飯碗,哪有飯碗讓她端。

木子棉絕望得要死,一遍遍詛咒,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說我是老人,難道四十歲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嗎?樂小曼來看她,聽了她的述說,十分驚訝地說:“木木你有病啊,好好的神仙日子不享受,幹嗎跑去找罪受?”

“神仙日子?”木子棉睜大了眼睛,她最聽不得樂小曼這口氣,好像她窩家裡,就是享福似的。

“當然是神仙日子啊。木木我跟你說,你可別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現在求職有多難嗎?我單位一堆家長,整天為兒子閨女就不了業咒天咒地呢,人家二十來歲的小姑娘都沒人要,你我這年紀……”

“我這年紀怎麼了,工作靠的是實力,靠的是才幹,吃臉啊?”未等小曼講完,她就搶話道。

“不吃臉,木木你說得對,是不吃臉,可你告訴我,不吃臉吃啥?”

“你——?”

縱然這樣,她還是不甘心,又跑了一段日子,不去報社和新聞單位了,去公司,應聘一份文秘或公關策劃總行吧?這次她是被自己嚇回來的,所到之處,不用張口,只要看一下坐在清涼辦公室格子間的男孩女孩,頓然就沒了張口的信心。更搞笑的是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她腳步剛送進去,熱情的前臺小姐便迎上來:“請問阿姨是找人還是來談專案?”

“阿姨?”木子棉怔怔地盯著女孩看了半天,這聲“阿姨”叫垮了她。女孩怎麼著也過三十了,就算沒結婚也該劃到大齡剩女中去,但她叫阿姨的那份自然勁,好像木子棉已經老態龍鍾。

她逃也似的離開那家公司,下樓梯時差點把腳崴了。邊逃邊心說,滾他的單位,滾他的工作,我木子棉就算餓死,也不再找這份屈辱。

她把這叫屈辱。的確,她受不了這屈辱。

樂小曼哈哈大笑:“這就對了,我說木木啊,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羨慕你嗎,大老闆夫人,貴族,上流階層。”樂小曼把所有能用上的詞都用上了,然後道,“上帝是關上了你吃苦的門,給了你一座皇宮啊。”

“少說這些沒用的,你是嫌我還不夠落魄?”

哪知這句話讓樂小曼反著領會了,中了箭似的說:“得,得,得,你就少拿落魄來羞辱我,好歹咱朋友一場,不至於把我臉皮扒淨吧?”

“說哪裡了,哪個扒你臉皮?”木子棉犯了急,再怎麼著,她也不可能傷小曼。

小曼卻說:“好了木木,咱都不是外人,說話也用不著拐來拐去。我樂小曼這輩子是沒嫁好,誤撞了一頭沒有出息的豬,但我認了,我就這命,上次去寺裡算過的,人家說我八字太沖,錢啊啥的跟我不沾邊,窮命窮過。可木木你不同,你別對不住人家培揚。”

“對不住他,我怎麼對不住他了,小曼你到底向著誰說話?”

“我誰也不向,我認理。”樂小曼越發認真起來,一本正經的樣子讓人看了想笑,可木子棉笑不出。因為樂小曼接下來就不只是數落她,而是聲討了。

“木木你是生在錢中不知錢,摟著福睡還嫌福貴。你找工作我不反對,可你想過沒,你現在這身份,一個月給兩千,幹不?受得了那份苦不?你以為錢真的那麼好賺啊,要是好賺,我樂小曼用得著兼幾份工,天天跑去討人家笑臉?”

“小曼你亂說,你怎麼跑去討人家笑臉了?”

樂小曼苦笑一聲,說了句男人們常說的話:“木木,你真是飽漢不知餓漢的飢啊,讓我怎麼說你呢,知不知道我最近幹什麼,給人家當化妝品推銷員,不,不叫推銷,試銷,就是任何想買化妝品的人都可以拿我這張臉做實驗。瞧瞧,木木你認真瞧瞧,我這張臉成什麼樣子了?”

木子棉這才發現,小曼的臉真的大不如以前,以前她肌膚多細白潤滑啊,說像玉都把玉抬高了,現在這張臉,雖然還白著,但細是端端沒了。粗糙不說,還多出許多細小的疙瘩,仔細一看,就是劣質化妝品鬧的。

“小曼你——”木子棉一時怔然,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苦痛裡,卻很少關心朋友,哪怕是小曼這樣的閨蜜。

樂小曼笑笑:“沒事,早就習慣了,為了我家寶貝女兒,我豁出去了。”

“不至於吧小曼,就算你生意失敗,也有你家老汪啊,再怎麼著他也是校長。”

“少提他,我可警告過你不止一次了,再提,朋友都沒得做!”小曼突然惡狠狠道。

木子棉知道,小曼跟汪世倫關係並不好,或者說,小曼對汪世倫早就失望。他們的婚姻,也是一本血淚賬。

樂小曼曾是一位中學教師,她和木子棉的友情是透過可凡建立起來的,樂小曼做過可凡的班主任,她愛這個孩子,自然就對孩子的母親多了份好感。很多問題上,樂小曼都能跟木子棉溝通,有些話題她們甚至談得很投機。

比如對男人,樂小曼雖然嫁給了汪世倫,還跟他生了洋洋,但樂小曼並不愛汪世倫。這一點她沒跟木子棉保密。

樂小曼說,她愛的男人有兩種,一種是能頂天立地,敢作敢為,活著是條漢子,死了是個英雄。另一種男人雖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氣,能讓女人直起腰來。

樂小曼又說,好男人都讓你們分光了,我像個撿破爛的。木子棉倒是誇過幾句汪世倫,說不管怎麼他是有學問的人,這世界上什麼都可以買,獨獨學問不能。還說小曼你要珍惜。不誇還好,一誇,小曼就火了。“少給我提學問,知道這輩子我最恨什麼嗎?學問!”

一度時期,木子棉認為是樂小曼過於強勢,或者生活觀價值觀有問題,人幹嗎非得有錢啊,再說汪世倫是教授,也不差錢。但跟樂小曼交流多了,才知道生活遠遠不止這樣。

樂小曼嫁給汪世倫的時候,汪世倫就已是副教授,在學術上已小有名氣。那時多數人還認為是樂小曼高攀,可隨著歲月流逝,樂小曼便越來越不滿汪世倫的學究氣,尤其是跟周培揚和方鵬飛接觸多了後,樂� �曼更是有種嫁錯人的感傷。

小曼是個心很強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為此她極力勸汪世倫放棄教書,學周培揚一樣下海經商,無奈汪世倫是個除了孔子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的人,樂小曼一激動,自己辭了公職下海經商。先是搞服裝,折騰了兩年,積壓了一大堆,後來又搞電器,店還沒開張,一把大火差點把她也燒了。折騰來折騰去,樂小曼什麼也沒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債。這下汪世倫有話說了,他無不譏諷地說,做教師有什麼不好,你偏要往銅臭堆裡鑽,這下你鑽呀,你不把這個家賠進去你是不甘心呀。

樂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從四處借錢,開起了美容院。還好,這次算是找對了感覺,美容院開到後來,已在銅水小有名氣,賺錢不說,重要的是給了她信心。可汪世倫不這麼認為,他認為樂小曼這是在墮落。一個堂堂的人民教師,居然幹這種下三爛職業。不幸的是,在汪世倫的冷嘲熱諷中,樂小曼再次走了黴運。她瞞著木子棉她們,斗膽包天地給那些一心想大起來的女人們做隆胸手術,後來又擴充套件到割雙眼皮和隆鼻樑,結果進來的矽膠有問題,劣質品,把人家毀容了。官司打到了省裡,引得各路媒體來圍剿。樂小曼本來就沒什麼醫學常識,擅自做整容更是違法的事。如果不是周培揚他們全力解圍,樂小曼不只會賠得傾家蕩產,人也得進去。

木子棉沒想到,經歷了那麼多折騰,最終她的落腳點卻到了蘇振亞這裡。

就在她被找工作的事折騰得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時,蘇振亞找到了她,看著她染幾分蒼涼和憔悴的臉說:“到我這兒來吧,別四處碰釘子了。”

“去你那兒幹什麼?”

“打理論壇,馬克走了,論壇不能停。再說我還為你設計了一條路,我是專程為這個趕來的。”

“什麼路?”木子棉當時並沒抱什麼希望,心想自己都這樣了,還有什麼路可走。沒想等蘇振亞說完,立刻就有了精神。

蘇振亞讓她一邊打理論壇,處理日常事務,一邊寫書。

“你有這個才,本來就是學中文的,加上在報社幹過,這些年呢,又歷練不少,對社會,對人生,也算有收穫了。論壇別的給不了你,但可以提供給你豐富新鮮的素材,你可以把它們寫成小說,也可以寫成你喜歡的任何文體,總之,是要自己沉下心來,認真去做事,而不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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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振亞特意用了空想這個詞。

木子棉似有所動。

經過一番思考,木子棉接受了蘇振亞的建議,也給自己訂了一個宏偉的計劃,想寫一部關心女性心理和愛情的小說,這方面她相信積累是夠的,專業知識也不缺乏,缺的就是堅持下去的勇氣。

本來一切都在按計劃有條不紊地實施著,木子棉喜歡這個論壇,也慶幸蘇振亞選了她。她這一年的分居,導火索是周培揚和羅希希的噁心事,但另一個目的,是想從婚姻裡靜下來,也從紛亂的生活中靜下來。她真的想當一名作家。小說大綱已經完成,該做的準備業已做好,如果不是遇到楊默,怕是……

唉,楊默。

木子棉恨恨地搖了搖頭。

木子棉不知道,對楊默的喜歡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更搞不清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他。但她清楚,她是被楊默那張憂鬱的臉吸引的。

一個五十二歲的男人,居然有一張孩子般透明而又憂傷的臉,一雙滿是睿智的眼睛,奇奇怪怪有一股藍色的光。

你想想,現在哪一張成年男人的臉上,不是寫滿荒唐就是奸詐,再不就是一臉滄桑。相比前者,木子棉更不能容忍的,就是滄桑。可楊默臉上沒有!楊默的臉雖然是陰鬱的,但那陰鬱跟她討厭的那些男人的陰鬱有很大不同,跟丈夫周培揚臉上的陰鬱也不同。丈夫周培揚臉上,多的時候寫的是隱忍,寫的是壓抑,他像一個永遠得不到性滿足的男人,那張臉一年裡也燦爛不了幾次。這正是木子棉最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地方,作為女人,一個自認為姿色和床技都不錯的女人,卻不能讓男人開心,她好失敗。當然她也知道,周培揚臉上的抑鬱還有沉重,跟性沒有關係,但她就是想不通,她不喜歡整日活在沉重和壓抑裡,她需要清新的空氣,需要自由的交流,需要乾淨而浪漫的溫馨。

是的,乾淨而浪漫。她無數次地設計過這種生活,從跟周培揚戀愛到現在,她都在設計著這種生活,可惜,這種生活離她越來越遠,周培揚也離她越來越遠。

她討厭陰,尤其討厭周培揚臉上那種陰。

楊默的陰卻是一個例外,楊默的陰是從藍色的眼光裡掉下來的,掉下來後均勻地塗染在稜角分明的臉上。那顯然是生活之外的東西,是內心奔放的另一種色彩。

指不定他內心有多活躍呢,說是詩人一點也不誇張,像極了。

木子棉因此而相信,這個男人的生活是清澈的、純淨的,跟她幻想的某種生活有奇特的吻合。

這有點武斷,但木子棉偏偏就喜歡武斷。當年她不正是武斷地認為,那個一登上山頂就要高亢地吟詩,高談闊論起來沒完沒了但卻從不煩人的周培揚就是她要找尋的人嗎?

詩性的男人。多少年了,藏在木子棉心裡的這個結,居然還沒丟掉,沒被生活毀掉,多慶幸。木子棉為此而有小小的激動。

楊默臉上那層陰,就是詩意。或者不叫陰,叫鬱。陰和鬱還是有很大不同的,這是木子棉獨到的理解。一見著楊默那張臉,木子棉莫名地就興奮了,興奮得毫無道理,卻又呱呱地叫。

楊默的臉不只是透明,隱隱約約中,還有一股山間清泉的色彩,連他的呼吸,也有一股山溪的味道。木子棉坐在楊默身邊,莫名地就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綠。她認為楊默臉上那層透明,是九音山天空的色彩,而那淡淡流露出來的憂鬱,是橡樹的油綠。如果是純綠,就缺了味道,偏偏是油綠,這色澤,就緊張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憂傷而又不含雜質,這才是她最最痴迷的一種神情,好男人就應該有這樣的神情。

木子棉忍著自己怦怦亂跳的心,跟楊默近距離地對峙了一段時日,終於在一天,大膽而又熱烈地把自己道給了楊默。

“我叫木子棉,以前在報社工作,分管廣告這一塊,現在不幹了,專心在家做學問,當然,做的也是心理學。”木子棉激動不已,還誇張地用了學問這個詞,當時她心裡有幾分不安,做賊似的,她那怎能叫學問呢,僅僅是對學問的一種嚮往而已。可她喜歡在楊默面前把自己包裝得紮實一些。

楊默抬起那雙憂鬱的眼睛,專注地凝視了她很久,淺淺一笑:“我叫楊默。”

真吝嗇,她一氣說了那麼多,連自己住哪都交代了出來,卻只換來他四個字,內容還是她提前知道了的。

不過她還是開心。畢竟,這是她到這個陌生圈子裡後主動認識的第一個男人。他說話的時候,嘴裡哈出來一股氣,如蘭,更如田間青草的味道,很古典。

一天就這麼飄飄忽忽過去了,那是木子棉主持論壇不久後的一個日子,論壇裡請來做演講的是大學裡一位性學教授,女的,網路上很活躍,思想也接近偏激,總是能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觀點。那天女教授在臺上講什麼,木子棉一句也沒聽進去,腦子裡完全是楊默。

分手的時候,木子棉雙目流盼,用林黛玉的那種目光幽幽怨怨望住楊默。她想楊默應該彬彬有禮走過來,向她發出邀請,請她品茶或是賞月。對了,除了喜歡聽九音山橡樹發出的轟鳴,木子棉還有一個喜好:賞月。可惜這個喜好實現的機會不多,銅水的天總是灰濛濛的,老天像是終年四季患炎症,霧霾一撥連著一撥,連續劇一樣,弄得天很難有機會透個明。那層懸在半空中的塵埃,一到夜晚就把月亮遮住,木子棉幾乎就沒有看到過銅水的月亮。不過楊默如果請她,她倒是可以介紹一個地方的,離九音山不遠,有一個叫漳灣的小鎮子,山清水秀,坐在漳水河的石橋上賞月,那才叫有風景。

遺憾得很,那天的楊默什麼也沒說,甚至沒多看她一眼,活動一結束,就匆匆走了。

他怎麼就能匆匆走了呢?

