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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天子心腸

“都還好。”陳佐才笑道:“宅邸是沒有辦法分給她們,除非她們在島上找到單身漢湊成一家,否則她們都是按五個女子加五個孩童來分配,給她們就近安排住處,只是並非分配給她們,只是暫居而已。要說收入,其實還好,僕婦,廚娘,打雜,俱是供給衣食,都能吃飽,每月尚有五百錢到一貫錢的月錢。給她們說了,若是將來棉花豐收,還可以借租單腳踏機,吃些辛苦,每天格外多做三四個時辰,每月能多收入兩貫錢,若弄好了,她們攢下幾十貫錢後,可以申請向侯府購買房舍安家。”

“這年頭的婦人,怕也不會有什麼買房的執念。”

“這倒是。”陳佐才雖然不是太懂徐子先話語的意思,還是笑著道:“早前到島上來之前,她們多是愁雲慘霧,哭哭啼啼,令人好生不耐煩。現在麼,倒是都好了,每人臉上都有笑容,不少婦人都想找個踏實可靠的男子再成個家,只是現在島上還亂著,怕她們一時還不得如願。”

“這事由得她們自己好了。”徐子先臉上露出笑容,對陳佐才道:“使老者幼者能得所養,婦人亦得所歸,閭里之間,平靜祥和,人人不缺衣少食,此亦我之願也。”

“這是孟子大同篇裡的境界了。”陳佐才很平靜,也很敬佩的說道:“我看到今天惟修先生幾次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這麼誇讚君侯。”

“還差的遠。”徐子先笑道:“而且也不可能這麼理想,南安侯府到底也不能自立於大魏之外,脫離於現實,百姓也是一樣要完糧納稅,只是我希望,將來就算有綿延不斷的戰事,百姓也能不受太多苦楚吧。”

陳佐才默然稱是,他心裡自是清楚,東藩若想偏安則不得安,這還是去年初在京師時陳佐才親口對徐子先說過,若是看到東藩的都面大好,心生偏安之念,則必定遲早有一天會大禍臨頭。

時逢亂世,凡仁人君子亦要執弓矢持刀矛奮起而上,否則只能垂首待死,這個道理,縱是儒生也是明白的。

過不多時,林紹宗引著三十餘人走過來,有老有少,都是面黃肌瘦,疲憊不堪。

但他們眼神之中沒有太多畏懼,眾人想要下拜行大禮,被徐子先阻止了。

徐子先道:“你們都是劉知遠的近支親人?”

一個四十多近五十的男子走上前,其身形瘦弱,搖搖擺擺的道:“小人是劉知遠的堂兄。”

又道:“當日君侯破府而入,我曾被押解拜見,君侯還令武卒不得隨意打罵侮辱內眷。”

徐子先想了想,眼前的人當年形象痴肥,又是庸人一個,哪曾留得深刻記憶?不過這麼一說,隱隱也想起來了,他對眼前這人道:“看來你是吃了不小的苦頭了。”

劉知遠堂兄道:“舍弟入罪,無甚話可說,只是在牢獄中我等吃的是餿飯,喝的是泔水,動輒鞭打斥罵,真是生不如死。坐牢半年,寒家男子死了五個,婦人死了七個,襁褓幼兒,也死了好幾個了。”

其餘的劉氏族人,不管男女,多是一臉麻木。

由此見來,這些人知道劉知遠是徐子先所殺,此來必無幸理,已經拋開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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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幾個婦人,抱著三五歲的小童,也是瘦的如蘿蔔乾一般,眼中尚有希翼,看向徐子先時都是有祈求之色,看來是想求情保全小兒的性命,只是不知道是否還有指望。

劉知遠堂兄嘆道:“我等知道罪大,不敢乞憐,只求君侯能給我們一個痛快。”

“天子將你們發配東藩,無非就是想世間少幾十個知情人。”徐子先對著眾人道:“這裡的情形你們應當有所瞭解了,無非男耕女織,田畝有的是,就算婦人也能憑自己養活自己。想如當日那樣享用威福是不可能了,養活自己,吃飽穿暖,總是可以的。不會有人刁難你們,我也不會殺你們,若有敢隨決揣摸,擅自為難你們的,我知道後,定會重罰不饒。”

徐子先說畢,對陳佐才道:“這些婦人先叫岐州的那些女人帶著,過一陣適應了,再重新安排好了。”

“是,君侯放心。”

徐子先點點頭,翻身上馬,策馬趕回別院。

他策馬離開時,身後傳來數十人的嚎啕聲,那是劫後餘生的慶幸,雖哭,卻充滿希望之情。

天藍海闊,風景依然秀美無比,徐子先的心情卻略覺灰暗,天子之無情,冷酷,沒有擔當真是從這件小事就可見一斑。

劉知遠並不是天子有意處死,而是死於政爭,不管其能力操守如何,始終是在為天子奔走,誰料其死後,天子為了與韓鍾沒有嫌隙的合作,竟是將劉知遠家人虐待如此,現在又發配東藩,其意如何不問可知。

徐子先當然不會上這種當,替天子做這種骯髒事,這種天子,配不得人稱一聲皇帝,連官家也不配。

徐子先也是若有所悟,集權之下一切權力歸於中樞,且無制衡,宰相的相權與皇帝的權威仍無可能對抗,韓鍾也只是屈從於天子的意旨,天子也是需要中樞穩定,需要為之奔走辦事的人,這才有京師喋血之夜後的穩定。

若非天子要北伐,當時之事,劉知遠之後,韓鍾和徐子先等人俱不可免。

相較先秦時君相敵體,大臣若覺得君不可輔,可以在諸國間選擇心儀的主君,而主君只能約束自己,以求賢人來歸的政體,現在的這種集權制,只會越來越封閉落後,並且將民間的一切一團散沙。

