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得異常沉默, 她吃完還想著兩人是不是能沿路散散步,壓無聊的馬路,但是, 蔣閻就很直接地把她送回了家。
這導致她的心不是非常愉快。
只是當她回到家,發現銀行卡裡打進了設計大賽的那筆不菲獎金,所有的不心頓時煙消雲散了。
她計劃著,用這筆錢的一部分給姜雪梅和蔣閻分別買點禮物, 一部分則存起來,用作她之後的交換生活費。
姜雪梅的禮物很好想,她千挑萬選了一個高階的護腰儀即刻下單。
但如要給蔣閻, 想不到該送什麼。
仔細想了想之前的禮物,其實都沒怎麼花錢……手工做的微縮模型, 從狡兔酒吧順來的杯子。上去顯得自己摳摳搜搜。
為了給自己正名,感覺自己應該出點血,給蔣閻買點貴的。
她苦思冥想, 最後決定還是買那個。
姜蝶揣上錢包, 又把盧靖雯約了出來。
“你要給蔣閻買禮物?”她聽後很不可思議地指著春尾衣良的店門, “在這裡?”
“我最喜歡的衣服, 當然要配我最喜歡的人。”
她推門進去,這次毫不露怯地走到男裝區, 在一溜衣架前挑挑選選,很快看中一件,抽出來:“要不就這個吧, 算是春尾裡設計比較簡單大方的一款。”
連價格標籤都沒。
要是以往, 她早就第一時間偷偷摸摸去瞄標牌了。
“……你狠,天天在我耳邊唸叨著想下手買,沒有一次捨得過, 連門都不敢進。”她咋舌,“這次買起來這麼不帶猶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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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也給我買過啊。”
“哈?”
姜蝶猛地閉上嘴,裝聾作啞地拿著衣服去結賬。
“我靠,等等,那件我們討論了很久的裙子,是蔣閻買給你的?!”
盧靖雯迅速反應過來,追在她身後追問,就差沒把姜蝶拎起來抖三抖把相都倒出來。
“……是啦。”
“你最好給我老交代一下你和蔣閻的那檔事。我還以為是你主動把他追到手,合著是他早就打你主意了?!”
盧靖雯發現新大陸,說什麼也不放過她,把人揪到了附近的燒烤屋,兩人邊吃晚飯邊聊。順便等文飛白過來一起吃飯。
知道了來龍去脈後,盧靖雯仰天長嘆:“的絕了,沒想到是這樣的會長。”
姜蝶臭屁地揚起頭:“沒辦法啦,我魅力太大。”
“你這樣我的很想打你……”
盧靖雯作勢要潑飲料,下一秒就笑逐顏,認真地說:“親愛的,祝你這次遇到好人。”
到她認真的表情,姜蝶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也很認真地說:“謝謝。”
盧靖雯反倒是一愣:“幹嘛啦,這麼嚴肅。”
“其實我還挺不好意思講的,我是真的很喜歡你,靖雯。”姜蝶撓了撓頭,“很多事我都可以很放心地很你說,你那麼八卦的一個人,但從來都會為我保密。”
盧靖雯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把鼻子:“你豬啊,你是我的朋友,我八卦可以,其他人八卦就是長舌婦,我第一個上去拔舌頭。”
朋友。久違的,有人對著她非常真誠又主動地說出這兩個字。
那種感覺就像你在玩捉迷藏,所有的人都被找到了,她還蹲在角落,等了好久好久,她不抱希望地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要離開時,後面有人跑上來,說,我終於找到你啦!