一股傷感莫名地包圍了木子棉,木子棉經常會有這種傷感湧出來,她老覺得自己根本不是肉做的,是傷感一塊塊堆積起來的。生活稍稍有點不如意,就有堅硬的東西把傷感碰碎,然後她就大片大片地掉落了。淒涼得很。這天她就有種被人拋棄了的感覺,後來覺得拋棄這個詞不大合適,她跟周培揚冷了這麼久,都沒用過拋棄兩個字,怎麼能隨隨便便用在一個陌生男人身上呢?

是的,陌生。木子棉後來才明白,她跟楊默只是空氣中的兩粒塵埃,一陣風吹來,輕微地碰撞了一下,什麼也沒發生,他還是他,她呢,也還是她。兩個毫不相干的物件,是沒有道理碰出這種傷感的。

木子棉很快就不傷感了,她開始精心編織一個計劃,她要跟這個叫楊默的男人發生點什麼。那時候木子棉的小說已經準備了大綱,只是她對男主人公不大滿意,一直想找一個更加完美也更加符合她口味的,好了,楊默的出現解決了她這個難題。

就是他了,木子棉興奮地想。

那時候論壇裡正好有個雀斑女人,年紀不小了,心理問題一大堆。蘇振亞讓她和楊默合起手來幫助這個女人。

“這事應該讓木美女去做,我怕是幫不了多少。”楊默客氣地謙虛道。

楊默稱木子棉美女,而且前面沒加“資深”兩個字。

木子棉聽了很開心,也很有認同感。她一向認為自己是美女,比樂小曼要美,比凡君更要美出許多,儘管周培揚他們聯合起來認為,天下女人凡君最美。木子棉堅決不認同,她認為這些男人缺少眼光,凡君有什麼了不起呢,頂多也就算個病態美。當今世界,誰還拿林妹妹當美人,孱孱弱弱的樣子,想想都讓人打寒噤。

“楊先生客氣了,你是這個論壇裡最有感召力的男人,相信有楊先生出面,我們的工作會容易許多。”蘇振亞說。

“對呀,對呀,怎麼能少了楊先生您呢,論壇裡大家都是朋友,不對,兄弟姐妹,我們可不能坐視不管喲。”儘管木子棉對雀斑女人一點好感都沒,這女人又醜又自信,自信到爆棚,說什麼都是一副唯她獨尊的樣子,她已經給木子棉出了不少難題,其實她是想接管這個論壇。木子棉最怕跟她接觸,但一聽楊默要參與進來,馬上變得熱情。

“幫她?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楊默沉吟一會兒道。看上去他對雀斑女人也有幾分怵。

“是不容易,如果容易,她就不會到論壇裡來了。不過我們要有信心,幫助別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蘇振亞說。蘇振亞教授認為,雀斑女人的問題也是出在過分自信上。“不過她那不叫自信,是一種虛妄,一個在婚姻和事業上完全失敗的女人,又不肯承認這種失敗,就以這種假想的自信來麻醉自己,這種女人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蘇振亞幫他們分析道。

這件事本來可以加速他們的瞭解,遺憾得很,就在木子棉興致勃勃時,雀斑女人突然不來了,徹底離開了論壇。

該死的女人!木子棉破口大罵。

後來有段日子,楊默也不來了,木子棉很納悶兒地去找蘇振亞。

“這傢伙,幹什麼事都缺乏耐心。”蘇振亞教授嘆氣道。

“他缺乏耐心?不可能!他怎麼會缺乏耐心呢,我看不像。”木子棉不知怎麼忽然間漲紅了臉,像是極力為誰爭辯的樣子。蘇振亞教授困惑地盯了她一會兒,朗聲一笑,道:“木木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木子棉眉毛一揚。

“我年輕時的戀人,跟你性格有點像。”

木子棉有幾分失望,這天她想談的不是別人,也不是她自己。

她想瞭解楊默。

但瞭解楊默的過程很漫長,不只是漫長,甚至艱難。這麼說吧,直到現在,木子棉也沒能瞭解他。

楊默是一個謎,永遠地種植在了木子棉心裡。

再來說銀州。

這個空氣中夾雜著淡淡哀愁的夏日的上午,木子棉的心情一開始還算晴朗,這可能跟小城銀州的陽光有關,也可能無關,但它確實是晴朗的。不久,就暗淡下來。原因是她再次想起了楊默,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死亡。

老教授蘇振亞一直開導著她,可她還是走不出那團陰影,後來竟然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弄得蘇教授手忙腳亂。

“我說木木,你怎麼老鑽牛角尖呢,不能因為一個楊默,把你自己也毀了!”蘇振亞氣惱地說。

“他走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木子棉冷不丁就說出一句讓人冒汗的話。

蘇振亞大張著嘴,他被這句話震住了。他勸半天,其實並不清楚木子棉跟楊默之間發生了什麼,還以為只是純粹的朋友。木子棉這句話,忽然讓他明白,眼前這個女人,已經走火入魔。半天,他喃喃道:“木木,別忘了,你有老公,有孩子。”

“跟他們沒關係!”木子棉失聲尖叫,蘇振亞這句話讓她瞬間變成了一個瘋子。

女人的變化總是這麼快,尤其中年女人,尤其缺乏愛情滋養的中年女人。她們說變就變,一點兒前兆沒有。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從一個懸崖跨向另一個懸崖,或者從一個坑躍向另一個坑。總之,就是讓人不安神。

蘇振亞苦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說:“好吧,不提,我誰也不提。”

蘇振亞打電話讓木子棉來銀州,不完全是因為楊默的死。在他看來,一個人的離開實在是件正常不過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儘管楊默還年輕。蘇振亞是想跟木子棉認真談談她的婚姻,蘇振亞一直想跟木子棉談談她的婚姻,可總也沒有機會,或者說找不到切入點。木子棉他瞭解,如果你幾句切入不了主題,不能將她的心一下攫住,談話就進行不下去。還有,你必須找到開啟心鎖的那把鑰匙,能下出猛藥來,對她才有效,否則,最好什麼也別談。

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蘇振亞結識了周培揚,此後跟周培揚有過幾次深談。當然一開始談的並不是婚姻,蘇振亞這種身份,目前是很吃香的,哪行都請他,不是搞講座就是當顧問。開始周培揚並不知道論壇是蘇振亞搞的,還拿他當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對企業對社會的看法都講了,聽得蘇振亞一驚一驚,直嘆遇到了高人。蘇振亞眼裡,是很少裝進去周培揚這些人的,一個清高到極致的知識分子怎麼可能對這些暴發戶投機分子有興趣呢?但周培揚讓他有了興趣,這個男人不但有想法,而且深刻,而且能讓他產生共鳴。

可是後來周培揚知道了他是誰,一聽他就是那個把木子棉拉進論壇的人,周培揚火了。

“你離我遠點兒,我周培揚怕傳染,我不想變成瘋子,我家有一個瘋子就夠了,再來一個,我這個家就徹底毀了。”

“什麼意思?”

蘇振亞窮追猛問下,周培揚才講了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講完他說:“她是一個行走在霧裡的人,她的思想就是毀掉她的那團霧,她自己活在幻覺裡不肯醒來,還要把我們都拉進去。我哪有時間陪她玩那些啊,那是吃飽喝足沒事幹的人才能玩得起的,我周培揚玩不起。她可以不在乎錢,不在乎怎麼生存下去,但我這些職工,一萬多號人啊,我不能為了一個虛無的夢,把這些全拋開吧?”

蘇振亞認為周培揚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男人,不像木子棉說的那麼可怕。之前木子棉不止一次在蘇振亞面前說過周培揚的不是,有幾次,甚至是流著眼淚說的。她傷心的樣子讓蘇振亞誤認為,周培揚是一個不學無術專門欺負女人的混球兒,蘇振亞最恨這種男人,一度時期他還替木子棉深深惋惜,怎麼優秀的女人總要在婚姻上栽跟頭?

現在蘇振亞改變了看法,問題出在木子棉身上。這段日子,蘇振亞仔細地分析了木子棉,認為木子棉對婚姻要求太高,對丈夫的要求過於苛刻。女人如果對婚姻抱太高的奢望,是很可怕的,尤其中年女人。

婚姻其實就是一碗水,你得把它端平,水才不會灑出來。這平主要是指心態上的平,你得保持一顆平常之心。如果過分地對它苛求,碗就會傾斜,水自然會灑掉。如果夫妻雙方都傾斜,碗最終會成一隻空碗,什麼也盛不住,這是蘇振亞對失敗婚姻的一句經典性總結。

“木木,我想把這個論壇關掉,這也是我急著叫你來的原因。”蘇振亞終於說到了正題上。

“什麼,關掉?”木子棉遭蜂蟄一般,猛從石凳上彈起,一雙眼睛像是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不行,我堅決不同意。”她又說。

“為什麼?”蘇振亞倒是沉靜,木子棉如此強烈的反應,越發堅定著他關掉論壇的信心。再不關,他真可能就成了罪人。這是跟周培揚談過幾次後他的反省。善意未必能做成好事,有時候恰恰這種善意會害人。是他考慮得太簡單了。

“是因為他?”木子棉緊盯著蘇振亞看半天,問。

蘇振亞淡然一笑:“是,但不全是。”

“怎麼講?”

“簡單點說,我辦論壇的目的,是讓人走出心靈困境,解救他人也解救自己。可是我發現,來這裡的人,非但走不出去,反而找到了家,越陷越深越滑越遠。”蘇振亞忽然抬起頭,有點蒼涼地看著銀州的天空,看半天,老眼裡忽然滲出淚水。一咬牙道:“我做了件不該做的事啊。”

“不!”木子棉尖叫一聲,回過臉來問:“是因為他,是不是因為楊默的死?”

“不!”這次蘇振亞頭搖得很厲害。“他跟你們不同,他是來贖罪的,可你們不是,你們錯誤地將論壇當成了寄託,這不是我的初衷。”

“是,一定是因為他,你騙人!”木子棉喊了一聲,瘋狂地跑開了。邊跑邊在心裡喊,我不要關論壇,我還沒搞清他是誰呢,他對我很重要,我必須搞清他是誰!

木子棉當天就回到了銅水。她是揣著對蘇振亞極大的不滿坐上車的,她甚至想,就算蘇振亞不再需要她,她自己也要創辦這樣一個論壇。

回到銅水,不幸趕上一場大雨。銅水的天氣就是這樣,雨下起來沒完沒了。站臺上人煙稀少,壞天氣阻止了人們出行的步伐,計程車也比平日少許多。等了十多分鍾,木子棉還是沒攔下一輛車。她的心情因此而變得更壞,身體在細雨中不住地發抖。她掏出電話,想打給樂小曼。號撥一半,突然止住,她發現自己撥出的號碼並不是小曼的,而是……

她合上手機,怔怔地在雨中發呆。一輛計程車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濺起的雨水打了她一身,木子棉誇張地發出一聲尖叫,聲音穿透雨幕,飛到馬路對面兩個年輕女孩耳朵裡。兩個女孩同時投過目光來,木子棉看到一張臉,美得驚人,那美簡直能在瞬間奪走人的魂魄。木子棉正要掩飾性地微笑一下,忽地就發現,年輕的那位高個女孩正是她在九音山見過的那一位。女孩也像是認出了她,目光瞬間變得陰暗,帶著刀一般的尖利。木子棉慌了神,一弓身鑽進了那輛計程車。

怎麼會是她?木子棉捂住“咚、咚”狂跳的心,目光驚魂未定地又投向那邊。雨幕很快遮掩了一切,對面大街空蕩蕩的,她沒再看到那個雙腿修長身材十分迷人的女孩。

遠處,一輛車子踏雨而去。憑感覺,木子棉判定那是輛豪車。

一定是她!木子棉因此而越發相信。

“去哪?”計程車司機發動車子,禮貌地問。

“九音山。”

這聲音把她嚇了一跳,怎麼會想到去九音山呢?

司機是個老實的中年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木子棉異常的表情,耐著心說:“今天雨大,山上路滑,車子上不去的。”

木子棉沒有回應,呆呆地坐在後面,腦子裡忽而是女孩年輕漂亮的臉,忽而又是楊默,有那麼半分鐘,還想到了剛才站在女孩身邊氣質非凡的女人,她比女孩大,也成熟。木子棉感覺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車子在雨中發出令人壓抑的聲音,走了不多時,司機小心翼翼地說:“這樣的天氣,是不適合掃墓的。”

木子棉忽然就來了氣:“誰說要去掃墓,掉頭,去江景路五號!”

