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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等, 等等!”

拙蒲堂門口,一隊黑鐵令士整裝待發之際,書晉趕了過來。

他奔得書生綸巾在空中都快飛成一條直線,一張麵皮豔若桃李,即將衝到崔望面前時,猛地剎了住, 喘著氣道:

“美人殿, 我、我也去!”

崔望眉頭猛地擰緊:

“不成。”

“為何不成?”

書晉從懷裡掏出一枚黑鐵令, “本真人也、也是黑鐵令士。”

掏出的黑牌子上,赫然刻著“書晉”二字, 字尾還是營首,比鄭菀還高了一級。

鄭菀忍不住瞥了這哭包一眼。

書晉回了她一個帶點兒甜味兒的笑。

崔望抿緊了嘴:

“你從何處得來的訊息?”

“道君莫怪, 道君莫怪,浩書城城主與本君有舊,正巧叫這不肖子聽了訊息,這才……”

這時, 書御道君姍姍來遲,一臉“自家兒子管不住”的無奈。

“阿耶若是這回不讓我去, 我便偷偷摸摸自己去!”

書御知道,自家兒子牛心左性,越不讓他幹的,他越要幹。

與其讓他一個人沒分寸地偷跑出去,還不如跟著其他人一塊去,起碼, 這離微道君很是靠譜。

“道君,您看……孩子嘛,總是要出去見識見識風浪的。”

書御還是十分信任離微道君為人的。

歸墟門一門修劍,大都是寧折不彎的性子,行詭道者寥寥。

而離微道君,修的是無情道,練的,是無情劍,做人做事極有原則,即使自家兒子與他有“爭美”之嫌,書御也不認為離微道君會公報私仇。

“喲,又來了位美人。書御,你兒子?”

書御吹胡子瞪眼:

“溺情,你莫要亂來!”

溺情搖了搖扇子,笑得一臉壞:“本君自是不會亂來,不過,若你兒子要亂來……本君亦不會阻止。”

“入隊。”

崔望出言中斷了話題。

“好嘞!”

書晉一下子插到隊伍中間,站到了鄭菀身旁。

“玉美人兒,又見面了,可想我?”

鄭菀但笑不語。

她對這書晉,不算討厭,亦不算太歡喜,若一定要下個定義,那便是頗為談得來的酒肉朋友,只是這酒肉朋友還幫了她一個忙。

“人齊了,走罷。”

崔望拂袖便放出一隻拇指大小的核棗舟。

核棗舟落地便漲,直漲至十來丈才止,舟首刻有黑鐵令士專有印記,面具在上,刀戟在下,鄭菀思忖著這當是十二主城轉給大司卿配給的任務載具。

修士們列隊而上。

太白門的千霜、珞陽,北冕門的明玉、無鋒;歸墟門的李司意、止戈;天樽門的碧雲、柏滌,丹心門的苜離、昧草,天羅宗的華陰、忘機……

一些是老熟人,一些是生面孔,混雜在一起,上了核棗舟。

溺情與底下老友們拱拱手,也翩翩上了棗舟。

紫岫、天鶴、書御等道君站舟底下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目視著棗舟被崔望馭駛起來,一飛沖天,直接穿過歸墟門大陣。

飛舟在雲霧裡飛馳。

飛過重重青山,越過重重草地,一路往西。

鄭菀端坐在飛舟之內,旁邊書晉難得安靜,他下巴趴膝蓋上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被人瞧慣了,倒也不惱,只在心中揣測,此行如此匆忙,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不走城池傳送陣,反要崔望一個妙法境道君勞心勞力地駕駛棗舟,到底……

何處出了岔子?

鄭菀記憶裡,並沒有這美人殿什麼事。

留有印象的,也就是香囊裡那燒得七零八落的紙條,上面記著,度厄橋索,寒殞之地,大日仙宗……

至於更具體的細節,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咦,小丫頭入知微了?”

正想著,耳邊卻響起一道熟悉的粗噶的嗓子。

鄭菀一喜:

“燼婆婆,你醒了?”

自黑水之地出來,燼婆婆便在養魂木內閉了關,無論如何都叫不出,此時聽聞聲音,她方才的苦惱頓時煙消雲散。

魂識內沉,丹田內養魂木的顏色淡褪了些。

其上正兒八經地端坐著一個小道姑,灰撲撲的道袍,一張臉雲山霧罩看不真切,身上的氣息,卻是鄭菀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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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魂體凝練了許多。

鄭菀心中安穩:

“是啊,菀菀一不小心便入知微了。”

“臭丫頭你這話要讓其他人聽見,怕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你。”燼婆婆嘆道,“原以為你從玉成境到知微境,好歹要磨個十年八年的,居然區區三年多,便突破了。雖說有潤氺之精的通穴之用,可也了不得……”

“說起來,這比你們第一任門主都強。想當年,她從玉成到知微,可是整整花了十年,年三十八。”

知微境八百歲壽,三十八比之不過稚童,可鄭菀才二十一罷了。

不過比起二十四入妙法境的崔望,又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兒。

“那婆婆可好些了?”