她對友誼的期盼,已經下降到非常薄弱的程度。
一旦有人給過超出一點點的預期,就足夠令她動容。
姜蝶吸了吸鼻子,覺得現在的自己其實是非常幸福的小孩。
有家人,有愛人,有朋友。
雖然這些都經歷過令人心灰的曲折,但最後都被命運熨平。
她現在富足得可以和界首富抗衡,既然如此,過去藏著的腐爛的傷口,似乎也可以拿來當下酒菜。
姜蝶舉了舉手,朝店員要了一大扎啤,豪邁地喝了一大口,啤酒沫子沾滿嘴,她毫不在意地一擦,雲淡風輕地說。
“你知道嗎,其實在此之前,我的沒什麼朋友。”
盧靖雯一愣。
“你別看我現在這樣,挺人模人樣的,其實我以前的很土很菜。所以大家很容易在人群中忽略我,不會想要和我做朋友。”
盧靖雯也跟著要了一大扎啤,笑道:“幹嘛,現在是揭傷疤是不是?那我也有得講了,不過你先好了,不跟你搶。”
其實在說完之後姜蝶很緊張,她很怕盧靖雯會給予任何同或者審視的姿態,那樣她會受不了。
但很慶幸,盧靖雯沒有,而是也柔軟地攤自己,說話的聲音就像一道水流。
而她是另一道水流,正在緩慢地沖垮回憶的閥門。
“但當時我也無所謂,因為我也很不想和別人交朋友。包括到大學,其實我一始也很抗拒。但我得嘗試努力和過去做出不同。我不想自己還是那個灰頭土臉,被背後說性格古怪的那個小孩。”
“我想讓自己上去正常。”
盧靖雯微怔:“那……你為什麼抗拒和別人交朋友呢?”
“你有過對朋友很失望的時候嗎?”
她搖了搖頭。
姜蝶一鼓作氣地把啤酒幹了。
“我有過。”
而且到現在都過不去的那種。
溢位的啤酒沫在瓷白的嘴角劃過,和多年前老舊瓷磚上劃過的雨滴如出一轍。
那天是個陳舊的陰溼的雨天,大家都想,應該不會來什麼人了。
一撥人湊在活動室搭積木,而她和一被他們排擠在外,蹲在活動室的牆壁外雨滴。
她憂愁地仰起頭嘀咕:“那只蝴蝶也會淋雨吧。”
一糾正她:“它還算不上蝴蝶,只是一隻繭。”
“沒差,它肯定會變成蝴蝶的!”
兩人無聊的討論止於雨聲混合下的引擎聲,隆隆地從遠處傳來。
他們齊齊往前方看去,院門外,有一輛車正在雨幕下駛進。
隔得越近,他們也就看得越清楚那個車標。
她掐了下一的胳膊,下意識地說:“這輛車是目前來的這麼多車裡,最好的。”
這也就意味著,這輛車的主人,必定也是個非富即貴的大人物。
這樣的大人物,一般不會出現在這裡。要來,估計也是做什麼慈善,給他們捐點錢,拍個合照,不會領人走。
結很意外的是,老師在接待完這位大人物之後,突然讓他們集合。
而集合,代表了挑選。也代表,很有可能又有一個數字會消失。
她和一是最後踩點到的,下意識裡,他們已經摒棄了被選擇的可能,無所謂來得晚不晚。
兩個人被擠在最外的角落,她側頭看著窗外,還在擔心落在繭上的雨勢。一依舊面無表情,露出來的一隻眼睛黯淡得如同窗外灰濛濛的天色。
站在最前面的大人物,穿著一絲不苟,意外的很樸素。女人沒有穿戴多餘的項鍊耳墜,只有豐腴的手腕上懸掛著璧色通透的翠綠玉鐲。
她身旁的男人高出半個頭,金絲邊眼鏡,黑色西裝,手掌把玩著兩隻油光水滑篆刻精美的核桃。
那核桃細細地看,表面竟是雕刻著兩張佛像。
男人就這麼邊轉著核桃,視線在一群孩子當中逡巡。落在十一和她身上時,不知是不是錯覺,額外逗留了幾秒。
窗外綿雨如織,院長親自過來,帶著夫妻兩去了辦公室。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議論開,興奮地期許自己能被挑中。
她撞了下一的胳膊:“你猜會是誰?”
他興趣寥寥:“反正不會是……”
我們還未說出口,老師突然打辦公室的門,從走廊那頭過來,對兩人招了招手。
他們都朝身後望去。
老師哭笑不得,明確地喊出了他們的序號:“叫的就是你們,過來一下。”
兩人錯愕地對視。
一先反應過來,拉著她往前走。
她心臟跳得好快,好像穿越回第一次被逼著望風的那一天,走路都同手同腳。但好在有一在,她不至於跌倒。
兩個孩子是第一次走進這裡,因為每一次,都是在“海選”階段就被淘汰了。現在,他們的主考官就坐在並不寬敞的沙發上,居高臨下地旁觀著他們的每一個舉動。
為了不失分,他們乾脆一動不動。
老師輕輕揉了一把兩人的肩頭,說:“向蔣先生和蔣夫人打個招呼。”
他們便低著頭異口同聲:“蔣先生好,蔣夫人好。”
男人不緊不慢地點了下頭:“這兩個孩子,是你們院裡的老大難?”