江景路五號是她現在居住的地方,報社分給她的房子。

報社分給她這套房子的時候,木子棉正跟那個名叫亞海的年輕男人談那筆路牌廣告,那時候她趾高氣揚,感覺全世界都在為她開綠燈。想想這才多少年,她就從當年的名編名記落魄成一家庭主婦,而且還是跟老公分居的怨婦。

世事總是令人難以預料,而行走在世事中的人,誰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會怎樣。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毫無目的的競走,有時候接近亂走。

車子很快抵達樓下,木子棉幾乎是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家裡冷清無比。推開門的一瞬,木子棉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她的家?曾幾何時,家這個字眼是那麼的溫暖,溫情四溢,暖流成河。可稀裡糊塗的,就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木子棉斜倚在門框上,腦子裡忽然就閃出跟周培揚剛成家的那段日子。她聞到玫瑰的花香,撲鼻而來。緊接著是松濤,紫荊山的松濤,一波接著一波,燻得她要醉。那時候她一無所有,但被愛情包圍著。哦,愛情。木子棉長長地叫了一聲,眼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浩浩蕩蕩,怎麼也擋不住。木子棉看見兩個愛情中奔跑的孩子,是的,她向來認為,在愛情中奔跑的,都是孩子。等到這些孩子脫去稚氣,變得八面玲瓏時,愛情這條河,也就枯乾了。

一條曬在岸上的魚。

木子棉想起這句話。這話是跟誰說的?蘇振亞,還是楊默,抑或是汪世倫那呆子?算了,總之不會是周培揚,她跟周培揚,已經好久無話可說了。

木子棉抹掉淚,她必須自己為自己抹淚。試想一下,一個柔弱的女子,一個被愛情拋開的人,一個在慾望和世俗混攪著的紅塵裡苦渡小舟的女人,卻要自己給自己抹淚,這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

屋子裡落著厚厚一層灰,塵埃蒙罩了一切。雖是雨季,外面的空氣清爽宜人,家,卻依然讓塵埃蒙罩。木子棉懶得打掃,以前她那麼熱心於家務,家裡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小曼還笑她有潔癖,說再這麼下去,都不敢到她家來了。現在呢,寧願把自己淹沒在灰塵裡,也沒有心情讓那些塵埃稍稍挪動一下地方。

它們擋住了通向光明的路,我的心因此而蒙羞。木子棉驀地想起一句詩,好像是哪個行為詩人高聲朗誦過的。

除了灰塵,更令她難以承受的是寂寞。

什麼時候起,這個家就剩下她一個人呢?三年前,或是五年前,抑或更早,但絕不是分居之後。木子棉絕不會承認,這種寂靜冷清的日子是因為跟周培揚鬧分居,在她記憶裡,她的生活好像在婚後不久就變成這樣。

哦,母親。木子棉再次想到了那個生她養她的人。

木子棉拖著疲憊的步子,來到陽臺。陽臺寬敞而明亮,如果不是雨天,大把大把的陽光會毫不吝嗇就灑了進來,可惜木子棉不熱愛陽光。晴天的時候,她很少躺到陽臺上,她自己擁有一間書房,有時也兼做臥室,躲在裡面比躺陽臺上更安全。不過今天是雨天,陽光被雲雨攆走了,木子棉就有一種躺下來的衝動。

陽臺上那把破舊的竹椅,是母親送她的禮物,當然不是陪嫁。如果拿這個做陪嫁,木子棉是會有意見的,弄不好還會歇斯底里跟母親吵上一架。母親像是算準了她的心思,偏不在她出嫁的時候送這把椅子,一定要等到若干年後,等到自己人老珠黃女兒眼角也生出細密的皺紋時才說:“那椅子有兩把,你父親留下的,你拿一把去吧。”

木子棉就像搬回一個噩夢,將椅子搬了過來。她知道,搬回這把椅子,並不證明她心裡有父親。父親的記憶早就很淡了,以至於到現在,父親長什麼樣,臉上有沒有笑容,她都不記得,也懶得記起。但她必須做出一個姿態,讓周培揚敏感地意識到,她心裡是有父親的。

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是周培揚而不是母親?木子棉疼痛地閉了下眼。關於父親,關於母親,還有周培揚,怎麼都是她這生的痛?有那麼一段日子,她感覺自己抵抗不過去,眼看要被折磨死,後來她衝自己說,木木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們就一起笑了。

她還算堅強,挺了過來。挺過來才發現,所有的疼痛都來自兩個字:愛情。

愛情真是一劑毒藥,你迷迷糊糊的時候,被別人灌下去,灌下去你就沒了逃路,只能在這條充滿疼痛的道路上舞蹈。木子棉這麼想著,將屁股擱在了竹椅上。已經破爛不堪的竹椅似乎支撐不住她的身體,發出吱吱呀呀一陣響。是的,她的身體有些發胖,相比結婚那會兒,多出將近二十斤。二十斤哪,這是件可怕的事。怎麼會胖呢,木子棉一直想不通。她可是非常節食的,平時運動也抓得緊,參加論壇前,也就是跟楊默認識以前,她還參加過一個瑜伽班,專門就為瘦身。但她就是在發胖,一年比一年臃腫。她曾經懷疑是遺傳,但想想莊小蝶,她又搖頭,老妖精身材可是一點沒變形喲。她見過莊小蝶洗澡,當然不是偷窺,她才沒那怪癖呢。那段時間莊小蝶瘋瘋癲癲,神志愈發變得不大清楚,她本來是不想管的,愛咋咋去,我才沒有那個媽呢。都是小曼,死活拉著她去醫院。“木木你就想開點兒吧,事情過去都那麼久了,怎麼還跟自己過不去,你是學中文的,學中文的更應該懂得,人要寬恕別人,更要寬恕自己。走吧走吧,就當去看我媽。”樂小曼那張嘴,要是討好起你來,真是沒辦法。木子棉只好跟著去了醫院。

醫生提醒她們,要時刻注意,儘量防止病人單獨活動。一聽這話,木子棉莫名地興奮,尤其聽漂亮的男醫生稱莊小蝶“病人”,她就有報了仇雪了恥的痛快。你是病人。她不止一次跟莊小蝶重複。從今往後,你盡量減少單獨活動,要乖,要聽話,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樣子。說這些話時她分明聽到一種歡快的聲音從身體裡發出,猶如山間小溪,嘩嘩地奔騰。但是說過之後她又犯起愁來,她不可能把莊小蝶交給周培揚,絕不!突然又想,如果不交,是否意味著莊小蝶從此就要跟著她,成為她的負擔?

不!

木子棉當時就堅決否定。可她又不能把莊小蝶交給別人。有個朋友倒是樂意幫她忙,但提出的條件非常令她生氣,她要木子棉去找方鵬飛,把她丈夫調進市政府。呸,木子棉一聽就煩,她男人什麼東西啊,因為強X幼女坐過牢,出來後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公司開得非常不景氣,幾乎養不活她們孃兒倆。她居然異想天開想讓丈夫進市政府,好像進市政府比進監獄還容易。瘋了,木子棉相信這些人是瘋了,這個世界也瘋了。聽聽她說什麼,這事很簡單啊,只要方鵬飛說句話,她丈夫就可以到市政府下屬的接待中心當採購,她丈夫熟悉採購業務,只要讓她丈夫幹了採購,她為她做什麼都行。

見鬼去吧,採購,哼。木子棉憤然拒絕。雖然她知道這類事不是沒可能,據她所知,已經有好幾位什麼也不是的人被方鵬飛弄進了政府部門,其中有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以前不過是某酒店的前臺,現在居然成了政府政務大廳裡坐班的。但她是不會去跟方鵬飛講這些話的,更不會為了莊小蝶去做這種令她羞於啟齒的事。

算了,把這些鬧心的事交給周培揚去處理吧,反正“事”是他惹出來的,羞恥也是他贏來的,作為一個受害者,她真是不想再看見莊小蝶那張臉了。

木子棉真就把母親交給了周培揚。

樂小曼驚訝地說:“木木你怎麼能這樣,她是你母親啊,真能撒手不管?”

“撒手又怎樣,呵呵。”木子棉冷笑幾聲。

樂小曼無奈地看著她:“得,木木,我服你了,我就想不明白,這輩子我怎麼能拿你當朋友呢,還閨蜜。”

“你可以隨時走開。”木子棉非常冷靜地說。

“木木你瘋了呀,對我也能這樣?”樂小曼真是被木子棉的態度震住了。

之後木子棉聽說,周培揚給母親找了保姆,工價很高。木子棉心裡不服氣,酸溜溜地看著天空說:“她也配啊?”然後就把母親趕出了腦外。再後來,木子棉聽聞莊小蝶跟保姆不停地幹架,連著將三個保姆趕走,她就像逮住什麼把柄似的說:“我就說嘛,我就說嘛,她這種人,能跟誰在一起呢,還是一個人去過吧。”莊小蝶果真就一個人過了。周培揚不甘心,反覆給莊小蝶請保姆,工價一次比一次高,莊小蝶挑剔的手法也越來越高,就像跟周培揚玩心智遊戲。木子棉再也懶得去理這些事。

“鬧心。”她衝樂小曼說。

木子棉由身體發福想到莊小蝶,再由莊小蝶想到方鵬飛想到周培揚順帶想到謝婉秋,因為謝婉秋後來也跟她提過這事,意思是讓她把母親接過來,一家人和和氣氣團團圓圓,多好。被她連嘲諷帶搶白,噁心回去了。管得多!她對謝婉秋的不滿大約就來自於此。

亂七八糟想了一會兒,屁股狠狠地往穩當裡坐了坐。奇怪,她一用力,竹椅反而不叫喚了。

雨絲從碩大的玻璃窗裡透進來,猶如淋在她的身上。隔著玻璃看雨,雨竟然也有了一種近距離的陌生感,跟一小時前置身雨中完全不同。這是一份新奇的感覺,木子棉忽然覺得好玩,以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近距離的陌生,她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覺得它們很有哲學意義。近距離的陌生算不算陌生,或者比陌生更可怕?這麼想著,她腦子裡閃出丈夫周培揚那張臉來。

她已經很久沒琢磨過這張臉了,儘管這張臉時不時地會在她眼前晃來晃去,但她的興趣真是遠不如以前。

我跟他是陌生的,近距離的陌生。

木子棉身體抖了一下,像是打出一� ��冷戰。她想起身,找一點溫暖,可是目光搜尋來搜尋去,屋子裡除了冰涼,還是冰涼。

夏天的冰涼。

她絕望地收回目光,可目光真是沒地方可去,只好又重新投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陽臺的窗戶早已模糊,被雨塗抹著的玻璃上舞出很多張面孔,有的在獰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則虎視眈眈。她奮力地找,哪一張是她自己呢?後來她清清楚楚找到兩個人,一個是周培揚,另一個,居然還是母親莊小蝶!

怎麼會是她呢?木子棉非常想不通。不久又釋然開來。這些年,母親用一團陰影牢牢地把她罩住,任憑她怎麼掙扎,就是擺脫不了。

也罷,反正她的心已被傷得血跡斑斑,多傷一次也無所謂。

木子棉閉上眼,開始沉思。沉思是她加入論壇後新修的一門功課,教授蘇振亞說,現代人最缺乏的是什麼,沉思!大千世界,我們看到太多忙忙碌碌的身影,這些人被金錢捆綁,被物慾追趕,已經很少有時間打理自己的心情,寧可讓心田雜草叢生,也不擠出一點時間去沉思。蘇振亞要求論壇裡的人每天必修一門功課——沉思。

蘇振亞說得對,沉思可以讓人看清自己,可以讓人遠離亂哄哄的煩惱,獨自找到並享受那份孤獨。

孤獨地活著,你就是帝王。木子棉再次想到一句詩,這句詩不是蘇振亞寫的,蘇振亞雖然文采不錯,也寫過書,但這樣經典的詩句,他怕是照樣讀不懂。

這詩是木子棉自己寫的。她認為很經典。

手機突然響了,聲音很尖銳,沉思著的木子棉嚇了一跳。抬起頭,目光循著聲音找去,奇怪,手機怎麼會在石像下面呢,她沒朝那面去過呀?木子棉怔怔地盯著石像,愣怔了幾秒鐘。石像是他們搬家時方鵬飛送的,一米多高,雕的是希臘神話中愛情之神厄洛斯。她至今搞不清方鵬飛送他們石像的真實用意,難道真是祝福他們?或者是方鵬飛說的那樣,他非常嫉妒他們的愛情?抑或如她想的,方鵬飛是在嘲諷周培揚,一個曾經在追求凡君時敗給他卻又死不甘心的男人。周培揚倒是很無所謂,送來了就放下,怎麼著也是人家市長一片心意。聽聽,他這叫什麼話,如果人家真是拿這尊石像嘲笑他呢?木子棉因此又小看了一些周培揚,權奴啊,他們這些人,一輩子都會被權力壓著,直不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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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木子棉突然對石像著起迷來,非常喜歡它。她覺得石像代表了某種意味,想想看,它由一個男人送給另一個男人,裡面匯聚著他們各種心思,有意思。木子棉越看越覺得石像有意思,婚姻有意思,人生更有意思。但是後來,她跟周培揚的冷戰開始,一波接著一波,家被一次次的冷空氣洗劫,天寒地凍,她對石像的熱情,也降到了冰點。到這次徹底分居時,她把石像帶到了這邊。她覺得自己必須有什麼東西陪著,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不如拿石像來充數。反正她自己也越來越像這尊石像,內心飽滿而外表冷漠,整個人都有一種堅硬的對抗。就當同是天涯淪落人吧,木子棉這麼說。

如今的石像,早已蒙著一層厚厚的塵灰,厄洛斯的兩隻眼睛,也像被掏空似的露出大片黑暗。那是某個夜晚,睡不著覺的木子棉拿炭墨塗上去的,她不想讓愛神看到她怨婦一般六神無主的樣子。

哦,她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六神無主了呢?

手機還在叫,那是一種能給人帶來什麼的聲音,木子棉起身,朝石像走去。這時候手機突然不叫了,懶洋洋地躺在那裡。木子棉賭氣地抓起它,手機上顯示的號碼突然間又讓她心血沸騰。

是他,是楊默在打電話!

木子棉幾乎沒有考慮,就將電話打了過去,手機裡傳來一片嘟嘟聲,隨後,什麼也沒有了。

失意驀地襲來,木子棉感覺心瞬間被掠空。她疑是做夢,狠勁地抓了把頭髮,疼,證明不是夢。再次拿起手機,盯住那個號。片刻,再次將電話打過去,這次她被告知,對方已關機。

關機?木子棉木然地回到陽臺,腦子裡已經沒有了思維。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半天,將手機貼臉上,像是貼住一張溫暖的臉。楊默,她喚了一聲,感覺有溼潤的東西從眼裡噴出。楊默,她又叫了一聲,心便譁啦啦地往溼裡去了。

就在她絕望地想扔掉手機時,聲音再次驚起,這一次就在她的耳邊,就在她的手掌中。木子棉急不可待地摁下接聽鍵,忍住一喉嚨的嗚咽,輕輕喂了一聲,對方似在喘息,似在用心聽她的聲音。

“楊默,楊默!”木子棉一口氣叫出十幾個楊默,叫得自己心都要飛出來了,電話那邊突地“啪”一聲。

掛了!

木子棉再也不能在屋子裡待下去了,她要去九音山,要去看楊默。她匆匆整理了一下頭髮,提上手包,疾步往樓下去。老天也算開恩,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雨居然停了。儘管厚厚的雲層仍然籠罩在空中,但細密如織的雨絲不見了。木子棉踩著積水,朝小區門口走,有個保安走過來,衝她打招呼,木子棉沒空理他,腳步慌亂地奔出小區。一連攔了三輛車,司機一聽她去九音山,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踩油門走了。木子棉焦急地四下張望,一輛車子突然停在了面前,定睛一看,竟是從車站送她回來的那位。木子棉上了車,正要張口告訴司機去什麼地方,司機突然說:“是去九音山吧?”

