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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 江淮掩有十四州 南北相爭今何姓 5

洛陽。

長興二年以來,李從z已經逐漸適應太子這個身份,皇朝一應軍政事務該熟悉的都已漸漸熟悉,現在逐步進入到精深階段。

朝堂上下對太子總領大事業已逐日習慣,並且由衷感到愉悅,不同於李嗣源大字不識一籮筐,太子可稱是少見的“飽學之士”,臣子與這樣的君王謀事,沒有不事半功倍的道理。

不過令李從z感到頗為憂慮的是,前不久李嗣源又病了一場,雖沒有去歲那般嚴重,但也讓他揪心不少,在處理軍政事務之外,沒少讓人召名醫進京給李嗣源看病。

“昔曾追隨兩位先皇征戰天下,數十年戎馬生涯,早已是落下一身傷病,如今老來病發,也沒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眼下,皇朝內在進行新政深化,外在江淮、楚地與淮南大戰,你身為太子,當勤修德行,戮力國事,不可分心過甚。”李嗣源在李從z服侍湯藥的時候,語重心長的叮囑,“當年莊宗入洛時,國勢何其強盛,諸侯們八方來朝,爭先恐後,國人都以為中興之世降臨,孰料數十年功業,竟然差些毀在旦夕之間,你要引以為戒,萬萬不可鬆懈。”

李從z嘴上雖然應著,但服侍湯藥的動作仍是不急不緩,這讓李嗣源既感到無奈又感到欣慰。

照顧過李嗣源一陣,李從z又陪著曹皇后說了一會兒話,這才離開宮城去皇城坐鎮。

如今國事雖緊,但帝國機器運轉起來有條不紊,李從z既然熟悉了軍政事務,凡事提綱挈領即可,愈發得心應手,只要沒有大的變故,他不用時時勞心勞神,把自己弄得跟個老農一樣。

李從z到尚書臺剛一盞茶的功夫,樞密使安重誨、兵部尚書費高章,就聯袂來見李從z,商議一些有關江淮、楚地戰場的事宜。

“江淮如今正值決戰之時,供應前方的糧秣、醫藥等物要保證源源不斷,尤其是損壞兵器、甲冑的替換,箭矢、弩矢的補充,都要快速運抵。江淮局面雖然很可能因為這場決戰而徹底定下來,但也要考慮到決戰持久的可能性”

李從z盤膝坐在主位,安重誨、費高章相對跪坐在他身前,

前者如是對兩人說道,“雖然糧秣、醫藥主要是從淮北四鎮八州調集,但要考慮到地方的承受能力,眼下朝廷禁軍的兵甲、箭矢等物與藩鎮已有不同,只能從洛陽運送,要合理利用淮北河流,加快運送速度”

安重誨久任軍職,費高章曾在幽州與李從z共事過,這些事即便兩人玩不出新鮮花樣來使得效率得到很大提高,但至少能保證不出甚麼岔子,對此李從z頗為放心。

安重誨、費高章又就民夫青壯徵調、徭役折算等事與李從z商議過一陣,很快就離開尚書臺去辦事,李從z處理事務有幾個準則,例如論述問題言簡意賅、禁止長篇大論,制定計劃周密嚴謹、考慮多種可能性,具體實施的時候不問過程只看結果等,都使得即便貴為樞密使、兵部尚書,安重誨與費高章在來見李從z之前,都要率先與屬官商議許久,打好腹稿。

安重誨、費高章走後,李從z開始翻看奏章――李嗣源正在養病,這些事他也暫時代勞了,半響之後,他忽然眉頭一挑,哂笑了一聲。

“來人。”李從z拿著那本奏章,招來屬官。

“太子有何吩咐?”屬官連忙到李從z身側站定,躬身聆聽指示。

李從z扭頭一看,卻見這名屬官正是章子雲,將那本奏章遞給他,李從z道:“侍御史沈希文上奏摺一本,勸說朝廷止四方征伐,與民休養生息,以仁德威服天下,‘兵甲鼎盛,為將帥之幸,馬放南山,國家之幸也’,還勸本宮克己復禮,以儒家禮儀為社稷之重,‘君臣之禮既壞矣,則天下以智力較雄長,遂使社稷無不泯絕,生民之類糜滅幾盡’可真是真知灼見!”