“死不了。”

鄭菀:“……”

這次醒來,婆婆的脾氣越發古怪了。

她決定少招惹她。

“美人兒,想什麼想那麼開心?”

書晉指了指鄭菀的眼睛,做了個上提的動作。

鄭菀正欲開口,面前卻出現一片色彩斑斕的袍擺,白為底,黃綠作葉,風一吹,袍擺被吹得蕩起,正好隔在她和書晉中間。

順著袍擺往上看去,崔望正垂目看她,眉目如萬年不化的冰雪。

“道……君?”

鄭菀奇怪地道。

崔望聽而不聞地走了過去。

袍擺盪起,刮到她的臉頰,鄭菀往後仰了仰,躲了開去。

溺情道君瞥來一眼,摺扇搖得更輕快了。

之後的路途,除了偶爾有幾隻不長眼的飛鳥撞上來,便再沒出現什麼變故。崔望御舟前,溺情守舟尾,不過虛虛半日,便靠近了目的地:陌瀾鎮。

陌瀾鎮原來是座城,後人丁越來越稀,便自動降成了鎮,歸入雲水城管轄,而另一邊,則毗鄰著寒隕之地。

溺情道君的美人殿,便居於這陌瀾鎮與寒隕之地的交界處,小小一座宮殿,修得是美輪美奐。

可核棗舟沒去美人殿,反倒在陌瀾鎮上空停了下來。

“本君不讓道君先行離開,便是為此。”

崔望雙手揹負,望著底下的陌瀾鎮,緩緩道。

原本懶洋洋坐在船尾的溺情道君早便站了起來:

“如何會這般?”

鄭菀亦站了起來。

魂識過處,整個鎮子都籠罩在一片黑沉沉的迷霧裡,什麼也看不見。

這讓她想起浩書城外那個將整個村子都吞噬的迷霧,只是那個迷霧顏色沒有這般深,灰濛濛的,尚且能透得一絲光,而這兒——

卻像是被黑布重重包裹,密不透風。

核棗舟上,人人面色凝重。

“此黑霧為何?”

溺情道君化元力為掌,試圖抓起一絲黑霧來研究一番。

誰知那大掌才碰到黑霧,便發出“滋滋滋”的一陣響,伴隨著響聲而起的,是一陣黑煙。元力掌在這瞬息被消耗殆盡了。

“腐元之力?”

千霜驚叫了一聲。

鄭菀也看出來了,能將一位資深道君的元力掌在瞬息間腐蝕殆盡,最關鍵的是——她好似感覺,元力掌消散的那一塊黑霧,越發濃重黑亮了。

若沒猜錯,非但能腐元,還能化元力為己用。

這便有些難辦了。

鄭菀看向崔望,卻聽他頭也不回:

“且靜一些。”

溺情此時也顧不得這個方才求他帶上舟的小美人兒了:

“離微道君有何想法,不妨一提。”

崔望沒有想法。

他的劍道,從來講求的,是一力破之。

眾人但見那冷雋道君抬腳一踏,便出了核棗舟,斑斕白袍被風吹得獵獵,他踏於這陌瀾鎮萬丈迷霧之上,右手一招,招出這鴻羽流光劍,劈了下來。

劍意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萬,其勢若開山裂石。

“砰——”

“砰——”

“砰——”

黑霧紋絲不動。

它如同一個凝固的傘蓋,一動不動地遮在陌瀾鎮上方。

反倒是那劍氣與黑霧“滋滋滋”相撞,冒出陣陣濃煙,不過幾息,便叫人感覺那黑霧越發濃了,烏黑油亮。

鄭菀的猜測被證實了。

崔望亦收了手:

“從外攻不進。”

“半日前,我黑鐵令士一隊十人進去,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他說這話是,依然面無表情,看不出如何沉痛。

溺情道君那道飛揚的眉毛快卷成蛐蛐:

“這麼多娃娃,都死了?”

“是。”

崔望頷首,他頓了一會兒才道,“外攻不進的話,只能從內破……”

“道君!”

馭獸門弟子勠力舉了舉手,“方才道君們施法時,我聞到了腐屍的味道,很濃。”

馭獸門弟子因著他們契約本命獸的關係,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這位勠力大約就是敏銳的嗅覺了。

鄭菀想起方才鼻尖隱約聞到的一絲異味。

“很濃?”

“便像是無數屍體堆積在一起後,散發出的積年惡臭。”

崔望垂目看向城鎮,溺情亦跟著看過去,良久,他嘆了聲:

“連黑鐵令士都全軍覆沒,那些凡人,怕是死光了。只不知,這黑霧到底是何物,又從何而起?”