木子棉驚愕地盯住司機的後腦勺,訝異得說不出話。司機釋然一笑:“之前你不是說要去嗎?我也是亂猜的。”

木子棉如釋重負,長長籲口氣道:“謝謝你啊,師傅。”

司機報以微笑,專心開起車來,木子棉閉上眼,腦子立刻就被楊默佔滿了。

事實上,木子棉跟楊默並沒發生什麼,真的沒有。最親密的一次,也就是楊默握住了她的手。他們在喝咖啡,那是一家裝修十分精緻也十分符合木子棉審美情調的咖啡屋,叫雨打芭蕉。是楊默帶她去的,楊默還告訴她,人在被心事關住的時候,應該找個安靜的角落,好好替自己梳理一下。木子棉揚起下巴,裝作天真地問:“你看我像是被心事關住的人嗎?”楊默笑笑,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們並不一定能看清自己,有時候我們會被自己欺騙。”

“你是說我?”木子棉動了一下身體,目光卻一直盯在楊默臉上。那天的楊默穿西裝,很正統的樣子,木子棉一見到正統男人,就想笑。對楊默也是如此。她認為,私下場合穿西裝,會給人虛偽或矯情的錯覺。她的印象中楊默是一個坦誠的男人,儘管他們交流不是太多,但她能感覺出。而穿了西裝的楊默有點像馬戲團的演員,或者是那個裝在套子裡的人。

楊默大約是被她盯得難受,臉上露出一股難為情,呷了一口咖啡,鎮靜道:“我沒有說你,我說話從來不針對哪一個人。”

“可我還是覺得你在說我。”木子棉故意挑釁。

“我為什麼要說你?”楊默眨巴了下眼睛,反問。

“你為什麼不能說我?”木子棉捧起咖啡,卻沒喝,目光軟綿綿地擱在楊默臉上。這張臉已比他們剛認識時憔悴許多,木子棉想不清他為什麼會憔悴。在她看來,如此優雅的楊默是沒有道理憔悴的。

“陌生。”楊默忽然答。

“陌生?!”木子棉警覺地抬起眼簾,楊默的回答讓她意外。

“你不覺得嗎?”楊默忽然間就從容了,接著說,“其實,這個世界上,誰跟誰都是陌生的,夫妻,父子,朋友,表面的親密並不能掩蓋心靈的距離,我說的是心靈,懂嗎?”

木子棉似乎被觸動,但她還是固執地說:“我不覺得,你說得太偏激,偏激就證明你心理有問題。”

“我承認我心理有問題,如果沒問題,我們倆就不會認識了。”楊默這次露出了笑,乾淨的笑,有絲糖蘿蔔的味道。

“你是指這個論壇?”

“準確講應該是圈子,現代人都喜歡圈子,不同的人尋找不同的圈子。”楊默似在強調。

“這麼說我的心理也有問題了?”木子棉嫣然一笑。

“當然有,這個圈子裡的人,百分之百都是心理疾病患者。”楊默這麼說著,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木子棉絞在一起的手。

木子棉禁不住一陣悸動。好奇怪,都這把年紀了,讓男人握握手,還能生出奇妙的感覺。

“你在懷疑愛情,而又同時強烈地渴望愛情,你是為愛情來到這個圈子的。”楊默拿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她,一雙手輕輕摩挲。他的手薄而細長,乍一看跟女人的手沒兩樣,甚至要比某些女人的手還柔軟。皮膚細潤,光澤很好,紅潤透亮。尤其手指,長且漂亮。但這絕不是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講究圓潤卻忽略了線條,缺少力度。楊默的手充滿著力度,儘管只是輕輕摩挲,但那種力度還是很明顯地傳遞給了她。木子棉渾身痙攣,臉頰無端地熱起來,發燙。那樣沉醉了一會兒,她抽出手,無力地辯白:“你亂說。”

楊默並沒反駁她,大約他也意識到剛才握手的動作太過唐突,身子往後一斜,靠在了沙發上。半天,他回過來一句話:“其實,愛情是副毒藥,誰相信它,誰就會中毒。”

誰相信它,誰就會中毒。這是後來的日子裡,木子棉反覆咀嚼的一句話。原想把這句話咀嚼透了,再找楊默理論,哪知……

車子連著顛簸幾下,將木子棉從混亂的思緒中顛醒。木子棉睜開眼,發現車子已駛上山路,司機說得沒錯,雨後的山路格外難走,坑坑窪窪的路面滿是積水,泥水從山崖上淌下來,染得這條路面目皆非。

為什麼沒人修一修呢,這可是通往天國的一條路啊。木子棉忽然就想。

雨後的九音山,把另一番景緻呈現給她。雨水清洗過的橡樹林,黑亮、純淨,雲層壓得很低,快要把橡樹壓彎了,殘留的水汽如同掛滿晶瑩的薄霧,被子一樣將這錯落有致的橡樹林輕輕罩住。橡樹們卻又頑強地挺著,不想被什麼罩住,於是這山間便多了一份動感,好像樹跟什麼搏鬥著,又好像霧被什麼驅趕著。總之,這山,這樹,這水汽,還有雨後極力想突破雲層的太陽,合起勁兒來,將木子棉的心從一個世界拉向了另一個世界。

車子最終開進了停車場,木子棉得感謝司機,司機雖然話不多,但木子棉能感覺出,他是一個熱心腸的男人。他小心翼翼躲著路面上的坑窪,並不是怕車子損壞,而是不忍讓木子棉再受顛簸。這樣心細的男人,如今真是不多見了。木子棉以前很討厭這些生活在底層的男人,覺得他們低俗、粗鄙、滿口髒話、一身汙汗,尤其令她難以忍受的是,這些男人壓根就不懂尊重女人!在報社的時候,她去鄉下採訪,在一個不到二百人的村子裡,她遇見了十二位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其中有兩位已被打成殘疾。後來她又到井兒區採訪,井兒區是銅水的老城區,住的都是老市民,這些現實中過得異常窘迫心理上卻仍頑固地抱著城裡人優勢的居民,竟然敢在大中午把自家老婆光著身子打到街上去,那些男人的談吐還有舉動著實讓木子棉咂舌,木子棉就是在那時候對底層男人抱以絕望的。

“噁心死人!”她學著井兒區男人的腔調,還他們一句。後來她才發現,這是偏見。我們常常被偏見左右自己的思想,這是可怕的一件事。木子棉現在越來越感到,夫妻間那些患難之情,感人至深的愛,一多半還就在底層人當中。人一搖尾巴,也能變成狗。這是她送給方鵬飛和周培揚他們的一句話。

司機停好車子,問木子棉得多長時間?木子棉說:“不會太耽誤你的,等人這段時間,我會付費給你。”司機呵呵一笑,咧開一嘴黃牙:“看你說的,我可沒跟你提錢。”

木子棉原以為,這樣的雨天,不會有誰跑到九音山這種地方來。可她錯了,往公墓區去的時候,連著碰到幾撥人,有兩個十幾歲的女孩,衣服全讓雨淋透了,身子在風中瑟瑟發抖,仍然固執地站在一座墓碑前。看她們傷心的樣子,木子棉就想,兩個女孩失去了最親的人。父親,還是母親?木子棉猜不透,不過腦子裡閃出了兒子可凡的面孔。遺憾的是,兒子可凡的表情總是傷害到她,有時說話也如刀子。木子棉討厭那種表情,更憎惡那些跟刀子一樣狠毒的話,沒一點感恩之心!所以毫不客氣就將兒子好不容易才閃進來的面孔驅逐了出去。

空氣清爽得醉人,每吸一口,都能讓人的肺流出水來。木子棉呼吸著九音山特有的裹著橡樹味的空氣,踩著積水,往裡走去。穿過第二個公墓區時,她腦子裡浮出一串數字:十二區十三號。

她奇怪自己的記憶力,原以為這個數字是記不住的,沒想,記得這般牢靠。

十二區十三號,她又重複了一遍。

一束鮮花驚亮了木子棉的眼睛,剛走進十二區,木子棉便嗅到花香,等來到十三號那座墓碑前,那束鮮花就逼真地呈現在眼前。

一大束白色的月季,足有五十多支。

木子棉一愣,是誰,會在這樣一個雨天給他送花?木子棉揚起目光,四下尋找。整個十二區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邊上的十三區也是寂靜一片,看不見有人影在動。墓區把一片異樣的寧靜給她。木子棉收回目光,仔細地盯住花望。顯然,白色的月季是剛剛採擷下的,嫩嫩的枝上還在流汁,花瓣也鮮鮮的,葉子嫩得要出水。花沒有被雨水打溼,證明送花者跟她一樣,是在雨後才來掃墓。木子棉心裡輕輕哦了一聲,怪自己粗心,怎麼就沒想到帶花來呢?這麼想著,她俯下身,小心翼翼數那些花枝,果然,五十二枝,一歲一枝。

木子棉直起身,再次將目光投向遠處。蒼蒼茫茫的山峰下,世界呈現出一片混沌,遠山近嶺,油綠的樹,薄厚不勻的霧,還有掛在花草尖上的那些露珠兒,這麼多的生命,卻沒有哪一個告訴她,是誰先她一步,將一份思念送給了他?

手機突然叫響,嚇得木子棉往後縮出好幾步。等反應過來,掏出手機,竟然又是那個號!

楊默!

楊默在呼叫她!

木子棉拿著手機,兩眼發出一種可怕的光。這時候看到那個號碼的感覺跟家裡完全不同,家裡她是充滿渴望,充滿熱切,現在她的雙腿發顫,驚悚令她身上直起冷汗。半天,顫顫地開啟手機蓋,手指哆嗦著摁了一下。通了,木子棉聽到一片喘息聲,跟楊默的喘息聲很像。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楊默正患感冒,說話鼻音很濃,咳嗽過後,就是這種喘息。

木子棉嚇得一把捂住了手機蓋。

她想逃離,雙腿卻被牢牢定在了地上。低頭一看,雙腳不知何時踩在積水裡,水正在一點一點浸溼她的鞋。就在她恐懼地四下張望時,手機又發出一聲蜂鳴,這次她開啟得很快,像是有什麼力量催促著她。木子棉看到一條簡訊,上面清楚地寫著一行字:謝謝你來看我。

木子棉落荒而逃!

從十二區到停車場,木子棉不知摔了有幾跤,膝蓋碰破了,血流出來,滲出了褲子。一隻鞋子丟了,她顧不上回頭去撿,手包也不知扔在何處,總之,狼狽極了。

司機看她驚魂失措的樣子,快快地開啟車門,將她安放在車子裡。木子棉的身體縮成一團,雙臂緊緊箍在胸前,目光空洞而駭人。司機發動車子,緩緩離開停車場,快要上柏油路面的一瞬,木子棉看見一輛車,好像是丈夫周培揚的。

但這個時候她的腦子已被那個電話還有簡訊搞成了一鍋粥。

下山時,司機突然問:“是去看楊默吧?”

木子棉驚得從後座上彈起來。

“停車!”她喊了一聲。

司機穩穩地把著方向盤,對她的反應無動於衷。“停車!”木子棉又喊了一聲。司機這才放慢車速,抱歉地說:“對不起,這道兒窄,車子不能亂停。”

“你是誰?”木子棉驚駭地問。

“我姓左,你就叫我老左吧。”

“我問你到底是誰?!”

木子棉要問的,是老左怎麼會知道她去看楊默?老左終於明白過來,再次抱歉道:“對不起,我的話驚著你了。”過了一會兒,車子到了寬敞處,老左停下車,說:“其實我認得你,你是木老師,以前在報社工作。”

木子棉越發恐慌,面無血色地盯著老左,感覺這人突然間變得猙獰。

“我以前在恆遠集團,是楊默的司機。”老左終於說了實話。

木子棉長舒一口氣,身子緩緩倒在後座上。

這一天,周培揚真是去了九音山。

周培揚不能不去,四年前的這天,方鵬飛妻子林凡君離開了人間。

周培揚本來是想叫上方鵬飛一道去的,後來一想,這樣重要的日子,方市長不應該忘記,再者,應該讓他單獨去憑弔,畢竟是他的愛妻嘛。周培揚將電話打給汪世倫,問汪世倫去不去九音山?汪世倫恨恨地說:“不去!”

周培揚笑了笑,汪世倫在記他的仇呢。紫荊山上沒答應修孔子紀念館的要求,拒絕了汪世倫,回來後汪世倫又找過他幾回,也都被他不客氣地拒絕了,汪世倫因此變得耿耿於懷。那天跟陸一鳴見面,陸一鳴說,汪世倫把“狀”告到了他那裡,說他周培揚現在是六親不認,徹底地讓銅臭燻壞了。

“有錢無德,唯利是圖,他這人現在變得無藥可救。”這是汪世倫的原話。

“甭信他的,他是在糟蹋孔子,我沒他那麼弱智。”周培揚簡單地回答了陸一鳴。陸一鳴也只是說說,汪世倫做什麼跟他無關,那人的迂腐他是領教過的。他只是很好奇,這年頭居然還有那樣的男人。

周培揚叫上老範,往九音山去。

十一區跟十二區正好在相反的兩個方向,中間隔著小廣場還有停車場。周培揚掃完墓,往外走時,冷不丁看見了自己的妻子。一開始,周培揚還以為木子棉也是來憑弔凡君,想迎過去。可是木子棉朝相反的方向去了,周培揚的步子就困住了。

那邊有誰,沒聽過這山上還有什麼親人或朋友啊?周培揚困惑了一會兒,沿著那條小石徑,滿是顧慮地往十二區去。

周培揚並沒有跟蹤妻子的意思,這麼些年,他自信跟妻子之間是透明的,沒做過對不住妻子的事。當然,他也相信妻子,木子棉也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他們的婚姻是有問題,但這問題跟平常人們說的背叛或破裂有質的不同。我們是遇到了兩塊不同的石頭,它橫堵在我們面前,我們必須想辦法把它搬掉,然後才能重新走在一起。這是跟樂小曼談起他們的婚姻時,周培揚推心置腹說的話。

兩塊不同的石頭。對周培揚而言,是遇到了事業的挑戰,大洋公司要生存,要發展,他得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進去,稍稍的馬虎或大意都會給大洋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對木子棉而言,這就成了疏遠,成了冷淡,成了他逃離婚姻進而尋找愛情的一個美麗藉口。木子棉屬於那種把愛情當飯吃的女人,這一點周培揚看得很清楚。她不能原諒自己的丈夫無視自己的存在,這是典型的“保鮮”一族,要求每一天的愛情都新鮮如初、完美如初,任何一絲缺憾或瑕疵都會給她帶來萬念俱灰的毀滅感。

很可怕。

這種女人與其說是愛情的守護神,倒不如說是愛情的殺手。固執地搬起石頭,非要砸自己的腳。周培揚無可奈何,他把一切看在眼裡,裝在心裡,卻無法說出來。

當然,木子棉遇上的問題,還不止這一個,她有難以言說的痛,這塊痛要想消掉,只能靠時間。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醫治一切最好的良藥。

所以,當木子棉提出分居時,周培揚還是狠著心點頭同意了。他想,或許分開一段時間,兩人彼此騰出點空間,認真去想,解決問題的契機就會到來。但是現在看來,分居是個錯誤。這是周培揚最近才意識到的。蘇振亞教授不斷給他打電話,說分居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讓他馬上把妻子接回家。

“她心理有問題,這問題很嚴重,你要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這是電話裡蘇振亞跟他強調的。周培揚一開始並沒當回事,這個世界誰心理沒問題啊,他自己還有一大堆心理問題需要解決呢。但是前天晚上,周培揚接到了兒子電話,兒子可凡在電話裡跟他說了一堆事,都跟妻子木子棉有關,周培揚才覺得,問題真的很嚴重。

兒子可凡並不是親生的。這是周培揚和木子棉的一個秘密。

木子棉不能生育!