章子雲聞言臉色大變,眼中盡顯憤恨之色,“眼下王師正在征戰,如此言論,擾亂軍心,禍國殃民,此人該殺!”

李從z輕笑道:“那倒不必。士不因言獲罪,何況是侍御史。依本宮看,此人確有報國之心,只不過讀書讀成了書袋子,知古而不識今,知書而不識事。你拿著摺子去見他,就說本宮很是欣賞他的文采與忠心,既然他心中有大唐社稷,怎能不知社稷為何物?讓人帶他去江淮前線,交給莫離。書生當識金戈,才不會空談治國大道,讓將士們領他見識見識戰爭為何物。”

章子雲神色一凜,“謹遵太子教令!”

批閱完桌上的奏摺,李從z命人看了一眼時辰,而後起身,“依著時辰,契丹、渤海的使者該到了。”

他這話剛說完,就有官員來稟報,說是契丹、渤海的使者已經到了驛館。

“經年以來,契丹、渤海遣使愈發勤了,他們這是要做甚麼?”章子雲跟在李從z身後問。

“還能做甚麼。”李從z不以為意,“無非是關心我大唐對淮南的戰事罷了。傳令,今夜東宮設宴,召見契丹、渤海使者!”

常州。

常州這個地方,平坦得不像話,便是偶爾有零星小山,也如線條、墨汁一般,可以忽略不計。長江在其北,城池距離長江最近處,四十裡左右,其城東南七八十裡外,是太湖,其城往南三十裡外,是韜,韜西邊是長塘湖。

錢元率領的吳越水師在距離常州城三十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一路行來皆平地的緣故,岸邊有精銳步卒與馬軍跟隨,此時錢元便下令,讓斥候去往常州附近各處打探,特別是林子、小山之處,要探查明白是否有伏兵,同時令輕舟急進,去往常州接洽。

盧絳與錢元站在一起,前者很是焦急的催促後者進軍,後者當然不同意,盧絳無奈,又請求下船去聯絡吳國的平叛軍隊,錢元只是多番安撫,讓他不要著急,並不許他下船。

不時,有斥候回報,三四千吳軍已經圍了常州,正在攻城,聲勢頗為浩大。

錢元對盧絳笑道:“不曾想貴國竟然還有兵馬前來攻打常州,依照這樣的聲勢,恐怕不用我吳越大軍相助。”

盧絳黑著臉裝作不樂意道:“常州作亂,王師豈能不伐?”

錢元笑而不語,但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查冷意,在他看來,吳國之所以遣軍攻打常州,無非是想事成之後,讓吳軍也進駐常州城。

雖然吳國割獻常州給吳越,是兩者預設的事,但盟約上寫的畢竟是“吳越王代為管轄”,有這些吳軍在,不說事成之後吳國反悔,但至少給吳國駐軍常州創造了條件――到得那時,若是吳國說我與你共同駐軍常州,你管民政,我仍有統屬權,那豈不麻煩?

錢元心想:看來吳國並不甘心把常州割讓給我哼,我有三萬將士,搶佔城池豈有你們的份?

不時,有吳國使者前來,正是“率軍攻城”的蒯鰲。

在樓船上見到錢元,蒯鰲行禮,寒暄兩句,而後直入主題,“亂賊踞城而守,準備頗為充分,錢公方至,亂賊不知,正該急進攻城,可收出其不意之效!”

