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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家屬

汽車在公安局前面的空地上停了下來。一個漂亮的甩尾, 直接飄進停車位,穹蒼差點被何隊收尾時的驚人車技給飆吐出來。

何川舟見她面色發白,驚訝道:“你不習慣坐飛車?”

穹蒼:“……”這是什麼必須會的技能嗎?

何川舟肯定地告訴她:“是的。”不會飆車問題不大, 但不會坐車問題非常大。

……就算是這樣, 穹蒼最多也只能發展一下扣扣飛車。

何川舟給她搭了把手,笑道:“下來吧。”

穹蒼踩到實地, 瞬間感覺好了很多。

“來,這邊。”

何川舟領著她,朝會客室匆匆趕去。

房門推開,裡面幾位紛紛望了起來。

這次來的其實是兩大家人, 一共有十多位。兩邊親屬應該是互相間商量過,最後決定一起來警局說個明白。

他們家人已經去世, 死於非命,兇手至今還未對外公告。不僅死因未明,還要蒙受做偽證的指控, 身為家屬他們無法接受。

何況他們也想知道, 範淮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他們尊敬的長輩,有沒有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

“何隊,你來啦!”負責招待的警員不由大松了口氣, 快步過來朝她介紹道,“何隊,這邊是孫乾的家人。這位是孫先生的妻子。”

穹蒼的視線第一時間飄了過去。

孫乾, 範淮案第一位死亡的證人。男性, 六十三歲。

孫夫人如今也已經六十多歲了,這個年紀,保養得當的老人其實不至於顯得如此蒼老。可是她因為丈夫驟然離世,承受了一次巨大的打擊, 導致原本還算康健的身體宛如被抽去了精氣神一樣,快速憔悴下來。耷拉的眉眼裡看不出多少生氣。

警員又指著對面座椅上的幾人道:“那邊是馬成功的家屬。他的兩個兒子和兩位兒媳。”

馬成功,範淮案第三位死亡的證人。男性,五十七歲。

何川舟與穹蒼,不著痕跡地在幾人臉上打量了一圈。這些人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戾氣,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坐姿端莊,看著都是些有禮貌的人。見二人出現,他們臉上閃現些許的激動,但很好地剋制住了自己的行為。說明他們來這裡,的確不是為了鬧事。

能和平對話就好,否則那麼一大幫人,何川舟也要感到頭疼。

孫老太太一看見刑偵支隊隊長出現,立馬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朝何川舟走近。因為著急,她走得顫顫巍巍,邊上子女連忙伸手攙扶住她。

老太太的眼中有淚光閃動,渾濁的雙目誠懇地看著她:“小何同志是不是?這位同志,我丈夫不可能故意做偽證的呀!我仔細想了好多遍,我覺得真的是誤會!”

何川舟安撫地握住她的手,領著她往桌邊走去,說:“不要急,先這邊坐。”

孫夫人被動地坐下,嘴裡還在反覆重申道:“沒必要害他,那麼年輕的小夥子,我們跟他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害他,你說是不是?”

對面的人跟著點了點頭。

穹蒼關注著孫夫人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細節,憑她多年的生活經驗,找不出任何關於謊言的痕跡。倒是從她朦朧的眼睛裡,看出她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孫乾家裡是開相機店的,但並不是什麼名牌專賣店。孫乾喜歡收藏相機,所以開了一家修理店,順便賣各種二手相機。

穹蒼看過的幾份資料,對於案情細節寫得不是很詳細,只知道孫乾的證詞,最終敲定了範淮劫財行兇的動機。

何川舟輕聲安撫著,讓孫夫人把過程再說一遍。

即便已經過去許多年,孫夫人依舊記得當年的每一個細節,因為在許多個午夜夢迴的時候,他們都要忍不住再問自己一遍,他們當時給的口供說清楚了嗎?就那麼決定了一個青年的一生。責任太重了。

孫夫人用力吞嚥了一口,緩緩說道:“我們家老頭兒,是個喜歡聊天的人,年紀越大話越多,每天叨叨個不完,經常拉著店裡的人嘮嗑。那個年輕人,是我們的一個老顧客,他來店裡從來不買東西,因為沒有錢,但是他很喜歡往我們店裡跑。一放假就過來。看看相機啊,交流一下技術什麼的。老頭兒就跟他打聽,兩人說說閒話,我還笑他們像忘年交。”

孫夫人低下頭,神色黯然道:“那天晚上,他過來,說要買一架他看中了很久的相機,讓老頭先給他留著。那臺相機七八成新吧,老頭子把壞的地方都翻新了,一般人還得賣一萬左右,給他便宜了三千。但那也好貴的,他一個學生哪裡買得起?老頭子就問了他一句,‘小兄弟,你父母同意給你買相機了啊?’……”

她還記得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斜揹著一個黑色書包,聞言笑了起來,瞳孔底下倒映著光彩。

“我沒向我爸媽要錢啊。”

“那你哪來的錢?”

