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的視線依然是黑的, 但是她的鼻端聞到了非常刺的味道。
這是不該存在在困住他們廢墟裡的味道。
她聳動鼻子……好像是消毒水。
……得救了嗎?!
得到這個訊號,原本還昏沉的意識掙扎著想要甦醒。
姜蝶微顫眼皮,光暈在眼縫的翕合間漏進來。
……真的是光。
接著, 所有的聲音都從片死寂中傾瀉到耳邊,腳步聲,說話聲,門開關的聲音, 椅子拉動的聲音。
她終於完全睜開眼,看見了病床邊坐的幾個人。
姜雪梅,陳叔, 邵千河,盧靖雯, 甚至連仲解語也在。
他們一窩蜂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話,姜蝶聽了半天才慢慢捋順, 宿懷的地震發後, 因為鐵路破壞, 救援隊直進不去。直到第二天晚, 救援隊才進來。
她被獲救,已經是第三天的中午了。多虧了仲解語, 知道她去百貨商廈上廁所,急忙慌地拉救援隊搜尋百貨商廈。
姜蝶的眼神掃視過他們,無法從他們的表情裡判斷, 和她被困在一起的那個人現在是什麼狀況。
她張了張嘴, 發現自己的嘴唇還在抖。
她不敢問。
姜雪梅還問她有沒有哪裡難受,姜蝶怔怔地看她,盯著她的嘴形張合, 半晌才呆呆地擠出一句:“我沒事。”
病房門再次被開啟,這回進來的人是文飛白。他是和盧靖雯對眼,搖了搖頭。接著看向姜蝶,驚喜地上前:“太好了,你醒了!”
姜蝶卻在腦海中過反覆過他剛才搖頭的動作。
“……那個搖頭,是什麼意思?”
她不知不覺地問出聲。
文飛白和盧靖雯對視眼,他硬著頭皮說:“蔣閻……”
姜蝶的呼吸驀然急促。
“他沒事!”文飛白吞吐,“就是……現在還沒脫離危險。”
盧靖雯握住她的手低語:“但是不用太擔心。肯定會沒事的。他比你狀況差,救出來時已經高滲性脫水休克了。”
旦體內脫水,紅細胞的輸氧能力就會下降。產生的危險後果之就是大腦無法得到及時供氧。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死亡。
可蔣閻被救出來時,偏偏還吊了唯一口氣在那兒。可也就那一口氣了,搶救後昏迷不醒,人躺在icu。
所有的受困者被救出來後,都一齊安置在宿懷附近的省城醫院療養,期間蔣閻的父母次都未來,只派了護工過來照顧他。
這和傾巢出動的她這頭來說,形成了很鮮明的反差。
文飛白告訴她這時,姜蝶忍不住就想起他在廢墟裡平淡陳述的那些話。
她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呢,她告訴他,愛可以是流動的。即便沒有血緣勾聯,依舊會有比血緣更深厚的紐帶。
但事實,蔣明達不是姜雪梅,根本給不了蔣閻這。
他依然是一個兩手空空的孩子。
可是,那不都是你自己做的選擇嗎?你真的活該啊。
姜蝶心裡這麼想,可她已經恢復得七八成,明天就可以出院時,她沒有選擇出院,謊稱自己身體還沒緩過來。
直到蔣閻從icu轉移到普通病房,姜蝶才說自己的身體沒問題,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天的夜晚,她偷偷去了蔣閻的病房,站在門外凝視他毫無氣的模樣,推開門,慢慢走進去。
病房裡,負責照看蔣閻的中年護工正在吃蘋果看綜藝,公放著聲音,嘻嘻哈哈的,顯得病房特別熱鬧,越是如此,越顯得插呼吸機神色蒼白的他很寂寥。
對方看到姜蝶進來,慌張地摁滅手機,起身說:“您來探望蔣啊,他狀況挺好的,我才抽空休息會兒。那我出去,不打擾你們哈。”
她火速溜之大吉,將房門帶,整片病房頓時空落落的。
姜蝶在空掉的位置坐下來,視線不由得聚集在他插針的手臂,青色的血管像延綿在紅色河流的山脈。
她對這座無法給予回應的山,自顧自地開始說話。
“你這個人真的太自私了。之前擅自剝奪我的人生,現在又擅自幫我決定路。你以為這回我就會感激涕零了?你以為揹負人命活下去會比死亡更輕鬆嗎?你憑什麼替我做這個決定?”