錢元笑容親和,不驕不躁,“蒯公勿憂,某既然來了,必然助你平亂,只不過我大軍長途跋涉,不免疲憊,攻城之前,該稍事歇息片刻。”

他的斥候不查明常州城外方圓三五十裡內的情況,確定沒有伏兵,他才不會貿然而進。

蒯鰲又勸了兩句,見錢元態度堅決,遂只能無奈作罷。

錢元要確信他們沒有使詐,蒯鰲自然不能說甚麼。

他與盧絳相視一眼,眼神頗一接觸,兩個早就在白鹿洞書院一起廝混的兒郎,自然都知道了對方的意思。

錢元打定主意要歇息一陣,便在樓船上擺下酒食,與盧絳、蒯鰲一同享用,席間自然免不得要言及攻打常州的各種事宜。

少時之後,錢元聽到船舷響了幾聲,便藉故如廁,離開了船艙,來到外面,轉到船尾。

錢鏵在船尾等候,在錢鏵身旁,還有一名陌生人,卻是劉金派來的使者。

“先前刺史舉事,

向錢公救援時,錢公曾答應率兵前來相助,自是我等在城外守候,真是望眼欲穿,如今錢公果真如約而至,還請速攻賊人,解常州之圍!”劉金的使者又是急切又是激動,“待得擊退賊人,刺史願舉城而投吳越王!”

錢元心頭大定,好歹沒有喜形於色,當即問了常州的一些情況。

船艙中,盧絳也佯裝關切詢問了常州戰事,一言一行都沒有破綻。

但盧絳與蒯鰲心裡都清楚,接下來將要發生甚麼。

甚至此時錢元出艙是去見“叛賊”劉金的使者,他們都心知肚明。

常州城外,自然也沒有吳軍埋伏。

凡此種種,不過是為了打消錢元的戒心,讓對方不以為有詐,而後與吳軍一道進攻常州城。待得戰事繼續幾日,錢元徹底沒有戒心,吳越將士稍稍疏於防備,他們的伏兵便會順江東進,在常州以北登岸,急進來攻,到時候裡應外合,不愁錢元不敗!

此計的成敗的關鍵,便在於能夠打消錢元的戒心!

錢元在船尾沒有待多久,而後就讓人帶劉金的使者下去。

理了理衣袍,錢元躊躇滿志,低聲對錢鏵道:“如是說來,常州的確沒有陷阱,你我可放心行事了。”

錢鏵思索著道:“卻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知蒯鰲可是有三四千兵馬。”

錢元冷笑道:“我有三萬驍勇,他區區三四千兵馬,何足為慮!”

錢鏵連忙道:“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錢元心中不耐,不過還是忍住了,“放心便是。”

回到船艙,錢元笑容更甚了兩分,與盧絳、蒯鰲賓主盡歡。

待得斥候陸續回報,錢元確定了常州城外沒有伏兵,遂發大軍直撲常州城外。

吳越將士陸續登岸,在城前列陣,而後作攻城準備。

盧絳仍舊被錢元留在身邊,只放了蒯鰲回去吳軍軍中。

攻城之前,錢元策馬來到陣前,觀望常州城防。

常州城樓前,劉金見到吳越大軍這番模樣,分明是已經跟蒯鰲聯手,準備攻打城池,全然沒有來救援常州的意思,不禁“臉色大變”“惱羞成怒”,在城樓上指著錢元的大c大罵:“錢氏小兒,安敢如此欺我!錢氏小兒,背信棄義至此,不得好死!”

劉金哇呀呀一通大叫大罵,氣急敗壞。

錢元看著劉金狗急跳牆,只覺心頭暢快至極,有一種玩弄天下人物於鼓掌間的成就感,面上的微笑更顯胸有成竹,看向常州城的眼神,已經跟看自家物什無異。

錢鏵倒是面有愧色,錢元卻毫無羞意,“大爭之世,征伐之道,皆利己也,劉公如此做派,太沒風度!”

“讓他這樣一直罵下去,對公聲名不利,還是速速開戰罷!”錢鏵勸道。

於是吳越軍與吳軍分工合作,共擊常州城。

劉金在城頭上拔刀悲呼:“錢元原本與某有約,說好來與某共擊賊人,如今背信棄義,實在辱我太甚!諸公,如今你我皆無退路,敢請隨我死戰!有能殺錢塘之賊者,三倍給賞!”