院長道:“他們都是很命苦的孩子,應該符合您的收養要求。”
男人將兩隻核桃撇來:“我們計劃只收養一個。”
她和一牽著手,背在身後,在那一瞬間,彼此都清晰地感覺到隨著這句話出口,對方的僵硬。
院長試探的問:“性別是否有傾向呢?”
他估摸著對方應該會想要男孩,畢竟背後是一整個集團,總得有人繼承,不然來領什麼孩子。
女人放下茶杯,她的粉底蓋得很厚,卻沒有多餘的眼妝,腮紅打得很重,好像只是為了遮蓋蒼白的臉色。
她出乎意料地回答:“這我們倒是無所謂,都已經不是血親,又何必在乎是男是女?”她笑了笑,“到我們這個歲數,錢財都是身外之事,不如多積德行善,拯救孩子出苦海。那自然,緣分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下意識地摸著核桃,附和:“我們都信佛,比較相信緣分。”
院長躊躇:“那兩位的意思是……?”
“我們會擇日再來。這是兩粒菩提種,會長得很快。到時候,誰能結出因,就和我們是有緣分的。”
男人拿出兩袋用手帕包好的種子,他們這才好奇地小心翼翼抬頭,雙手接過。
一突然問:“如我們兩個的種子都長出來了呢?”
“長勢總有好壞。”
也就是說,二擇一是定局,不會有多的名額。
菩提種,聽上去非常神聖,但拆來一,無非就是一顆漆黑的,不起眼的種子。
這顆種子長出嫩芽,他們就有機會被領養嗎?
大人物選孩子的方式,聞所未聞,前所未有。
窗外綿雨如織,他們出了辦公室,懵逼地在老師的指導下,把種子種進了院裡的土壤。兩人各種一邊。
栽下去的時候,她側頭,遙遙地看向一:“你期待它會長出來嗎?”
他反問:“你呢?”
“……我不知道。”她誠地回答,“聽天由命吧。”
命運的橄欖枝拋到了跟前,她卻沒有想象中的心。
如菩提種的出了芽,她就能坐上那輛最好的豪華汽車,住進鬆軟的大床,有爸爸和媽媽,有學上。人生會截然不同。
可是,從硬硬的床板上起來,和一乘坐擁擠逼仄的公交,下車去那只小蝴蝶破繭了沒有。她也很喜歡這樣的人生。
可是,可是……
另一個得到這個機會的人也是十一。
無論她怎麼選,她都不會再有機會和一一起了。
除非,它們的種子都偃旗息鼓。
她在心底,竟然隱隱在試想這種結局。
然而幾天之後,她沒怎麼費心打理的種子破出新芽,掐滅了這種可能。
她看著冒頭的那一點嫩綠,除了怔然,多出了一絲無處安放的驚喜。
如這是天意,她可以期待苦盡甘來嗎?