“你擅自做就做了,為什麼又要在最後時刻告訴我。你故意的對不對?你希望我因此能原諒你,甚至不惜用生命做賭注,對嗎?你是不是在那一刻還在算計我。”姜蝶喉頭一哽,“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想猜了。我只想告訴你,我原諒你了。”
她看不見的另一側,蔣閻的手指非常不痕跡地,顫動了下。
“但我原諒你,不是因為這件事。”
姜蝶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讓語速平緩下來。
“你知道我度面對粱邱材的那一刻,看到他在扒那個小孩的褲子時,我想的是什麼嗎?我內心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你別想置身事外,你是幫兇。”
“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這麼多年,我都有機會次去抗爭,把這個男人抖出來。可是我沒有,才給了他次傷害別人的可能。我只想著,自己逃掉已經是萬幸了。”
姜蝶仰起臉,看天花板,彷彿又看到了那時靜止的天空。
可現在的天空看過去,已經和過去不樣。這世不會有粱邱材。他被救出來時就已身亡。
“困在廢墟裡那時候,你和我剖析你的過去,我終於理解你了……因為我好像也更理解了我自己。你曾經說過你和我不樣,但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許我們都逃不過自私和軟弱,都免不了某刻當活的侏儒。我終於接受這點了,就像接受這個世界活著並不愛我的父母。”
總是讓人遺憾的疼痛和帶給我們溫暖的東西一起存活在這個世界,起存活在身體裡,構成名為“人”的小世界,它們的地表是一灣深淺不的河灘,落潮之後,每個人都留下了屬於各自的砂石,殘留過,小心翼翼想要獻給彼此的珍珠。
姜蝶伸出手,將他額前的碎發捋平。
“你真的不欠我什麼了,不要被過去困住了,快點醒過來,好好吃飯。我們都各自往前看吧,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她說,這回是真的見了,然後轉身離開。
不會兒,護工去而復返,填補姜蝶的空位,繼續沒心沒肺地拿出手機刷快手,時不時迸出笑聲。
嘻嘻哈哈的段子聲裡,床的人,眼角無聲息地沁出靜默的水漬。
姜蝶他們因為出差遇難的事,公司特地發了大筆體恤金,並且給他們放了個小長假。其中遇難最嚴重的她,總監特地給打個電話慰問,透露會將年末歐洲考察團的名額分給她一個。
考察團的名額般不會落入區區的設計助理手中,出去轉一圈能長非常多的見識,機靈點還能認識不少大咖人脈,這個意外之喜將地震的陰霾沖淡不少。
這中間,她跟姜雪梅回了花都休養,在回程的列車上,她忍不住把疑問說出口。
“媽,你當時給我打電話說腰傷的事情,是不是蔣閻告訴了你粱邱材的事,讓你來阻止我別去?”
姜雪梅心虛道:“這種人,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幸虧死了,老天有眼。”
“我還可惜他就這麼死了。”姜蝶看窗外,“該躲起來的人是他。不是我們。”
姜雪梅愣,似乎第一次聽到姜蝶這麼反駁,半晌,她點頭道:“說的對,哪有人讓老鼠的道理。不過這次多虧蔣閻跟去了,他這孩子……”她小心觀察姜蝶的臉色,忍不住說,“其實人挺好的,都分開這麼久了還關心你。”
姜雪梅不知道他們的那些過往,當時分手時姜蝶也只告訴她是因為性格不合。
“兩口子之間哪能沒有摩擦,你看我和你陳叔,我們現在在一起也動不動老吵架。鑰匙和鎖能正正好那是工匠修的,工匠哪找呢,還不就是我們自己。”
姜蝶看遠處正在接熱水的陳叔,揶揄地問道:“你們都談了好幾年,是不是也該考慮結婚了?”
姜雪梅下子支吾起來:“結什麼,這有什麼好結的。我啥樣的人啊。你陳叔是提過,但我覺得不用。”她也跟看了眼陳叔,“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姜蝶從她那個欲言又止的期盼眼神裡,莫名就到感受到了姜雪梅的心情。
年紀大,離過婚,喪過女,條件不好,坎坷,各種落魄的標籤貼在姜雪梅身上,讓她自覺自己是個不配正式得到愛的女人。
姜蝶若有所思地站起來,拿起水杯:“我去接點熱水吧。”
姜蝶回到花都後的陣子,聽說蔣閻終於醒過來了。
她徹底放下心,難得過了陣清閒日子,每天都睡到自然醒,起來幫姜雪梅做家務,除此之外就一直往外跑,不知道天到晚都在幹什麼。還拾起了好久沒再更新的影片號,釋出了條vlog。
這個vlog的名稱差點讓姜蝶的老粉們都嚇了跳。
因為它的名字叫作——“歡迎來參加我的婚禮。”
老粉們大受震撼地點進去。
畫面剛開始,姜蝶手持鏡頭,對著大家打招呼。
“hi,我的老朋友們。很久沒見了,今天呢……想邀請你們一起參加場婚禮。當然不是我的婚禮,那只是騙你們點進來的,畢竟我消失這麼久,不當標題黨你們肯定都無視我了。”她狡黠地一笑,“今天這場婚禮比較特別,因為婚禮的女主角,就是我媽,還不知道今天將是她的婚禮,只知道今天是她的日。”
“希望你們能和我起見證我媽的婚禮,大家記得把祝99打在公屏!”
