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偽裝的情緒, 在接著看到那只破了的酒杯後,完全被割裂開。
身體裡同時塞滿兩個自己,曾經二十歲的姜蝶, 叫囂著想要抱一抱他。而現在的自己,頭腦冷靜,帶著審視的目光,冷靜地勸慰著, 何必再重蹈覆轍呢,已經一別兩寬,不要再踏入同一條河流。
從前的自己奈地看著她說, 可你從來沒放下過他啊。連邵千河都看出來了,三年前現在, 你的反應都是復制粘貼,你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嗎。
那又怎樣。她倔強地梗著脖,現在還不行, 但以後總可以。
連旁人都無法拖你出的廢墟, 不要指望時間了。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出不去嗎?
為什麼?
她拼命地問向曾經的自己。
……因為蔣閻也一直在你們一起坍塌的廢墟裡啊。
在你以為你可以跨出去的時候, 他拖著你, 不讓你走。他根本不想走。
因為這個人,他的確是愛著你的。
贖罪愧疚也許可以讓他一命換一命, 但不需要連死都還要糾纏著穿上你送的外套,那也是他有罪的證據,乾乾淨淨沒有羈絆地去往下一世不好嗎。
是啊, 不好嗎。
姜蝶嘴唇囁嚅, 沒有回答自己,也沒有回答蔣閻,雙手揪著他的衣衫, 彷彿因為某種疼痛而縮起背,一頭頂進他的懷裡。
她開始失態地啜泣,突然明白自己的這種情緒是什麼。
是遺憾。
為決定不愛而遺憾,也為自己想要繼續愛下去而遺憾。
更確切一些,後者所謂的遺憾,更接近的是不甘心。
她做到釋懷原諒已經是自我認知的最大讓步,不甘心就這麼輕易投降。
蔣閻愣住了,他連聲呢喃:“對不起,對不起,是不是我嚇到你了?對不起……”
她只是搖著頭,措又崩潰地揪緊他。
身體的本能根本不排斥他的靠近,反而在不斷渴求更多。她放任自己抓著他,在這沒有空隙的擁抱裡告訴自己,沒事的,反正我已經醉了。
喝醉的人是不被責備的對不對。
蔣閻在姜蝶反手抱上來時,渾身僵成一具被美杜莎瞥過後的雕塑。
這是他在夢裡都不敢有的畫面。
能被她主動擁抱,如同在機場終於等來了一艘船,還是一艘諾亞方舟,在他已經步入末日的世界開進來,搭下天梯。
他緊緊地攀住天梯,反手將她抱緊,手臂將寬鬆的t恤勒出一條絞痕,一提臂,將人抱上餐桌。
t恤跟著向上滑,露出的皮膚貼著冰涼的大理石,姜蝶嘶聲吸氣,他緊跟著靠上來,兩人的額頭不算輕地碰撞了一下,還來不及喊痛,就被堵在喉嚨裡。
非常不客氣的,餓狠了的一個吻。
絲毫沒有剛才落在脖上的輕柔,毛毛細雨突然砸成冰雹,大地和天空以這樣的方式再度連結。
她支吾地抓住他胸前的襯衫,將那一片扣到平整的領揪亂。衣物摩擦的聲音和呼吸亂纏。
他靠在她的頭上喘息,真是完美的角度,不需要彎腰,能完全平視地勾著她的眼睛。
姜蝶抖著眼睛,汗淋淋地想說停下。
但冰雹剛停歇,下一場風暴就來了。
他貼著額頭,鴉羽般的睫毛撲閃,亂了節奏地喊:“蝴蝶……”
一個無比久違的暱稱。自他之後,再也沒有人這樣叫過她。
從前每到情動時,他都會這樣喊他,帶著比的珍惜。
曾經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從後背抱著她,一邊吻著她的後頸,突然地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全世界最漂亮的蝴蝶,怎麼就落到我懷裡了。”
她被誇得心花怒放,一句在床上本不該深究的情話非要纏著他問:“怎麼漂亮呀?難道我還真長出翅膀不成?”
他便順勢摸到蝴蝶骨:“早就長出來了。”
“……隱形的翅膀?”