這也是漢唐之後,華夏不光是學術越來越僵化保守,只為君主服務,便是臣僚,武將,士大夫,生員,一切階層都只能是在皇權之下匍匐,皇權越集中,整個王朝就會越來越僵化,遲早成一團散沙,而王朝經過早期的奮起和充滿活力,逐漸走向僵化和停滯,最後是衰敗和滅亡,這都是不可免之事。

也怪不得後人激憤之語,皇帝,天下之獨。夫矣。

自封建制被郡縣制取代之後,集權就成了不二的選擇,以中國之大,封建制確實無法保持長時間的穩定,但集權之害亦不在封建之下。

自漢唐後,每況愈下,屢為異族所欺,便是明證。

最好的辦法就是對皇權有切實的制約,也不能盡收地方的財,權和軍事之權,但對地方也要有所制衡,這種平衡找好之後,才能使國家煥發生機活力,各階層各得其利,下能達上,上能恤下,而不是上層一味兼併,下層揭竿而起的時候,將上層斬殺無餘,用最血腥的辦法完成階層更替。

大魏太祖,其實已經做了不少事情,但可做的細節還相差很多。

奔行回別院,酒宴正歡,參加歡迎吳時中的俱是侯府文吏,談起學識,國朝掌故,眾人也應答得上,徐子先更吩咐過,一人一幾,不事奢華,唯每人四菜一湯,配一小壺酒,吳時中甚是歡喜,由此賓主盡歡。

……

“吃,吃,吃……”

一個農人嘴裡發出吃吃聲響,將兩匹馬兒驅向向前。

他站在左邊的棗紅馬邊上,右側是一匹青白色的兒馬,兩匹馬養的都很壯實,短短的粗腿,肥滾滾的肚皮,在向前之時,不斷的嘶鳴叫喊,似乎是不耐煩這樣慢騰騰的向前。

就算馬兒不耐煩,但它們創造出來的也算是不小的奇蹟了。

南安侯徐子先,執掌匠作的傅謙,右曹林九四,幾位工官張忠張信張義,這些東藩有名的匠官們都環列左右。

各人神情都有些激動,但談不上緊張,徐子先更是和傅謙,林群四在閒談。

林九四對徐子先笑道:“原說時間趕不及了,怕是只能荒廢一季,現在看來,還趕的上。”

林九四年約六十出頭,早就是福建路出名的大匠,長於殿閣建造修補,木作也是大作,架樑修閣,都是好手。木作分幾等,能修殿閣房舍的是第一等,次而是能修造船只車輛的,再次是只能打造傢俱的,稱為小作。

徐子先笑道:“還是林公你們得力,到底是大規模出產了馬的軛犁,若非如此,也沒有辦法這麼快!”

犁地要深入,按以前的辦法是牛在前頭拉犁,將板結的土塊如波浪搬拉開,人用各種工作在其後拍打攪碎,同時還要把草根,樹根,碎小石子等異物拾撿扔開,這樣才算是完全的開出了新的土地。

開荒不是易事,若不然歷朝歷代也不會鼓勵開荒,用減免賦稅的辦法鼓勵百姓開荒。

周天子時,核心的統治地域不過是長安的關中之地,洛陽都是其後開發了,整個華夏文明就是沿黃河展開,在隴上的秦人是替周人放羊的群牧官,南方的楚國只是子爵,封在荊蠻之地,遠離黃河文明區,被認為是荊蠻野人。

當時的東夷就是在長江流域活動,東夷就是東方挾弓的野人,不要說後世的閩浙兩廣雲貴諸地,在周時,連江南也是夷人之地。

後來列國紛爭,人口滋生,乃至有吳越爭霸,再有秦軍南下,又有漢唐開拓,華夏至此方有如此大的疆土。

漢人每至一地,必興農耕,開荒種地,是頭等大事。

若純粹以人力開荒,人力有窮,一男子背犁,幾個男子和婦人幫手,一天能開出二十畝地就算多了,其實是很難辦到。

因為燒荒是第一步,然後還要用石灰燒田,去除蟲害,然後再經過幾年慢慢播種施肥,土地才種長滿樹木灌木野草的荒地,慢慢變成良田。

漢人開拓,不是以年或十年為單位,而是以百年為單位。

其實就算是當年楚國的核心區域,很多地方都人口稀疏,遍佈夷種,一直到大魏初年,荊湖北路才慢慢開發,到大魏中期,雲貴地方才勉強安定,其後遷入漢民,逐漸成為漢土。

雲南的耕地才二百多萬畝,僅是昆明一帶的核心區域有大片耕地環繞滇池,其後地方多半還是彝苗之地,山坡火種,用的還是石犁等農具,相當的蠻荒落後。

而東藩的開發,顯然是不能那麼緩慢。

徐子先連等待三五年的打算也是沒有,島上有六千餘匹健壯挽馬,配上千多頭耕牛,大面積的開荒並不困難。

燒荒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大面積的平原地區被燒成了空地,已經到了可以深耕之時。

現在已經是四月底,其實農時已過,想要放水浸田種稻是肯定來不及了,不過徐子先另有打算,總不能叫開出來的大片田畝,俱都荒廢了。

傅謙這時接話道:“若是以人耕,就算動員幾萬壯丁,不眠不休的勞作,一兩月內開出二三十萬畝合格的良田來,就算是不錯的成績了。現在用一千多牛牛,六千餘匹馬,加上三萬多壯丁,兩萬婦人,五月中之間,完成百萬畝良田的開拓,並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