接著鏡頭被架在了個很隱蔽的機位,能縱覽姜蝶家的大半個客廳,直對大門。姜雪梅從門口進來時,絲毫沒注意到還有個相機在拍她。
姜蝶拎著個大盒子走出來,推到姜雪梅面前:“媽,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日禮物。”
姜雪梅眉頭一皺,嘴角卻是壓不住的笑,嘆道:“這麼大盒子,得花多少錢啊?”
“沒花多少錢,我自己做的!”姜蝶哄她開啟,“快看看喜不喜歡。”
姜雪梅依言開啟,蓋子被拿掉的那一刻,她呆然地望盒子。
裡面陳列件雪色的婚紗。
面的每一顆紅色釘珠,都是姜蝶一顆顆縫去的,繡成株梅花。
世界獨一無二,只屬於姜雪梅的婚紗。
她的眼睛瞬間就起了霧,看向姜蝶:“這天你不聲不響地跑去外面,都是在做這個?”
姜蝶摸了摸鼻子,羞於和姜雪梅對視。
“你給我織了那麼多年的毛衣,我給你做件婚紗還便宜我了呢。”
姜雪梅別過頭,紅著眼睛去看盒子。
她伸手想去拿婚紗,都伸到一半,又迅速收回手,手心在褲子兩邊蹭了蹭,猶覺得不夠,轉身小跑離開鏡頭。
回來時,雙手溼答答的,正仔仔細細地把水分擦乾。
這瞬間的姜雪梅,就好像回到只有幾歲的那時候,媽媽在新年時給她做了身新衣裳。
那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驚喜。
在人過了大半,頭髮都半白需要去焗發的這把年紀,她再次和那種情緒重逢。
但是剛拿到手,姜雪梅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好看,真好看。收起來吧,根本沒什麼機會穿呢,怪害臊的。”
“怎麼沒機會穿?”
姜蝶拉她到窗邊,示意她往下看。
這時,鏡頭一切,畫幅變了,能看出是姜蝶拿著手機錄的。
鏡頭從窗臺探出,拉大,對準樓下的個男人。模糊地看去,非常年輕,穿著身英挺的西裝,跨坐在拉風的黑色摩托,像是哪個在等女朋友約會的年輕小夥子。
然而,那張臉抬起來,卻暴露了歲月的痕跡。
哪是什麼年輕的小夥子,根本也是過了半百,身滄桑的陳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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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望向窗臺,眼神和姜雪梅相遇的那一刻,完全就是第次陷入愛河的傻小子,能傻傻地在樓下等她一夜,被夜露澆溼眼睛,愛人的影子因此更加清明。
姜雪梅愣愣地趴在窗臺,看陳叔無措地整著自己的西裝領子,手指緊繃地捋順褶皺,又慢慢握成拳,最後又伸展開,鄭重地舉到嘴邊,仰頭對著她們的窗臺大喊。
“姜雪梅,我想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在回程的列車上,姜蝶捧著水杯過來,突如其來地問了他句:“我們一起給我媽準備份她畢難忘的日禮物怎麼樣?”她看他的眼睛,“但我得提前確認下,陳叔你……能接受第二次被拒婚嗎?”
他愣,撓頭笑得結巴:“如果物件是你媽,第二百次都可以。”
於是,他們背姜雪梅,秘密地策劃了今天這出不算婚禮的婚禮。
姜雪梅已經完全懵了,又哭又笑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扭頭看看姜蝶,又扭頭向下看陳叔,整個人已經變成只脫線的風箏,擺脫了幾十年被世俗偏見牽絆的韁繩,恨不得即刻飛到他的手裡。
鏡頭再切,昏色的夕陽下,穿著雪色婚紗的女人穿著運動鞋跑向男人,兩個年紀加起來已經超過百歲的戀侶,決定在這個黃昏騎摩托去碼頭看海。
最後兩行黑色的字幕——
謝謝你們來看。
這是只屬於他們的,兩個人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