一開始他們是懷著信心的,周培揚在家是獨子,父母早就盼著抱孫子。周培揚自己呢,也盼望愛情能早結碩果,但兩年過去了,木子棉這邊一直沒有動靜。開始周培揚還以為是自己有問題,揹著木子棉去醫院做了幾次檢查。檢查結果表明,他各方面正常。那問題就出在木子棉這邊。當時周培揚真難死了,他不忍心帶著木子棉去醫院,真怕查出什麼來。後來是樂小曼這個多事鬼,偷偷摸摸帶了木子棉去,結果真的查出木子棉不能生育,先天性輸卵管堵塞,沒有辦法治療。幾家大醫院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年多,毫無進展,木子棉突然提出離婚,說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周家絕後。周培揚罵她糊塗,木子棉又哭又鬧,非要離。周培揚哪肯,好說歹說,才將木子棉安撫住。但父母這邊無法安撫,一段時間,周母從老家來到銅水,就住在周培揚家,說要督戰。兩口子一邊應付母親,一邊想辦法。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這事還得感謝樂小曼。有一天樂小曼突然來他家,先是跟木子棉嘀嘀咕咕半天,然後走出來,說要跟他單獨談談。這一談,就有了兒子可凡。

可凡是從孤兒院抱來的。

為此事,他們跟樂小曼一起,合著演了不少戲。最關鍵的一幕,是木子棉要裝懷孕。

這事真有難度,當著周母面,木子棉要天天嘔吐,吃什麼也吐,直吐得周母信以為真,樂顛顛回了老家,他們的日子才算解放了一點。要知道,在母親眼皮下過那種日子,真不是個味,尤其每天晚上,周母都要很明白地叮囑,甭浪費了啊,早點去睡。有段時間,周培揚甚至懷疑母親在偷聽,生怕他們弄虛作假,欺騙她。木子棉也有同樣的懷疑,搞得他們一上床就緊張,就覺著有眼睛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樂小曼的幫忙下,他們把這戲演到了最後,快要“臨盆”時,木子棉還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後來又煞有介事坐了一回“月子”。不只如此,樂小曼還充當傳播員的角色,四處遊說,告訴大家,木子棉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好可愛喲。居然把汪世倫都瞞了過去,到現在汪世倫都不知情。

可是細心的周家父母並沒被這起謊言迷住,較真的周母還託各種關係打聽,最後竟把孤兒院也打聽出來。木子棉和周培揚抱著兒子回家,周家父母並沒按議定好的計劃辦週歲酒席,周母冷冰冰地扔給他們一張紙,原來是領養合同復印件。為此周培揚父親一病不起,也不讓周培揚給看病。當時大洋正處在提升期,周培揚無力關照木子棉母子,一心撲在公司上。偏巧那段時間又發生一件離奇事,羅希希突然從省城跑來銅水,跟他哭哭啼啼萌發舊情。原來羅希希跟成睿早就貌合神離,他們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合作伙伴,各行各的,不過兩人始終堅持一條,共同維護羅家利益。這點成睿做得很到位,但是感情方面,成睿就做得極不到位,而且非常過火。當時大洋正在完成第一次擴張,周培揚不能斷了跟羅家的關係,羅家呢,也要依靠大洋做許多事。羅希希的永珍當時也是剛剛起步,需要大洋這樣的公司做支撐。羅希希打著合作的旗號來找他,說出的,卻是令周培揚心驚肉跳的話。

羅希希說,當年是她瞎了眼,錯選了成睿,她母親蘇寧更是後悔得要死。說當初她是看好周培揚的,就因為成睿父親也在政界,羅家最終講究了門當戶對,這才把周培揚排除出去。沒想羅希希嫁過去沒一年,成睿父親出事,差點進了監牢。現在想起這些,蘇寧就悔得腸子都要青掉。蘇寧果真也從省城跑來,幫女兒當說客,還真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心裡那份後悔給道了出來。

周培揚哪敢接招,這事要讓木子棉知道,那還了得?他想了好多辦法,才將蘇寧跟羅希希打發走。可羅希希走時留下話,這輩子她不會甘心,早晚有一天,要讓周培揚變成她丈夫。

這個荒唐的插曲周培揚沒敢讓木子棉知道,嚴嚴實實捂了過去。再後來,周父周母相繼離世,孩子的身世也算保密下來。但是誰也沒想到,這樣一件瞞得天衣無縫的事,居然在上次,就是周培揚跟羅希希惹出那場風波時,被木子棉自己說了出來。

而且是當著兒子可凡面說的。

周培揚知道,可凡所有的變化,都是因這事而起。在這之前,可凡壓根不知道自己身世,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非常幸福的家裡,父母相敬相愛,家裡要啥有啥,上帝給了他最好的一切。直到家裡發生大地震那天,可凡一雙無辜的眼睛才真正傻掉。

好在兒子大了,療傷很快,目前已經走出絕望期,開始跟他親近了。可凡在電話裡說:“爸,我不管你跟別的女人怎麼樣,但有一點,你不能太傷母親,你得把她接回家,她這輩子不容易。”

兒子說木子棉這輩子不容易。

周培揚認真想一想,真是覺得木子棉這輩子不容易。

她承受了很多不該她承受的東西,看似繁花似錦的生活,藏了無數根毒針,每一根都能扎出血來。

再也不能分居下去了,周培揚這麼想著,目光朝十二區方向望去,這一望,他把自己望呆望傻了。

木子棉跌跌撞撞逃離十二區時,周培揚其實離她不遠,有那麼一刻,周培揚差點撲上前去,他看到妻子連著摔了幾跤,很慘。摔到水泥路面下的那次,鼻樑險些磕在利石上,周培揚的心揪得很緊。但是他忍住了。他料定,妻子是受了驚嚇,可是她能受什麼驚嚇呢?

後來他走過去,撿起妻子丟落的一隻鞋,困惑而迷茫地瞅著妻子逃離的方向。

她跑來十二區做什麼,為何離開時那麼慌張?

原來是楊默。

當他站在墓前時,那兩個字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前。

一股往事湧來,周培揚心裡翻江倒海。楊默兩個字,在他心裡刀刻斧鑿一樣,他相信這輩子都不會把它忘掉。

怕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相信,木子棉當年被廣告公司騙掉的五百萬,罪魁禍首就是這個楊默!

事實當時周培揚就搞清楚了,跟木子棉簽訂廣告合同的先鋒公司並不是那個叫亞海的年輕人創辦的,他沒那本事,廣告公司真正的老闆正是楊默,亞海不過是他安插在那裡的一個棋子,不過這小子天性聰慧,或者說入戲很深,真以為自己就是先鋒的掌門人。

周培揚之所以不問青紅皂白就還錢,有兩個原因,一是他不想讓自己老婆因此背上罪名,此事如果真的追究起來,木子棉是脫不掉干係的。五百萬不是小數目,況且它還會帶著更多的東西,比如私設小金庫,比如報社廣告費管理混亂等等。為了老婆,他必須快刀斬亂麻,一刀解決此事。第二個,是事發後有人跟他打招呼,讓他以最快速度還錢,報社只要把錢追回來,不造成國有資產損失,就馬馬虎虎可以不予追究。當然,打招呼的並不是分管廣告的副總姚啟明,是比姚啟明能量大得多的人,周培揚不能不聽。

五百萬算是讓老婆安全著陸,雖然因此失去了她心愛的工作,但至少,周培揚化解了一場大的危機,想想也算是值。

周培揚並未就此罷休,當著木子棉面,他說沒關係,不就五百萬嘛,大洋現在順得很,一年好幾個五百萬,就當我少掙了五百萬。背後卻深入細致地查了起來。周培揚認真研究過先鋒廣告公司,這家註冊不到一年的廣告公司說穿了只是一個皮包公司,更沒什麼業績可談,這就讓他生疑。一個毫無業績的小公司憑什麼跟報社談合作,又憑什麼拿得下省城五條黃金路段的燈箱和路牌廣告?他是生意人,自然懂生意的規則。周培揚認定裡面有貓膩,果然,很快他就查到,這家叫做先鋒的廣告公司,真正的老闆是握有萬盛的楊默。楊默幾乎是跟周培揚同期創業的,此人同樣具有公務員背景,不過他的起點要比周培揚高,人家一開始就在省政府。但令周培揚想不通的是,楊默已經擁有一家萬盛,就算想進軍廣告行業,完全可以在萬盛旗下活動,根本用不著另行註冊一家公司,還找來亞海替他看門面,這裡面一定還有別的內情。再查下去,周培揚就發現,所謂先鋒,不過是報社副總姚啟明洗錢的一個工具,姚啟明用監守自盜的方式,一面大肆吃廣告費回扣,一邊又跟廣告單位串通,簽訂虛假合同,利用職務虛報冒領。姚啟明跟楊默聯手並不是一次兩次,先鋒在簽訂燈箱路牌廣告之前,就跟報社合作過好幾次,不過之前廣告部主任並不是木子棉,是一個叫葉琳的女人,但葉琳並不聽姚啟明使喚,這是一個有著正義感的女人,她早就發現報社在廣告費以及財務管理方面存有許多漏洞,手握權力的報社老總們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名目頻繁侵吞本應屬於報社的公共財產,這家強大的報社裡存在更為強大的貪腐,為此她已不止一次向有關方面舉報過,但有關方面視而不見。葉琳的行為激怒了姚啟明,也讓報社其他領導感到不安全,於是在一場重新組閣的中層權力交接遊戲下,葉琳出局,姚啟明意外地選擇了對廣告原本一竅不通的木子棉。

姚啟明真是吃透了木子棉,看上去既能幹又漂亮且聰慧的木子棉,充其量只是個書呆子,改改新聞把把稿件質量關或者主管個副刊什麼的還行,讓她參與經營活動,簡直是對她的嘲諷。

可木子棉心花怒放,春風得意得很。

糊塗啊。周培揚深深地為老婆嘆息了一聲。查到此,他便知道,自己老婆被他人利用了。木子棉是冤大頭,背後主謀是 那些算計她的人。姚啟明認定木子棉是個馬大哈,面子上又將木子棉抬得很高,讓木子棉誤以為自己真的很能幹。其實這都是姚啟明的術略。他不可能放一個事事謹慎的人,那樣他什麼也幹不成。他看中木子棉的就是,外強中乾,自以為是,自我感覺超級良好,但對社會又一無所知。感情用事,遇事很少往背後去想,傻到讓人發笑。這樣的人放在廣告部主任的位子上,他才能為所欲為。

真相清楚後,周培揚決定還擊,他不能讓自己辛苦賺來的五百萬打了水漂,更不能讓老婆成為他們貪腐的工具和犧牲品,他找到葉琳,兩人精心合計,最終點爆了這枚炸彈,讓當年的報社成為海東最大的風波地。那場窩案先後進去了二十多人,涉案資金高達一億兩千多萬。

這些周培揚都沒告訴木子棉,他相信木子棉永遠看不清這些,也永遠不肯承認她是輸家。她怎麼會輸呢,她的字典裡只有“勝”這個字,輸是屬於愚蠢者的事,她多聰明啊。

果然,有次木子棉跟周培揚談起報社貪腐窩案,依然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雙眼睛裡流露著純真無邪,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就是那條鏈上一個子。

這人!周培揚無奈地流露出苦笑。她什麼時候長大呢,什麼時候才能變得智慧一些而不老是自以為是地聰明?

這也是事發後周培揚一直不同意木子棉自己再去做什麼的原因。樂小曼在他面前蠱惑了好多次,想拉木子棉一起去做事,說人不能那樣“閒”著,會閒出病來的,身體不出病,腦子也一定會“生病”。周培揚還是不為所動,告訴樂小曼,她只能待著,家才是她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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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揚是打心底裡疼著老婆,但是木子棉未必就懂。不懂沒關係,從娶她那天起,周培揚就沒打算讓她什麼也懂。男人是給女人提供保護的,不是給女人開啟智商的。智商這東西,別人永遠開啟不了。周培揚由此想到另一個女人,莊小蝶,她們真是像啊,不愧是母女!

周培揚信奉一條,男人的目的是打造出一番讓女人幸福的天地,而不是打造出一個精明的女人。一件接一件的事讓他明白,指望木子棉成熟接地氣,無異於痴人說夢。木子棉是個一輩子也進入不了社會的人,這種女人,只適合談戀愛,不能結婚。

但周培揚沒後悔過。

報社事發後,周培揚一不做二不休,想乘勝追擊,將楊默還有萬盛也一併清算。查的過程中,他突然發現另一個事實,那五百萬並沒落入楊默腰包,楊默將其雙手奉給了成睿!