青年眨了眨眼睛,不正經道:“搶的唄,哪裡來的錢?”

穹蒼說:“這是開玩笑的吧。”

——“你這件衣服哪來的?”,“偷來的啊還能哪來的。”

年輕人對於一些無聊問題揶揄的回答,然而那並不代表他們的本意。如果範淮真的有劫殺的打算,絕對不可能在行動前那麼輕鬆地說出來。

孫夫人乾瘦的麵皮一陣抖動,乾啞地說道:“我也覺得是開玩笑的。老頭子嘴快,說出來的時候就後悔了,覺得會給那個小夥子帶來麻煩。可是那天晚上,範淮確實背了一書包有點打溼的錢過來,還把賬給結清了。”

何川舟一手按著她的背,回過頭朝穹蒼解釋道:“這上面主要是時間的問題。”

同一天晚上,在距離店鋪不足一公里的後巷,一位記者被殘忍殺害。

生前她剛去銀行領了七千塊錢,經比對,正是範淮拿去結賬的現金。同時法醫驗屍確認,死者的死亡時間與範淮行動的時間完全符合,他有充分的作案時機。且範淮有二十分鍾的空白時間無法得到證實。再加上其餘證人的證詞。多道箭頭一齊指向他,最終法官判定了他的犯罪事實。

孫夫人又要站起來,向穹蒼證明道:“我……當時警察問了,我們沒多想,就說了出來,但我們沒有說謊,也沒有添油加醋。那天他們對話的時候,我就在店裡,我是親耳聽見的!我一把年紀了,半隻腳都在棺材裡,我不能做那樣昧良心的事!”

穹蒼半垂下眼皮,聲音發沉道:“範淮說,那筆錢,是他自己賺來的。”

何川舟讓老太太先坐下,一面補充道:“無法解釋的是為什麼會有七千塊錢那麼多。”

範淮說他幫那個記者跑過兩次腿,但沒道理可以拿到那麼高的酬勞,公司那邊也沒拿到記者的報銷單。所以警方沒有取信。

穹蒼也知道範淮的許多解釋根本沒有證據支援,因此當年才會被判故意殺人。

事情發生得太巧合了,偏偏是那一天,大雨滂沱,沖刷了地上的腳印和兇手的痕跡,使得案件偵查只能更多的依靠目擊證人的口供。

而現在,所有證人又都死了,還有誰能來還原當年的真相?

“我們這邊……其實有點事兒要補充一下。”

馬成功的幾位家屬猶猶豫豫地舉起了手。

何川舟向他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並示意邊上的警員再去換幾杯熱水過來。

兩位兄弟扭頭對視,互相用手肘推攘了一下,無聲的交流過後,最後決定還是由左邊的大哥發言。

青年舔了舔嘴唇,帶著點緊張道:“其實……我爸不是故意的。”

這個不是“故意”,所代表的意思就很重大。何川舟立馬警覺起來。她朝著青年走過去,又停在了一個合適的距離,單手撐在桌上,以免給他太大壓力。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只是把我爸唸叨過的話告訴你們,畢竟已經好久了。”

青年擦了下鼻子,一面回憶一面組織語言,緩慢道:“那一年,我大學畢業回來找工作,因為一直落實不了,心情有點煩。當時我和我爸,在二樓陽臺談心,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外面雨大得很,能被風澆進來,我坐在床上,我爸一個人站在窗臺邊上淋雨,就他心情也不是很好。”

因為事情發生得過於久遠,他的表述不是那麼的有條理。

“我們兩個人就聊。然後他意外看見一個男人從巷子裡衝出來。那個人穿著一件寬鬆的連帽衫,應該是白色的。穿著一件不大緊身的褲子,背上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方形書包。”

老太太在對面附和道:“就是那麼穿的。褲子是校褲,衣服正面寫了一個很大的字母。”

馬先生愁著臉道:“字母我爸沒看清,反正大致的細節都跟大家對上了。我們那個小區老破小,好多年了,又不能拆遷,只能那樣。那邊路燈很昏暗的,壞了好幾個,我爸又有點老花眼。他當時看見人在雨裡跑,就大聲叫了一下,那個人被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他。我爸說他看見對方眼鏡的位置一點反光,覺得那個人應該是戴眼鏡的,但是他又不敢確定。第二天警察過來問話,他才知道,原來昨晚上那地方死人了。”