鄭菀腦中開始浮起一些記憶碎片,只是這碎片太過零碎,拼湊不到一起。

屍骸、黑霧……

從外攻不進……

崔望、明玉、千霜……死亡……

誰要死?

她揉了揉額頭,委實想不起來,便不再為難自己,反正總歸不是崔望。

鄭菀抬頭時,注意到崔望朝自己瞥來了一眼,又轉過頭去:

“溺情道君可否感應下,你那美人殿還在?”

玄蒼界人人皆知,溺情道君愛殿如命,耗費大半身家建了這麼座殿,傳聞殿內美輪美奐,堪比仙宮天闕,其防禦之能也就比上古玄武差上那麼一些。

“美人殿自是沒事。”

“請道君允我等進入美人殿。”

溺情道君這美人殿是祭煉過的寶器,雖說不似隨身洞府可帶著到處跑,可送個把個人進去,倒是不難。

這樣一來,以美人殿為陣地,想法子從內破之,摸清此地虛實,倒是一個絕佳的法子。

“不行。”溺情道君看著這一舟的歪瓜裂棗,即使降低標準,也就五個人夠格。他虎著臉拒絕,“想去美人殿,也就你跟紫岫那徒兒能。”

天下人人皆知,溺情道君的美人殿,只允許美人進。

眾人:

“……”

西風瑟瑟,落葉飄零,這天兒可真……冷啊。

“當真不行?”

周身如墜冰窖,溺情道君垂目看著離微道君掌間吞吐不定的劍芒,那張冷雋俊美到舉世難尋的臉蛋,以及那一聲沉鬱的“我黑鐵令士全軍覆沒,無一生還”,聲音驀地軟下來:

“行了行了,看在美人兒面子上,都去,都去。”

崔望面色沉了下來。

不過他到底什麼也沒說,只是退後一步,俯身雙手齊眉,行了一禮:“多謝道君。”

溺情也面色嚴肅起來。

他伸手在身前一抓,當空撕出一道黑色裂縫,裂縫內往外呼呼刮著風,“本君支撐不了多久,快些進。”

妙法境修士,已有撕裂空間之能。

只是若定點不是自己熟悉的方位,運氣好些的,還能全乎著回來,差些的,運氣差的,不是捲入空間亂流、殞命,便是誤入無間無序的虛無,永世流浪。

核棗舟上的修士一一跨入裂縫,崔望便站在溺情道君身旁站著。

鄭菀跨入裂縫時,突然往回看了一眼,她對上了崔望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眸光微微蹙起,見她不動,袍袖往前一拂,鄭菀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傳來,便被推著進了空間裂縫裡。

“道君,請。”

在溺情道君跨入裂縫時,崔望如一陣風,拉著他一塊跌進了快要合上的裂縫裡。

鄭菀這是第一次進入空間裂縫。

所謂裂縫,不過是黑黢黢的一條甬道,沒走多遠,便到了洞口,白茫茫一片,溺情道君笑了笑:

“美人兒,跳下去,便是了。”

“我與道君一起跳得好。”

進入別人的空間裂縫,相當於身家性命悉數交予旁人,崔望這般動作是人之常情,並未熱鬧溺情道君。

他頷首:

“那成,小娃娃們先走。”

鄭菀跟在李司意身後,一步跨入了白光。

一陣天旋地轉,人已經站在了一片花圃裡。

花圃內遍植異花,有曼陀羅,有葉荼蘼,有鈴叮花,零零種種,一眼看不到頭,風一吹,花浪便開始起伏。

鼻尖盈滿花香,鄭菀深深嗅了口氣,心道: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花圃旁,還架起了一座鞦韆,一張小圓桌,幾章蝶木椅,桌上凌亂擺了幾把畫扇,主人卻芳蹤杳然。

“走了。”

崔望經過她,這是他今日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鄭菀沒走,他卻住了腳:

“不走?歡喜這樣的?”

鄭菀笑盈盈地道:“是歡喜。”

等她不再忙忙碌碌,可以閒下來為人生呼一口氣時,必定要為自己建一個這樣的花圃。

崔望停下來,認真地想了會,道:

“若我送你一座花圃,你與我和好可好?”

“呀——”

旁邊傳來一陣驚呼,千霜狼狽地從花圃內站起來,手足無措地道:“我方才就是想低頭摘一朵花,誰知、誰知竟……”

聽見了。

她如何會想到,在她面前從來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竟然會在另一個女子面前要求和好?

千霜原以為,離微道君與鄭菀之間,主導的該是道君,分也是道君要分——

可誰知,竟是反過來了。

這叫她隱隱生出一股怒意:鄭菀這樣的人,竟敢這般不珍稀她愛若珍寶、願意為其獻出性命之人。她、她……

“走了走了,”溺情道君風風火火地從外闖進來,“一次運太多,東丟西丟,沒想到把人都給丟散了。”

“大殿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