萬盛經營一直不理想,或者說,楊默僅有的資源一直不能助萬盛高速發展。楊默同樣是一個有野心的男人,他想搭上成睿,事實上他已透過那五百萬成功搭上了成睿。

周培揚不得不叫停。有時候不是你不想做什麼,而是你不能做什麼。

從哪個角度講,當年的他,都開罪不起成睿。

楊默這件事,就這樣放下了。沒想這一天,因為掃墓,這個早已被周培揚趕出記憶的男人,又一次復活。

周培揚在楊默墓前站了有一個小時,盯著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周培揚心裡真是什麼滋味也有。說實在的,當年那件事,他早已遺忘,生意場就是這樣,吞進吐出,誰都在算計,誰也在被算計。算計中活下來的,才是強者。商場玩的就是錢,當年五百萬可能讓周培揚拋下公司去做這些追根問底的事,現在就算五個億,怕是也沒那心思了。

社會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清理乾淨的,這些年他也終於明白過一個道理,被人騙被人算計還是證明你無能,至少軟弱,不重蹈覆轍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強大。

可是周培揚想不通的是,木子棉怎麼認識楊默的。楊默到底是什麼人,居然能讓他周培揚的妻子冒雨前來憑弔?周培揚捧起那束白月季,困惑的眼裡再次畫滿問號。這束月季又從何而來,明顯不是妻子送的啊。

這個男人不簡單!

下山的時候,天色已晚。本來周培揚可以早一點,離開十二區時,樂小曼忽然打來電話,說她被一件生意上的事困住了,脫不開身,託他向凡君送一束花。這事不能不做,不過做的同時,周培揚又多了一句,問為啥不讓你家大校長去送?樂小曼呸了一聲,緊跟著就罵起汪世倫來。周培揚趕緊求饒,怎麼這年頭都這樣啊,不能在老婆面前提老公,一提,大海就咆哮,狂風就怒吼。男人們到底犯下多大的罪,惹得天下老婆除了聲討還是聲討。他到大門口,那裡有家鮮花店。買花的時候,周培揚忽然就想起那束月季,楊默墓前的。可惜花店的月季賣完了,只剩下一些白玫瑰和麒麟,周培揚正在猶豫到底買哪種,猛聽得大門口一陣吵鬧,像是有人吵架。出得門來,驚見是汪世倫。汪世倫因一輛車子輾起的汙水濺了他一身,正跟車主據理相爭呢。周培揚本想走過去,幫他解圍,心裡突然又多出一個壞念頭,想看看汪大教授今天又要出什麼洋相。

車子是輛紅色保時捷,很扎眼,因為光線和玻璃的緣故,車子又背對著他,周培揚看不清車裡是誰,但相信汪大教授是遇上對手了。

果然,汪世倫的聲音響起來:“開好車有什麼了不起,也不能目中無人啊。”

汪世倫聲音過高,惹得走路的人全停下來,聚齊了目光盯著他看。

車內並不發聲,甚至車窗也不搖下來。汪世倫受不了,站車窗前叫嚷了一陣,見車主一點道歉的意思也沒,怒了,怒了又無可奈何,只好一遍遍衝圍觀者聲討,明顯是想贏得圍觀者的支援。果然就有好事者嚷:“把車扣下,有錢了不起啊,哪有一點社會公德?”

這社會的確缺公德。

也有人說:“算了老同志,濺都已經濺了,吵架無用,還是讓她走吧。”

“算了?”汪世倫一看有人替車主說話,越發不滿,聲音再次高出幾分貝:“犯錯誤的是她,不是我!”

“就濺個水,什麼錯誤不錯誤,太上綱上線了吧?”幾個年輕人大約也是見不得汪世倫較真,故意道。

“上綱上線怎麼了,我就是要上綱上線,今天不下車道歉,休想走!”汪世倫擺出一副決戰到底的姿態。

“太不像樣了!再怎麼說,濺了別人,也得下車道個歉嘛。”更多的人還是站在汪世倫這邊。汪世倫的確也慘,衣服前面連同褲子全都讓泥水濺成一片,車主一定是有意這麼做,如果稍稍留心一點,就算積水太多,也不會把人家濺成這樣。

這中間就有人走到車前,一邊敲窗一邊衝裡說:“下車,下車道歉。”

車主一點反應也沒。周培揚後來才知道,車主當時正在玩手機遊戲,外面吵什麼,人家一句也沒聽清。

“跟這種敗家子講什麼道理,有錢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欺負人?把她拉下來,讓大夥兒看看,到底是哪個貪官家的。”

一提貪官,圍觀者立馬興奮。這年頭,人們心裡不知藏了多少火,只要聽到貪官兩個字,不分青紅皂白,就起鬨,就要一股腦兒把火發出來。

場面瞬間失控,圍觀者七嘴八舌,全衝車主噴開了。

“把她拖下來,丟汙水裡!”

“給她曝光,不是小三就是二奶。”

“把車號拍下來,放網上去,讓她出醜。”

還真有人走過來,拿出手機啪啪給車子拍照。汪世倫一看有這麼多人支援,越發興奮,橫堵在車子前,滿口之乎者也地聲討女孩。

周培揚感覺不能再看熱鬧,正要拔步走過去,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

車主開啟車門,從車裡走出來。周培揚沒顧上看車主什麼樣子,就聽她慢條斯理衝汪世倫說:“表演夠了沒,表演夠我可以走了。”

這句話讓所有人結舌,汪世倫更是驚訝不已。

“表演,你是說我表演?請大家評評,評評啊,我是在表演嗎,是表演嗎?”汪世倫面向圍觀者,情緒越發激動。

“如果沒夠,那你繼續表演,本姑娘有的是時間。”車主說著話,又要往車裡去。汪世倫情急中撲過去,一把拽住了車主。

“怎麼,想耍流氓吧,不怕我叫?”

周培揚猛感覺這聲音熟悉,幾步躍過去,他看見了一張臉。

是她,就是那個曾經到他辦公室求職的女孩!周培揚慌忙一躲,不知出於什麼心,他想看看這女孩怎麼收場。

“想溜,有那麼容易?”汪世倫說。

女孩衝汪世倫笑笑:“你激動什麼呢,本姑娘說過要溜嗎?”

“道歉!”

“對,道歉。”眾人附和著汪世倫。

“道歉?”女孩挑釁地望著汪世倫,“不就是想訛幾個錢嗎,我給不就是了?”說著,掏出皮夾,從裡面抽出一撂百元大鈔,足有兩千元,啪地打在汪世倫懷裡。

“這些錢足夠你換一身的了吧?”女孩說完,果斷地鑽進了車子。

周培揚被女孩的舉動驚圓了雙眼,一時竟說不出話,圍觀者又是一片唏噓,有人嘀咕:“出手真大方啊,奶奶的,這年頭。”

汪世倫覺得遭受了莫大羞辱,暴跳如雷:“你給我下來!”

女孩哈哈一笑:“怎麼,還嫌少啊,要不我再濺你一次,皮夾裡的錢全歸你?”說著,揚了揚皮夾。

“你——?!”汪世倫氣得面色發青,那堆錢捧在他手裡,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算了算了,自認倒黴吧,攤上這種孩子,沒法講理。”邊上一位年紀大的老人勸道。

“我不要她的錢,我要她道歉!”汪世倫幾乎在哭了。女孩得勝似的衝汪世倫擺擺手:“大叔,你真是無趣,為一點泥水,耽誤大家這麼多時間。對不起了,本小姐不再奉陪,你自個玩吧。”說著,一踩油門,車子轟一聲,遠去了。周培揚未來及躲閃,濺起的泥水正好噴了他一身,遠比汪世倫濺得慘。

“這孩子……”周培揚瞬間無語。

汪世倫這時候才瞅見周培揚,一看周培揚也被濺得渾身是泥,竟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周培揚,前氣不接後氣地說:“你……你……報應!”

周培揚這才醒過神,原來汪世倫早就發現了他,只是忙著跟女孩理論,沒時間理他。這陣兒大約見他狼狽,罵他剛才不出手幫他。

陪汪世倫掃完墓,時間已到了下午五點,周培揚猛記起晚上還有一重要飯局,催促汪世倫下山。汪世倫非要拉他去學校,說是孔子紀念館的事,還要跟他認真商討。“這事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管嘛,走,我把詳細規劃講給你聽。”

周培揚趕忙搖頭:“最近實在顧不上,改天,改天我找你。”

汪世倫一聽他又在搪塞,怒而道:“言而無信,你們這些暴發戶,都是言而無信的人!”

飯局是市長藍潔敏安排的,周培揚務必參加。

市長藍潔敏是輕易不叫他一起吃飯的,對銅水這位女市長,周培揚除了服氣,再就是敬重。藍是外地人,到銅水已經兩年。這兩年銅水發生的變化,尤其市容市貌的改變,城市功能的拓展與延伸,以及全市經濟格局的變化與戰略重心的轉移,都跟這位女市長有直接關係。早些年,銅水經濟一蹶不振,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樣,這個曾經極度有名的城市眼看就要變成死水一潭,省裡也急,連換兩任市長,就是號不準脈,要麼亂下藥,要麼就像巫婆跳大神,結果銅水越搞越亂,經濟滑到了谷底,百姓怨聲載道,整個城市像患了陽痿,處處都散發著腐朽,沒落氣息燻得人想死。一度時期,周培揚都想把大洋挪到別的城市去,比如永安,或者省城。但他又猶豫,說穿了,他還是一個重感情的人,覺得這種時候離開銅水,有點不仁義,不厚道。好在不久,省裡換湯,派藍潔敏登場。藍在銅水兩年,並沒像前任們那樣天天大動作,月月變花樣,但是兩年下來,銅水確實變了,城市面貌大改觀,雖不能說煥然一新,但至少讓人看到了新意。經濟起死回生,幾股活力注入得非常及時,經濟生態得以改觀,腐朽氣息被遏止,發展思路逐漸清晰,新的模式業已成型,骨幹企業在經濟運行中越來越發揮重要作用。周培揚認真研究過這位女市長,她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跟風,不搞形式,一切重在實效,而且敢碰硬,敢抓敢動敢砍敢扶。甭看這些都是人們經常掛在嘴上的,每屆官員都在說,都在喊,可真正能做敢做且做到位的,沒幾個。藍潔敏做了,而且產生了奇效。她也因此而獲得一個不太好聽的雅號:女漢子。比女強人還損。但她自己好像不覺難為情,還在會上公開講,她就喜歡做這樣一位漢子。

藍潔敏很少擺飯局,尤其不愛跟企業家瞎湊熱鬧,不是說她怕什麼,而是她強調,有事幹事,沒事瞎吃什麼飯!這在吃飯成癮的官場,不能不算特例。藍潔敏到銅水兩年,周培揚一次也沒請人家吃飯,不是他不請,是人家不給他這面子。

而今天這頓飯,藍潔敏一大早就透過辦公室通知到了,周培揚邊往酒店趕邊嘀咕,千萬別成鴻門宴啊,這節骨眼上市長請吃飯,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4

到了酒店,藍潔敏他們已經到了,包房內熱鬧得很。

藍潔敏在銅水,是很有魅力很特別的一個人。雖然來銅水時間短,但身邊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這人有個特點,平日工作嚴肅,對下屬要求極高,為工作上的事肯發火,發起火來又異常駭人,誰見誰怕。但在私下場合,又異常親切異常平易近人。周培揚聽過不少藍潔敏的段子,都說酒局中的藍潔敏跟辦公室裡的藍潔敏,簡直判若兩人。藍潔敏輕易不參加酒局,只要她參加,就能想方設法將大家的情緒調動起來。

按她的話說,要麼不喝,如果要喝,那就喝過癮,喝出一種境界來。

這功夫可不是一般,甭以為熱鬧是件容易的事,看什麼場合,跟什麼人在一起。在銅水,藍潔敏是二號人物,她叫去吃飯的人,官職基本在她之下,這些人見了她,低頭都來不及,哪敢放開了快樂?就算想笑,也是硬擠出來的。周培揚就見過方鵬飛在藍潔敏前笑,那笑直叫人起雞皮疙瘩。有次周培揚還說方鵬飛,老方何必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莊重點,不要老拿自己不當人。方鵬飛當然不接受,人在一種環境裡浸淫久了,從內到外都就成了那個環境的顏色。方鵬飛他們眼裡,那種笑是熟稔的,也是必須的,跟程式一樣。什麼時候往臉上擠笑,什麼時候把臉拉得跟馬臉一樣長而黑,什麼時候昂首挺腰蔑視眾生,什麼時候又奴顏屈膝,把自己裝扮成孫子,那都是經過長期馴化的。周培揚看不慣,方鵬飛自己卻很習慣。他反過來取笑周培揚,說周培揚連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適應不了,只能成為一介商人,永遠不可能領略到權力的妙處。

見周培揚進來,藍潔敏率先起身迎過來,跟他握手,同時熱情道:“培揚來了啊,就等你呢。”一句培揚,叫得親切自然,也讓外人覺得他們關係不一般。

周培揚心裡一陣暖,趕忙道:“讓市長久等,實在抱歉。”

“我們也剛到,沒等。來,給你介紹幾位貴客。”藍潔敏說著將周培揚引到客人前,很是熱情地做介紹。周培揚掃了一眼,其實壓根不用藍潔敏介紹,包房裡這幾張臉,周培揚哪有不熟的。不過他也佯裝不識得,一邊很是認真地握手寒暄,一邊暗暗想,這些人怎麼湊齊了出現在銅水,還要藍潔敏親自出面接待?