警員端著溫水走過來,放到他的面前,並將原先已經空了的杯子換走。馬先生朝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端起來喝了好幾口。

何川舟面上籠罩著一層陰雲,她十分確定地說:“證詞裡沒有提到任何跟眼鏡有關的線索。”

馬先生忙放下杯子,解釋說:“因為他沒看清楚,另外四個人都說範淮是不戴眼鏡的。其中一個男的告訴他,不確定的事情就不要往外說,可能那只是他的錯覺。他也覺得有道理,就預設是自己眼花。他覺得,那麼多人呢,他只管說自己看見的事實,總不可能大家都錯了。”

可惜的是,就是大家都錯了。一起設計完美的栽贓案,現場附近唯一真實的目擊證人,卻被洗腦隱瞞了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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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先生扯扯嘴角,苦澀笑道:“他就出庭做了一次證,不得好死了。我爸真沒什麼壞心,他只是個老實人。你說他說謊害人,不是的。不過現在也講不清了……”

孫夫人情難自控,想到這些糟糕的事情,忍不住要哭出來。她用紙巾捂著嘴問:“那個年輕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嗎?”

何川舟頓了頓,回答說:“目前還沒有明確的證據,我們正在偵查中。”

雖然她是這樣說,但眾人還是從她的語氣裡聽出了偏向性。

“怎麼會有這麼害人的人吶?這誰能想得到?”老太太埋頭抽泣,“那殺了我們家老頭子的人是誰?是那個小夥子嗎?你說這應該要怎麼算?我都不知道該怪誰。”

對面馬成功的家屬同樣心緒複雜。

一場因錯誤的開端而牽連起來的仇殺,讓怨恨與愧疚交織在一起,變得無處安放。他們已經不知道應該要以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當年的受害者、如今的施害者,只感覺胸口堆積著重重的一層苦悶,永遠也無法紓解。

會客室的空氣粘稠得像一潭黑水,讓眾人身處其中難以呼吸。

何川舟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黑暗的世界裡閃過無數零碎的畫面,在她睜開眼的同時,又被面前明亮的場景所替代。

她一步步走到桌子的側面,抬起頭,低沉而清晰地吐字,告知在場眾人。

“馬成功與孫乾的案件目前還在調查中……但基本確認,兇手不是範淮。”

幾人俱是驚訝地看向她,想從她的臉上看出玩笑的痕跡。

何川舟說得很緩慢,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又重複了一遍:“範淮,沒有殺過人。他一直在,等待一個真相。”

老太太擦眼淚的手僵在半空,在明白背後的意思之後,胸腔快速起伏,從喉嚨裡發出數聲顫抖的哀鳴。她身邊的子女抱著她,讓她冷靜。

窗外晴朗的陽光也無法驅散現場的陰涼。眾人彷彿回到了當年那個森冷陰晦的雨夜,在一片不真實的回憶中,看著範淮一步步走向黑暗的世界。

幾位家屬精神都很恍惚:“怎麼會這樣啊……這個……”

然而,對比起對範淮懷有恨意,他們更願意用餘生去接受這種強烈的愧疚,大概是,沒有逼迫一位青年走上歧途的慶幸。

對一個不幸的人仍能擁有未來的慶幸。

何川舟抹了把臉,將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保持著冷靜道:“麻煩幾位去確認一下筆錄。因為直接證人都已經遇難,你們的證詞非常關鍵。”

幾人木然地聽從,渾渾噩噩地起身,在警員的引導下,走出房間大門。

會客廳重新安靜下來,很快只剩下何川舟跟穹蒼兩個人。

何川舟踱步到她面前,靜靜看著她。

穹蒼聲音很輕,幾乎聽不真切:“等待真相,是指社會的認同嗎?”

何川舟認真思考了下,說:“不,我認為,是對自我的堅持。”

追求社會的認同永遠沒有正確的道路,因為在社會上大聲發言的人在不斷變化,隨之漂流終究會因為失去目標而迷失自我。

穹蒼笑了一下,說:“對。範淮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那大約是江凌對他的祝福,所以他可以堅定地追逐自己的未來。

穹蒼低頭解開大衣的釦子,將領子往下扯了扯,笑說:“我要去醫院拿花了。希望那束花也能堅強一點。”

何川舟攬著她往外走:“先吃個飯吧,這都中午了。晚點我送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