常州吳軍無不大聲呼應,戰意沸騰。

錢元聞此,臉色大變,咬牙切齒道:“劉金何其鄙陋,事已至此,竟還負隅頑抗,更且出言辱我,實在可恨,待得城破,定要將其碎屍萬段!”遂令大軍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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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時,錢元完全忘了是他“有負”劉金在先。

激戰三日,未能克城。

接連三日,劉金辱罵不絕。

錢元大怒,調兵遣將,加大攻城力度。

錢鏵諫曰:“為防萬一,常州之西、北,運河之水師,皆要嚴加防備,公抽調這些部曲前來攻城,若吳軍有詐,如之奈何?”

錢元憤恨道:“劉賊日夜使人辱罵於某,長此下去,三軍將士皆知某出爾反爾,會作何想?必須速克城池!”

又一日,仍未能克城。

錢元擲劍怒道:“常州之賊,區區數千兵馬,焉能如此難攻?!”

錢鏵嘆道:“劉賊受辱在先,奮勇在後,故而常州之賊皆同心協力,是故城池難攻也!”

蒯鰲忽然來求見,見面就質問錢元,“劉賊日夜唾罵不休,言其與錢公曾有盟約,錢公曾助他叛亂,並許諾率軍來助,事後好將常州收入囊中,可是真有此事?”

錢元驚道:“某何曾助他叛亂了?”

錢鏵臉色大變,連忙道:“此為挑撥離間之言也,蒯公萬不可信!”

蒯鰲疑神疑鬼道:“果真如此乎?”又肅然道:“如今你我合兵攻城,還望以大局為重,以兩地盟約為重公之兵馬數萬,攻城數日,卻未能建功,是否是有所顧慮?”

錢元佯怒道:“公何出此言?公請勿憂,不出兩日,常州必克!”

蒯鰲抱拳而退,“如此甚好。”

他先前在錢元面前姿態甚低,而此時藉故錢元與劉金勾結,忽然態度變得強勢,便收穫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蒯鰲出帳之後,錢元咬牙道:“再調各部兵馬,明日務必攻克城池!”

錢鏵急切道:“若如此,各部防備,可就空虛了!”

錢元決然道:“從古至今,成功源於果斷,失敗源於猶豫,我有精兵三萬,緣何不能全力出擊?待得攻克常州,皆大歡喜,若是常州長久不克,你我身在敵境,恐怕夜長夢多!長久鏖戰,無異於予人口實,事後吳國藉故我與劉金勾結,不履行盟約,如之奈何?”

錢鏵仍想再勸,“錢公”

錢元怒目道:“計議已定,公勿多言!”

翌日,錢元傾力而攻常州。

揚州城外,唐軍營地。

莫離覽罷常州戰報,輕搖摺扇的動作不禁慢了幾分,自言自語道:“奇也怪哉。”

王樸看過戰報後,問道:“怪在何處?”

莫離仍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哪怕事情可能極為嚴重,他也不曾有絲毫自亂陣腳的跡象,“常州劉金,區區數千兵馬,吳越與淮南聯手,兵力近乎十倍於敵,為何多日不克?”

王樸道:“軍報上言,錢元戲耍、羞辱劉金在先,劉金‘知恥而後勇’,常州兵馬遂能同心同德殺敵。”

莫離搖搖頭,“這話沒有一點道理。”

王樸怔了怔,“軍師的意思是?”

莫離道:“劉金者,反賊也,聚眾自立,據土投敵,乃不義之舉。既為不義之舉,當不得人心,若有外部助力,或可力戰,如今失去外部助力,是為孤立無援,軍心應該渙散才是,緣何戰力還能增強?”

王樸領悟過來,“軍師的意思是,常州將士,應該殺劉金,或是開門投降?”

莫離點點頭。

兩者相視一眼,已然意識到事情極可能另有真相!

“錢元身在局中,是為當局者迷。如是看來,盧絳、蒯鰲二人,亦是不容小覷!”莫離眼中精芒一閃,“速給錢元傳信希望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