藍潔敏主政銅水後,一度時間曾經出手整治過大吃大喝風。那段時間銅水風氣很不好,幾乎達到逢請必吃,逢事必請的地步。但凡到下班時間,政府各部門人員,很少回自己家中,聚齊了往酒店跑。當時流傳一個笑話,說辦公地方不辦公,喝酒地方不喝酒。酒桌上談事,辦公室約酒。總之,不喝不辦事,喝醉辦大事。藍潔敏衝此下手,決心要將這股歪風剎住。她煩這些,也痛恨這些。別人在位子上,熱衷於迎來送往、前呼後擁、恭維巴結、討好奉承,她不。她到銅水,給人留下的印象是特立獨行,獨善其身。當然,兩年後情況有點不一樣了,藍潔敏曾經痛恨的,現在自己也漸漸適應,雖然沒別的領導那麼頻繁那麼熱衷,但該有的場子還是有了。比如今天。

任何形式的標新立異,最終都會死於習慣。人在習慣面前,是特別無力的。這是藍潔敏的原話,有次喝多後跟周培揚講的。

“既然根治不了,那就適應吧。除了適應,我們還能咋樣?”也是那次,藍潔敏少見地發出喟嘆。周培揚感慨,這個市長當得不容易,她想改變銅水,銅水更想改變她,兩股力量絞著,誰也佔不了上風。

藍潔敏第一個介紹的,是副省長羅極光的秘書肖寧平。肖寧平三十來歲,常年留著小平頭,穿著講究,要麼西裝革履,要麼夾克衫,電視上能看到的千篇一律那種。總之,就是公務員那風格。今天算特別,上身著一件休閒襯衫,下身一條灰色休閒褲,讓人有點耳目一新。他熱情握住周培揚手,連著說幾聲“幸會、幸會”,臉上是程序化的笑,內斂而不誇張,像一朵花,要放開,卻又收著,跟方鵬飛那種笑極為相似。這種貌似是笑其實只是臉上肌肉象徵性地動一下的熱情是官員們專有的,肖寧平貴為省長秘書,這些東西早已修煉在身。周培揚也報以微笑,順帶奉承道:“大秘書這麼遠的能來,證明心裡還是有銅水啊,怪不得丁香開那麼豔。”肖寧平明知道周培揚是說假話,還是顯得很受用。“哪啊,那些花可是為美女開的,我只是跟著蹭光。”說完,目光飄到了藍潔敏秘書柳曉冉臉上。柳曉冉二十來歲,大學畢業沒多久,是藍潔敏到銅水後發現的,原來在銅水日報當記者。將她稱作美女不那麼恰當,柳曉冉長得並不出眾,擱在這一堆人裡,一點也不顯眼。周培揚心想,也許人家是給柳曉冉面子吧。

客人中真還有幾位美女,有資深的也有資淺的,但都姿色不凡,鮮豔得很。令周培揚驚詫的是,永珍老總羅希希的特別助理高穎也來了,她可好久沒在銅水出現了。周培揚隱約記得,有人跟他提起,高穎在美國替羅希希負責一項叫“GB”的專案工程。這陣兒高穎走過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周總我可是好久沒見你了,對了,我家姐姐更想你呢,還說一定要來銅水,親自拜見周老總,今天我先替姐姐當個友好使者吧。”周培揚臉無端地一紅,人也略略有些緊張,這緊張恰巧讓藍潔敏看個正著。藍潔敏什麼也沒說,只是把目光往別處稍稍挪了挪。

高穎說的姐姐,就是羅希希。她一向稱羅希希為姐姐,稱成睿為姐夫。周培揚只好接招,也換了誇張的語氣說:“好啊,我更想念你們呢,還以為你姐和姐夫把我這個修路的給忘了。”

“忘誰也不敢忘掉你周老總,忘掉你,我藍姐姐也不答應呢。”高穎非常狐媚地說了句笑,一雙眼睛別有用心地滴溜溜轉到藍潔敏身上。

“你們熱火你們的,又拉我做什麼。”藍潔敏應景道。怕周培揚拘謹,故意說:“培揚你咋到哪都是熟人,還以為你不認識呢,原來比我都熟。妹妹們,我把他交給你們,隨便你們怎麼奉承,我今天要看看培揚的定力。”

說笑一會兒,又走來一位,比高穎還年輕,衣著更新潮更性感,有種豔星的幻覺。酥胸澎湃,大片粉白欲遮卻露,晃得人不敢把目光放上去。周培揚不認得她,這一包房的人,就這張臉陌生。為了烘托氣氛,市長藍潔敏故意道:“周總啊,美女們都跟你搶臉熟,這位我不介紹了,周總還是自己見過吧。”周培揚暗暗叫苦,心猜這到底是誰呢,感覺就跟某些場合的外圍小姐一樣。

年輕女子莞爾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曾凱悅,跟廖總一起來的。周董事長就叫我凱悅吧,當然,叫我悅悅我最開心。”

周培揚哦了一聲,啥也沒敢叫,叫不出,有點發僵地愣在那兒。

這方面周培揚一直是弱項,總也學不會逢場作戲,更學不會油腔滑調。有時候他也很恨自己,商海里浸泡多少年,這麼一個簡單的關都過不掉。一個太正統的男人在社交場上是不受歡迎的,缺乏幽默感更少“戲劇”感,不能讓場面活躍,更不能讓想開心的人開心。其實像這種場合,真的需要一些油腔滑調,需要插科打諢式的幽默。大家太正經了,反倒了無意思。

“曾小姐好。”周培揚最終還是生硬而又不倫不類稱呼了一聲曾凱悅,曾凱悅顯然不舒服,用玩笑的口吻立刻反擊:“叫我小姐啊,周董什麼時候把我打入夜總會了,我像嗎,真的像嗎?”邊說邊往藍潔敏臉上看。藍潔敏幽幽一笑,同情地看了眼周培揚,什麼也不說,目光往別處去了。曾凱悅顯然是老手,類似場合定是參加得多,這種尷尬對她來說簡直小菜一碟,雙臂故作誇張地伸了一下,一雙描了藍色眼影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巧的嘴巴嘟起來,整個身體誇張成一朵桃花,尤其那對高聳的胸,此刻也變成一雙嘲諷的眼睛,看著周培揚。

“廖總,廖總呀,周董調戲我呢。”曾凱悅突然衝廖正泰喊。

她的話讓周培揚打出個冷戰,人家廖正泰廖總也在場啊。

換以前,不管啥場合,只要周培揚在,廖正泰總會變成一隻哈巴狗。人的地位是由身份、職位以及擁有財富的多少來決定的。同在銅水的兩家企業,大洋和正泰,事實上一直存在競爭關係。要說正泰成立時間比大洋還要早一點。當年廖正泰在商場叱吒風雲時,江湖上還沒有周培揚。都怪廖正泰命運不濟,每次都是企業最風光時便出事。要麼是公司要麼是他個人,每件事都轟轟烈烈,讓各方對正泰充滿看法,結果正泰集團到現在都坐不到“老大”位子上去。等周培揚縱橫捭闔,大洋名震四方後,廖正泰再想翻身就已很難。眼下正泰連前三的位置都保不了,省裡排名就更靠後。所以這些年,廖正泰在業界的地位,很是尷尬。當然他是不甘心的,怎麼能甘心呢。怕是做夢都想看著周培揚倒黴,盼著周培揚栽跟頭。周培揚一度懷疑,永安大橋意外坍塌,跟廖正泰有關。這可是個啥都敢做啥也能做的人!

出事到現在,周培揚一直在找廖正泰,廖正泰避而不見。有說是跟鐵英熊一併失蹤,也有說出國考察去了。前些天在永安,周培揚還託人打聽他呢,不少人說姓廖的現在很神秘,也很神氣。

周培揚當時還輕蔑地哼了一聲,今日得見,頓覺世界變得真是太快,他周培揚都跟不上步子。進來這半天,人家廖正泰壓根兒裝沒看見,要麼跟肖寧平高聲寒暄,要麼就跟幾位美女朗笑著調情,手上不時還有小動作出來,以示他身份的特殊。

周培揚有一種恍惚,好像今天這裡藍潔敏不是“老大”,是陪襯。肖寧平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大,是廖正泰。聯想到最近一連串事,還有永安那邊的傳聞,周培揚忽然明白藍潔敏叫他來陪場的原因。

意識到這層,周培揚硬著頭皮走過去,主動伸出手:“是廖大老總啊,失敬失敬。廖大老總紅光滿面,看來喜事不少喲。”

廖正泰剛接完一通電話,電話裡他狠狠呵斥了一頓對方,中間還說了這麼一句:“少跟我提什麼鐵四局,鐵四局很了不起嗎?正泰想幹的工程,哪個也休想插手!”

這陣兒他合上電話,像是才看見周培揚。一愣,然後裝出很突兀的樣子:“哎呀,周老闆啊,稀客稀客,只顧著跟美女們獻殷勤,竟把周老闆給冷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老闆千萬別見怪,最近兄弟我眼神不好,花眼,醫生診斷過的,看什麼也模糊。”

“哦,那可得小心,吃藥了沒?”周培揚這下有了點幽默感。

“吃,怎能不吃藥呢,病就得拿藥治,我可不像那些有病還放棄治療的人,那會白白害掉自己。周老闆呢,最近不錯吧,我聽說周老闆最近很火,很火。”

廖正泰顯然是在暗指大橋的事。周培揚真是倒黴透頂,大橋事件被無節制地放大,已不單單是一起工程施工事故,更成了一個靶子,大家都想借題發揮,就連廖正泰都敢拿大橋取笑他。

忍,一定要忍。周培揚提醒自己。

等跟客人一一見過面,藍潔敏指著周培揚開起了玩笑,好像剛才跟廖正泰那一幕,她沒看見似的。

“周大老闆我就不用介紹了吧,其實呢,你們早已爛熟,所以鄭重其事把你們介紹給周老總,是怕周老總幾杯酒下肚後兩眼無光,不認識各位,鬧出笑話。他這個毛病可不是一次兩次,估計在銅水,也就我藍大姐能治。”

周培揚一下臉燒起來,藍潔敏是藉機給他敲警鍾,同時也是婉轉地批評他。不久前一次酒宴上,周培揚犯過這樣的錯誤。藍潔敏招待省裡幾位貴客,一開始並沒叫周培揚作陪,是撞得巧,當天周培揚正好也在同一家酒店接待客戶,中間出來接電話時,意外跟藍潔敏撞上。當時藍潔敏正在發火,帶來的陪員酒量太差,省裡幾位又特別能喝,沒出兩小時,幾位干將都讓灌翻了,藍潔敏打電話搬救兵,誰知市府能喝的幾位都在場子上,一個也來不了。正發著火呢,抬頭看見了周培揚,也不管周培揚那邊能否走得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跟我進去陪客人,拿出你看家本領來,今天說啥也得給我扳回來。”周培揚本想拒絕,一看藍潔敏臉上滿是酒色,眼睛都直了,就知藍潔敏讓客人灌了不少,硬著頭皮跟進去。那天真是遇見了“酒家”,客人見藍潔敏中途搬救兵,又聽說是企業界來的,辦法就多了。周培揚還沒跟他們打完招呼,為首者抓過酒杯,給下馬威似的說:“這樣吧,既然這位周老闆來得晚了,就先把入場酒喝了,這樣大家才顯得公平。”

做企業的,但凡到這種場合,自動低人一等。加上又是藍潔敏的場子,周培揚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哪敢討價還價。那人也真能給周培揚倒酒,居然將酒直接倒進一隻空茶杯裡,足足有半斤之多,看一眼都嚇人。周培揚明知對方是拿權壓他,也只能笑而接受,還要賠一堆不是。這些年,這樣的酒他喝得不少,都說他們是風光之人,可那風光不過是在老百姓眼裡,但凡到了政府臺面上,他們這些人,是要矮人家一大截的。哪怕一個科長,一個普通的公務人員,在他們來說,也是上級也是領導,也得老老實實陪人家。周培揚端著酒杯,瞥了藍潔敏一眼。藍潔敏真喝多了,把周培揚拉進去,只說了一句接著喝,就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周培揚一狠心,喝下了那杯。他在那邊已經喝了不少,這邊又是三位省領導外加兩位處長,縱是酒神,也難以抵擋。好在他在酒場上,還真不是三下兩下就能倒下去的。對方見他有點能耐,也警惕起來。這中間,就出現了差錯。省裡發改委一位副主任仗著銅水這邊有三個大專案要批,姿態老得很。坐在那裡,跟八王爺似的,頤指氣使,傲慢得很。他要跟周培揚玩猜拳,周培揚點頭答應。誰知一上來他就使出“領導拳”,手指出得極慢,嘴裡又吐字不清,猜完一拳,不管輸贏,身子往後一倒,嘴裡哼一聲:“喝吧,就這拳,還敢跟我猜。”周培揚一開始還知道尊重對方,只要人家說喝,老老實實端起來就喝了。連喝六杯後,主任還那樣,而且羞辱的話也越來越狠。周培揚就受不了了,第七杯要端起時,莫名地就發了火,衝副主任說:“您老是誰啊,除了哼和喝,您老還能不能說點人話?”

這句一出,麻煩就來了。副主任“啊”了一聲,騰地站起,指著周培揚鼻子就訓:“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我不說人話,那我說的是什麼?”其他幾位一聽周培揚敢對老主任無理,齊了聲地聲討:“怎麼說話呢,怎麼對老領導這樣無禮,不能喝是不是,不能喝你可以出去!”

如果周培揚那天借坡下驢,順勢走開,或許麻煩沒那麼大。但他來了勁,酒精鬧的,竟然站在那裡跟幾位領導理論起來,還跟人家講起了酒場禮節。這還了得,酒場上哪容他一個企業老闆撒野。終於,發改委副主任忍無可忍,叫囂起來:“你給我滾,哪裡來的滾哪裡去!”罵著,順手將一杯酒潑在周培揚臉上!

幸虧那天做東的是藍潔敏,換別人,那是收不了場的。藍潔敏那天是裝的,她酒量不是不行,而是真心不願陪這幾位喝。周培揚發瘋時,她裝作聽不見,醉著,任周培揚在那裡耍酒瘋給人家上課,直等副主任大怒,她才假惺惺抬起頭,懵懵懂懂的樣子。

“怎麼了,怎麼了,發這麼大的火幹嗎?”

副主任一見藍潔敏醒來,更加不依不饒:“你找的什麼人,難道銅水沒人了,不管哪條河裡的王八都拿出來充烏龜?”這話損到家了,要是城府不好,估計會接著吵起來。藍潔敏哈哈一笑:“不管王八還是烏龜,反正都要熬成湯的。培揚你出去問問,是不是真沒人了,沒人就讓服務員上湯,上正宗的王八湯!”

事過之後,周培揚一直心裡不安,總想著藍潔敏要批他,心裡也做好了挨批的準備。沒想,藍潔敏一次也沒提,像是把這事忘了。

要知道,就因他耍酒瘋,銅水三個重大項目,最終只批下來一個!