她開了個玩笑,他順勢跟著笑,他們背對的姿勢讓她錯過了他眼神裡的霧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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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即便夜色濃濃,他的眼神卻無比清晰,尤其是面對面的姿勢,那些脆弱,迷戀,陰霾,都一清二楚。
曾經法宣之於口的東西,都已經明明白白地攤開。他們雖然擁抱得很痛,但抽掉了隱瞞的隔板,零距離當然會痛,骨頭挨著骨頭,最不堪的部分全暴露在眼下。
但也好過隔著一層的擁抱,舒服,摸到的全是打腫臉充胖的海綿。
這層痛覺蔓延到深處,姜蝶在他一聲又一聲的呢喃裡,真的變成了一隻蝴蝶,暴風驟雨壓過來了,她輕盈不起來,被他的危險氣流裹著墮進風眼樂園。
雨滴打溼隱形的翅膀,全落在蝴蝶骨上,汗涔涔地往下墜,淌成一條河。
一條他們曾藏在底下接過吻漫過步,這次注又要讓她栽進去第二次的河流。
姜蝶在接近黎明時醒來。
身邊的人將她抱得很緊,就像孩子抱著人生裡第一次收到的禮物,只是這份禮物是限時的,他耍賴地不肯歸還,試圖用這種方式留下。
她被圈在這個緊到發汗的懷抱裡,昏沉沉地回憶著昨夜黑暗裡發生的一切,頭驀然痛起來,是因為宿醉,也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的局面。
其實昨晚他們並沒有真的做下去。
但剎車的人卻不是她,而是蔣閻。
他在最後關頭意識到手邊根本沒套,抵著她的額頭咬緊牙關,低喃著:“這簡直要殺了我。”
……姜蝶懊喪又慶幸地回過神,幸好最後沒做下去,不然是真的收不了場。
總而言之,先跑了再說。
為了不驚動蔣閻,她小心地挪動身體,盜賊離開全是紅外線的博物館如出一轍,費了老大勁才得以脫身。
離開前她看了眼床上,蔣閻仍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只是雙手擁抱的地方空了一截。他胳膊上的睡衣甚至還留著她枕下去凹陷的痕跡。
此刻,那睡衣因為她剛才的挪動,腕的痕跡往後縮了一寸,露出他很小很小的半截手腕,白得嚇人的皮膚上,漏了一點點疤痕出來。
姜蝶本只是粗糙的一瞥,視線剛要收回來,落在那可疑的形狀上,心臟跳得飛快。甚至比昨晚都快。
她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絲質的睡衣又往上拉了半寸。
凸起的肉龍形狀跟著延伸了半寸。
姜蝶呼吸停滯。
窗簾沒有拉攏,黎明不知不覺到來,第一縷曙光破窗而入,鮮明地打在那半塊疤痕上,顯得這傷痕尤為漂亮。
破碎的東西,總是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的漂亮。
而蔣閻手上的疤痕,就是一道接近破碎的鐵證。
原本準備離開的腳步無法再踏出一步,她不得不想起三年前去找石夏璇時,那個女人對自己提過,覺得蔣閻的精神狀況不太好,但也沒有說他真的有那方面的疾病。這個擔憂緊接著被他是十一這個真相所沖刷,擱淺著直到今天,再度被擇取出來。
只是這一回,似乎並不需要追問,太過一目瞭然的,令人心驚的答案。
也是令她在陽光明媚的初陽裡,突然渾身發抖的答案。
蔣閻睜開眼睛,看到身旁空掉的床鋪,以及窗外的陽光時,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的是,姜蝶肯定在清醒後離開。
意外的是,自己對於她的離開竟然毫所覺。
他這些年必須依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如若不然,一睡得特別不安穩,有什麼動靜就能很快驚醒。
但這一覺睡得很沉,所有的聲音都被吞沒,就連空氣的對流都是安靜的。不再有風聲。
因為他不再下墜了。
可醒過來的這一刻,諾亞方舟已經開走,消失的重力全部回來,繼續拖著他下沉。
他放空地躺在床上,直到門外響起敲門聲。
“醒了嗎?起來吃早飯。”
他一時間沒動,心裡想,也許是久違的幻聽又出現了。
然而那聲音又固執地敲了兩下,就好像教堂裡到了點傳來的悠遠鐘響,振聾發聵,世界都被洗禮後得到重生。
蔣閻愕然地從床上直起身,赤著腳跑下床,慌亂地拖鞋都來不及穿,大步流星地開啟房門。
阻止他下墜的人,此刻真真切切地,就站在門外。
她依舊穿著他那件寬大的白t,臉上因為宿醉顯得有些水腫。看到他開門後,迅速移開目光,指了指桌:“我點了早飯,你吃一點。”
他一把拉住她要退開的步伐,彎下身,臉頰貼著她的太陽穴,觸碰到實時,恍惚的神情才逐漸鎮。
“我以為你走了。”
比簡單的五個字,被他說得斷斷續續。
“……我確實該走的。”姜蝶早已找到了一個非常順理成章的理由,“可是裙被你放進洗衣機了,我沒有別的衣服,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愣了半晌,然後笑道:“對,我故意的。”
她在他懷中輕輕掙了掙:“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他終於捨得放開她:“我吃。”
他去衛生間洗漱完出來,在姜蝶對面入座。
她見狀起身,故意錯開了一個位置重新坐下,彷彿是為了報復當年他也故意錯開她一個位置。
但這報復的殺傷力為零,倒不如說,令時光重疊得更加嚴絲合縫了一些。
似乎倒退回三年前,他們這樣坐著,用窗戶作媒介互相偷看的時光。
只是這回沒有月影,影子消失,他乾脆轉過臉來,大方又露骨地凝視她,忽然說:“怎麼水腫得這麼厲害,眼睛也腫腫的。”
姜蝶將腦袋往外偏轉,遠離他的視線範圍。
“有嗎?”
“但這樣也好看。”
“……”
他邊吃邊按著手機:“衣服我已經託人去買了,一兒就送上門。這段時間,你就先在這裡等一等,好嗎?”
姜蝶戳著碗裡的蛋,悶悶地點著頭。
蔣閻看著她這麼乖又帶著幾彆扭的樣子,忍不住站起身。
姜蝶疑惑地看著他昂頭看了眼牆上掛著的鍾,比對了下手機,自言自語:“時間是對的。”
接著又跑去拉開門:“佈局也對。”
最後他才又坐回原位。
“這麼久了,還沒跳到下一個場景。”
她一頭霧水:“你在幹什麼?”
“我的夢現在越來越逼真了。”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這肯定是個夢啊,夢就該有露出馬腳的地方,比如時間肯定是不一致的,又或者,打開門,外面應該就是一片黑洞。是不是因為你還睡在我身邊呢,所以我能做到這麼好的夢。”
姜蝶的嘴角不知不覺地向下撇,喉頭哽住。
剛在洗手間哭過的眼睛此刻又泛起溼意。
但是她努力讓嘴角向上提,眼睛亮閃閃的,最後還是輕鬆地笑著說。
“對啦,就是夢,所以你現在給我多吃點東西,不然我連你的夢都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