內心最深處,一直無望壓抑的慾望小心翼翼地和這抹新芽一起探出腦袋。
但她不敢表露這份雀躍,因為十一種下的種子還沒有動靜。
這樣的對比,顯得尤為殘忍。
他還是那麼沉默,似乎並沒有為之感到難過,但從他總是凝視那片土壤的眼神裡,她敏銳地察覺到那種無助的等待。
那枚種子承載了他的孤注一擲。
一和她不一樣,他有過家人,知道家的感覺。
從來都是用肉腳走在土地上的人,早就被碎刺扎得皮糙肉厚。但脫掉鞋走路的人,走兩步就很痛不欲生。
所以十一應該比她更煎熬吧。
直到那天傍晚,屬於他的那粒菩提種,居然也難得地抽出了細微的嫩芽。
這個發現,令她比到自己的那粒菩提種芽更為之一振。
她跑去活動室找十一,想拉著他去看。但他卻反應不大,呆坐在角落,搖頭。
“沒必要。從你的種子先發芽開始,結就已經出來了。”
她的興奮戛然而止。
罕見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去,她背靠著坐下來,眼神滑過散在桌上,還未堆完的積木。
她轉移話題:“我們把它搭完吧。”
她把一塊三角形蓋在四方形的上邊,一邊喃喃自語:“你說,我們如能縮小變成很小很小的人該多好?這樣我們無處可去的時候,就可以鑽進這個積木裡,突然擁有一座城堡了。”
一依舊看著窗外那兩株大小不一的翠綠,眼裡閃動著葉片上的露珠。
“你很快會有的城堡的。”他啞著嗓子說。
老師通知那對蔣氏夫婦要再來的前夜,她從枕頭底下拿出那本《夏洛的網》。
她把腦袋枕在硬硬的書封上,感覺自己的每一次吐息,都好像在空氣中延展成一根蛛絲,那根蛛絲慢慢凝聚,纏繞,打結,最後變成了他曾拆給她的拼字,別哭。
這是她也想對一說的話,但在剛才,她說不出口。
因為讓他傷心的源頭,她難逃干係,無用的安慰沒有意義。
而在那瞬間,她沒辦法痛快咬牙地說,我把城堡讓給你。
她終究是一個貪心的,自私的人。渴望擁有家。
藉著月光,她把書翻到小蜘蛛給小豬織網的那一頁。
她還無法完全辨認那些文字,月光也使她不清楚。但耳邊,送她書的人唸白的嗓音還在反覆地回放——
“你的將來沒危險了。你會無憂無慮地活下去的,這個秋天會變短,也會變冷。葉子們也會從樹上搖落的。聖誕節會來,然後就是飄飄的冬雪。你將活著到那個美麗的冰雪世界的……冬天將過去,白天又會變長,草場池塘裡的冰也會融化的。百靈鳥又會回來唱歌,青蛙也將醒來,又會吹起暖暖的風。所有的這些美麗的景色,所有的這些動聽的聲音,所有的這些好聞的氣味,都將等著你去欣賞呢——這個可愛的界,這些珍貴的日子。”
為小豬織網織到失去力氣的小蜘蛛苟延殘喘地說著上面這些話。
小豬聽後,問:“為什麼你要為我做這一切?”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小蜘蛛回答,“這本身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幫助。我為你織網,是因為我喜歡你。然而,生命的價值是什麼,該怎麼說呢?我們出生,我們短暫的活著,我們死亡。一個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著捕捉、吞食小飛蟲是毫無意義的。透過幫助你,我才可能試著在我的生命裡找到一點價值。老天知道,每個人活著時總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才好吧。”
女大學生當時將書中的內容唸完,把書遞過來,她們寥寥的對白也跟著再次浮現——
“如你是夏洛,你會選擇不幫你的朋友,見死不救嗎?”
她不假思索:“我沒有朋友。”
對方語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可以再這個故事。”那人臨走前把書塞進她的手心,“幫助是一件非常讓人快樂的事。”
她的確是個自私的人,但自私的人也想擁有,不完全為自己的快樂。
畢竟她曾經加註過別人身上痛苦,偷了別人的東西,她是個有罪的人。
而有罪的人,也有了朋友,他們可以同享快樂,共擔悲傷。
她也希望她的朋友一能像小豬,小綠芽,小蝴蝶一樣,衝破柵欄,衝破土壤,衝破繭房,去到他最想去的地方。
而她已經在泥沼裡呆得夠久,再多呆下去……好像也可以忍受。
盧靖雯聽到最關鍵的地方,姜蝶突然停下來,抬手又叫了一杯扎啤。
她面前的桌子上,已經誇張地排了一列空杯,滿得整張木桌都快塞不下。
“你少喝點吧……酒量又不怎麼樣。”
她聽聞姜蝶說的經歷,臉上的表情既心疼又複雜,口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姐姐的那種語氣,說話比平時都軟三分。
姜蝶無所謂地擺手:“不要打岔,我正要說到高潮部分呢——”
“好好好,你說。”
盧靖雯半附和地哄她,內心也被吊得不行,急於想知道後續。
雖然,內心已經隱隱猜到了結局。
服務員重新上了一大杯扎啤,姜蝶咕咚咚又喝下大半杯,打了個酒嗝,笑嘻嘻地說:“然後呀,那一晚我就很傻逼地決定,到時候,我就把那株發育慢的菩提種子認成我自己的。”
“……然後呢?”
“可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姜蝶笑得更開朗了。
“第二天,我栽下的菩提種子,被掐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