周培揚呵呵一笑,啥也沒說,態度謙和地請客人入座。

在銅水的飯桌上,周培揚很少這樣。

藍潔敏看他一眼,臉上露出會心的笑。

客人坐定,菜剛布齊,外面一陣響。副市長方鵬飛火急火燎地來了,周培揚發現,方鵬飛後面還跟著一位,女歌手於末末。

方鵬飛進門就說:“來晚了來晚了,我檢討,工地那邊實在忙,脫不開身,路上偏又堵車,各位對不住啊。”

等跟上面來的客人打完招呼,才轉向周培揚。周培揚感覺,方鵬飛見到他,有點驚詫,也有點冷漠,似乎他不該出現在這場合。這次去永安,周培揚給方鵬飛打過幾次電話,想跟他談談永安大橋事故處理,方鵬飛沒接,也沒回電話給他。這在以前是極少見的,以前他見方鵬飛,那可真叫一個 隨便。不管人家忙閒,只要有事,一腳就給踩進去了。別人也不驚訝,都知道他、方鵬飛還有汪世倫三人的關係。但是這次有點奇怪,方鵬飛似乎在躲他。周培揚心裡有種不妙的感覺,到現在為止,關於永安大橋事故,他跟方鵬飛還沒碰過呢。

周培揚的目光一直盯著方鵬飛,不時也掃一下邊上的於末末。

對這個才出道的年輕歌手,周培揚是多少瞭解一點情況的,她沒啥高學歷,地道的銅水人,高中期間就喜歡唱歌,參加過市裡各種比賽,拿過獎,後來到深圳學習過一段時間,再後來又去了臺灣,據說她很崇拜臺灣一名歌星,想去寶島發展。方鵬飛是去臺灣觀光農業的時候跟於末末遇上的,具體經過誰也不知,據說很傳奇。半年後於末末從臺灣回到海東,先是在省城海州發展,是海州一家唱片公司簽約歌手。這中間就有不好的言論出來,說方鵬飛只要去省裡,總要設法跟於末末見面。有人還在海州紫雲閣大酒店看見過他們,兩人共進早餐。共進晚餐或許沒什麼,共進早餐意味就有些深長。再後來,汪世倫就衝他說,方鵬飛變了,根本不是他們心目中那個疼愛老婆感情專注的男人,而是一個花花公子。汪世倫還說方鵬飛不只跟於末末保持這種糊塗關係,跟市電視臺一名女主播,還有藝術學院表演系一位年輕女學生都有說不清的聯絡。周培揚不愛嚼這種舌頭,對方鵬飛的私生活更是缺少興趣。方鵬飛究竟怎樣一個人,他似乎比汪世倫他們都要理解得深刻,這又要歸功於一個人,方鵬飛妻子凡君。凡君活著的時候,周培揚就此問題跟方鵬飛激烈地爭吵過,有次還差點動手。凡君去世,他再也沒興趣去管方鵬飛這些破事。之所以跟方鵬飛還保持著密切關係,一是大洋離不開方鵬飛,方鵬飛在市裡分管土地,是名副其實的土地爺,他不能不跟人家走近一點,不然大洋就拿不到地,要不到優惠政策。二來,周培揚對同學那份情看得很重,也正是因這個原因,方鵬飛許多事,到他這裡才能瞞得死死的,一點風聲都透不出去。這點上他跟汪世倫決然不同,汪世倫屬於那種沒見過世面也沒撞見過啥風景的人,眼裡只要闖進一點,就嚷得滿城皆知。他不,他很能沉得住氣。到現在,不但汪世倫從他這裡聽不到任何緋聞,包括木子棉她們,也很少知道內幕。

“你也來了?”方鵬飛看住周培揚,似是隨意地問了一句,周培揚正要起身跟他打招呼,方鵬飛反應過來什麼似的馬上又熱情起來,“稀客稀客,早知道周老總來,我就不這麼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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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培揚發現,方鵬飛抬高聲音誇張地說這句話時,目光是掃在市長藍潔敏臉上的,他一定是忽地記起了周培揚跟藍潔敏的關係,或者意識到今天周培揚能來,很有可能是藍潔敏的安排。

不簡單!

周培揚暗歎一句,目光也看向藍潔敏。藍潔敏臉色很暗,眉宇間黑氣一團。方鵬飛姍姍來遲,公然帶來一位缺乏檔次的女歌手,藍潔敏怎能沒有想法?她的目光在於末末身上連掃幾遍,如同一把刀子,掃得於末末如坐針氈,化了妝的臉上直冒虛汗。

過了一會兒,藍潔敏衝方鵬飛說:“坐吧。”

她的臉色調整了過來,大約也不想因為方鵬飛和一個不入流的小歌手,掃了自己的興,敗壞大家胃口。今天她的主要任務,是讓肖寧平他們高興。

方鵬飛這天表現得很積極,大家還沒動筷子,他便開始敬酒,說自己來晚了,今天就以實際行動自罰。說著,先飲下兩大杯。一見方鵬飛主動飲酒,肖寧平興奮了,燒火似的說:“方市長是想給我們下馬威,姑娘們,今天可要小心了。”高穎馬上接話:“銅水是藏龍臥虎之地,我們可不敢亂來。”周培揚心裡一咯噔,感覺高穎在影射他。目光想看高穎,又不敢太公開,後來竟奇怪地擱在了於末末臉上。進門到現在,於末末一直表現得很侷促,如果在別的場合,於末末這種角色,那一定是能呼風喚雨的。今天有點難為她,感覺整個人有種被捆住手腳的不適感。曾凱悅幾個自然知道於末末是什麼人,她們似乎不屑與於末末為伍,女人們一旦心裡有了這想法,動作上就很容易流露出來。於末末坐在方鵬飛邊上,孤單中帶著無助,不安中又多出一股煩燥。

周培揚忍不住為方鵬飛擔心,今天這場酒,弄不好會喝出問題。

還好,方鵬飛把握得不錯。一開始,肖寧平幾個顯然是把目標對住他周培揚的,包括廖正泰,也在邊上一個勁兒地幫腔,一改往日猥瑣窩囊的樣子,變得話大氣粗。周培揚早就做好準備,不管今天人家怎麼蹬鼻子上臉,他都要笑臉相陪。方鵬飛不知出於何意,竟主動站在周培揚這邊,這讓周培揚既感動又不解,難道對方鵬飛那份感覺是錯的,方鵬飛沒變?

後來發現不是,方鵬飛這天放開了喝,而且情願當靶子,並不是為了保護他周培揚,是人家另有心思,他用這種方式討好肖寧平還有高穎。同時,他還有在藍潔敏面前喧賓奪主的意思。

不簡單啊。周培揚又長了一次見識。官員們之間的這種遊戲,玩得真是隱晦而且巧妙,周培揚是無意中從藍潔敏臉上讀到這層內容的。方鵬飛甩開膀子跟肖寧平幾個對擂拼酒時,藍潔敏突然變得沉靜,也變得有些失落。一個人像是心事很重地坐在那裡,把玩著手機。後來於末末討好似的湊過去,想跟藍潔敏說話,藍潔敏瞅了眼於末末,臉上表情微微一動,一直矜持且顯得無聊與落寞的於末末正要露出討好的笑臉,藍潔敏突地起身,往窗戶那邊去了。周培揚的目光一直跟蹤著藍潔敏,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懂了藍潔敏的失落從何而來。

方鵬飛這天確實是表現得過了頭,他將酒局完全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不過方鵬飛最終還是喝大了,甭看今天來的多是女人,女人要是瘋起來,比男人兇猛十倍。尤其拼酒。再加上肖寧平和廖正泰在一旁使勁吆喝,方鵬飛能少喝?五瓶茅臺很快一掃而光,個個臉上染了彩。

方鵬飛要去洗手間,周培揚跟了出去。方鵬飛說:“這情記著啊,今天我可是全為了你。”

如果不是剛才看到藍潔敏臉上那層憂暗,方鵬飛這話是能打動周培揚的,他真的會相信方鵬飛是替他解圍。但現在,周培揚不那麼傻了,笑了笑道:“市長真是不簡單啊,到哪兒都是中心。”方鵬飛一愣:“培揚你什麼意思?”周培揚沒在乎地說:“市長海量,來多少人也不怕。”

“不喝由得了我?”方鵬飛雖然喝得有點多,思維還是沒亂,借題發揮道:“培揚不是我說你,這種場合,要敢於融進去,感情怎麼建立起來的,拿酒灌出來的。你不放開喝,人家以為你跟他有……算了,說這些沒用。哎,你怎麼來的,大市長叫你來的?”

方鵬飛顯然是想從他嘴裡套話,周培揚道:“聞著酒味來的。”

方鵬飛嘿嘿一笑:“鼻子倒是長啊,行,我看你跟大市長,是越來越近了,恭喜,恭喜啊。”

“市長小心點,別把小便弄褲子上。”周培揚不想跟方鵬飛說這些,這些話很無聊。跟誰近跟誰遠,用不著拿到洗手間來討論。他這陣兒突然想知道,方鵬飛今天為啥不去掃墓。

“怎麼不去掃墓?”

方鵬飛疑惑了一下,猛地中止撒尿,一臉慌張地說:“糟糕,咋把這事給忘了?”

“忘了,那你告訴我,帶她過來做什麼?”周培揚一不做二不休,將話題引到了於末末身上。事實上剛才喝酒,周培揚還在想另一個問題,是什麼理由,讓方鵬飛公開將於末末帶到這裡,而且是當著市長藍潔敏的面兒。要知道,這可是官場大忌。難道他現在真的囂張到不把藍潔敏放眼裡?

“你問這麼多幹嗎,我是忙,真忙。你看我,一天到晚,哪有閒的一刻。剛從工地上來,老藍親自抓的三個建設項目,下周一要開工,我得到工地上盯著,免得到時人家給我亂扣帽子。”

老藍?周培揚這是頭一次從方鵬飛嘴裡聽到對藍潔敏不恭的稱呼。他心裡有了數,方鵬飛這輩子別的方面都能犯糊塗,獨獨仕途上不會。他小心謹慎得很,也聰明得很,儘管是兩人之間的私聊,但這種不恭稱謂,沒有一定的理由或底氣,絕不會如此突兀地冒出來。聯想到這次去永安,聽到的看到的還有猜到的,他突然為藍潔敏捏了一把汗。

按說,官場怎麼爭怎麼鬥,跟周培揚無關。他是生意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定位在生意人這個層面,跟他不相干的事,盡量少碰,碰不得。人在社會上是有角色限定的,你是什麼人,就去操什麼心,輕易不要跨界,更不要幻想什麼也能掌控在你手中。不可能也不現實。人要“本分”,要懂得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手該往哪裡伸不該往哪裡伸,思想也是同樣。有時候思想會帶著人亂飛,會讓人失掉分寸。這些做人的本質,周培揚都有,堅守得也算不錯。可藍潔敏不一樣,一來周培揚敬重此人,覺得她是眼下難得的一位好官,清不清他不屑去談,關鍵是藍潔敏的做人、做事,對他都有啟發。還有更重要一條,藍潔敏是佟國華一手提攜起來的,喜歡分類排隊的官場,早把藍潔敏劃在了佟派裡。佟國華沒出事以前,藍潔敏在官場還算順當,佟國華一出事,她的日子立馬不好過起來。這也是為什麼她在銅水許多舉措還有想法大都只開了個頭,然後就沒了下文的緣故,包括對吃喝風的整治。喬燕來過之後,周培揚以為,佟國華真要復出,但去了永安才知道,一切都還只是傳聞,遠沒到成為現實的那一步。而且,就因這傳聞,省裡另一派也就是羅極光他們,開始反撲,開始瘋狂圍堵。永安大橋事故之所以變得撲朔迷離,讓他無從下手,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兩派都拿永安大橋做文章,都想把這事做大,做成另一件事。周培揚還聽說,鐵英熊的失蹤就是佟國華這派所為,大橋剛一坍塌,就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將鐵英熊控制了起來。羅極光這邊當然不會罷休,他們揪住大橋不放,其實是借大橋搞亂永安,讓永安還有銅水人心惶惶,讓佟國華這塊大後方不再安寧。

“我是問你,帶她來做什麼?”周培揚感覺自己想遠了,遂收回心思又問。

方鵬飛一下惱了:“我說周大老闆,我幫你攔截飛彈,不讓你負傷,你倒好,不感恩倒也罷了,怎麼反咬起我來了?”

“帶她來做什麼!”

周培揚橫在方鵬飛前面,一雙眼睛吃人似的怒瞪住方鵬飛,兩人像是要幹架。周培揚已經認定,方鵬飛敢明著帶於末末來,是給藍潔敏眼裡摻沙子。一個副職,出格到這程度,證明他取代藍潔敏的日子已為時不遠。而且,而且今天是凡君的忌日啊……

方鵬飛軟下來:“幹嗎呢這是,人家還在等著呢,回去!”

“跟我講清楚,帶她來做什麼!”周培揚絲毫不讓步,“別的日子都行,今天這日子,太噁心!”

方鵬飛不能不解釋了,他怕磨嘰太久,裡面的人會有想法。今天來的,對他可都至關重要啊,尤其肖寧平和高穎,不然,他豁出命來喝什麼酒?別人眼裡,高穎不過是羅希希特別助理,方鵬飛卻十分清楚高穎的分量。某些時候,她比羅希希要重要十倍。當然,這是秘密,方鵬飛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高穎身上還有另一個秘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有些是很滑稽的,包括他自己。

“是我帶來的嗎,人家要跟,我有啥辦法,讓她跟來好了,反正明人不做暗事,我方鵬飛心裡沒鬼,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方鵬飛沒好氣地說。

“不怕?我看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是不?”

“你——?”方鵬飛怒瞪周培揚一眼,想奪步過去。

“跟我說清楚,為什麼偏偏今天帶她來,難道你不知道今天什麼日子?”

“我說不清楚!”方鵬飛怒了。在銅水,怕是沒人敢學周培揚這樣對他無禮,都怪自己,以前把他太當碟菜。同學,同學有什麼了不起。擋了我方鵬飛的路,照樣一腳踢開。

但他忍著沒說。他不想在今天跟周培揚鬧矛盾,但怎麼收拾周培揚,心裡早已有了底。

“你讓開,我裡面有客人,不想跟你這麼無聊!”說著,一把推開周培揚,大踏步往裡走了。周培揚沒防範,差點讓方鵬飛推出一個趔趄,等重新站穩時,他才知道自己今天過分了。

都是酒精惹的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