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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離殤 第六章 別了,太寧

舉起的右手在空中定格。敖廣面色沉冷依然,然而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凝重的眉峰卻不為人知的微微一動,注視著腳下那張熟悉的面容,他只覺得心頭猛然狠狠抽搐起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什麼情況?

蹲在自己書桌上,半歪著臉看著自己的太寧,臉上是沒心沒肺的笑,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真摯和誠懇,他還記得太寧的話,記得他對他說:“阿廣,對不起。以前都沒有清楚的說明是我不對。現在我再重新和你說一次好了,那個,就算你討厭我,我還是挺想做一個能夠偶爾幫你澆水除草的好朋友,阿廣,就這樣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袖子裡的手緊緊攥著。敖廣忍不住仔細端詳腳邊猰貐倉惶的臉,沒變,真的沒有變,眉梢眼角都還是那樣,表情卻是陌生的。處在不同的語境下的不同語氣,即便如此,同樣的一句話在此刻從他嘴裡說出來,卻仍然有令自己打從心底動搖的力量……

猰貐還在一疊聲的哀求著:“阿廣……原諒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亂來了。我不該變成你的樣子大半夜到處亂跑,也不該帶你去捅蜂窩讓蜜蜂蟄著跑,更不該明知道你不吃蟲子還給你烤蝴蝶……還有那條地道……你床底下那條地道,我改天一定會親自填回去。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以後我絕不再給你搗蛋,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跑掉,阿廣,我想一直陪在你身邊,就像從前那樣,兩個人,你守護龍族,我守護你,所以不要殺我好嗎?阿廣,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敖廣的面色在這番哀求裡開始越來越白,直到變成慘白無血色。他的手指開始劇烈的顫抖。那些呆事傻事囧事,一樁樁,一件件,那些早已風乾風化成塵土了的美好過往……他居然知道!他居然記得!原以為魔化以後的猰貐就是另一個人,只是有著相同的肉體和氣息,與從前的好友毫不相關,卻沒想到……在這魔怪的身上依然留存著屬於太寧時期的每一點記憶。此刻一一歷數出來,光是巨大的衝擊就幾乎令他雙腳站立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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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就是殘忍到了極點的折磨,看那噬血的魔怪抱著他的腿用熟悉的音調熟悉的語氣在一邊述說著往事一邊口口聲聲向他承諾一個未來,可是就連無知的孩童都知道,根本就不會有那樣的未來!那些承諾只屬於一個遙遠的舊夢,夢裡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那段無憂無慮清閒美好的日子,安詳的躺在很亮的陽光和很藍的海水底下那紅牆金瓦的宮殿。那裡有威嚴慈愛的祖父,有認真嚴肅的父王,有溫柔大方的母后,聽話乖巧的二弟,淘氣貪吃的三弟,會解憂除悶的毛茸茸可愛寵物,還有,把那樣珍貴的寵物送給自己的,曾經形影不離共歡笑共晨昏一生唯一的摯友……

太寧,太寧。

心和身體在一起動搖,為什麼,難道不是早已經下過決不容情的決心了嗎?這個人根本不是太寧,就像后羿曾經對他說過的那樣,因為那次從元神到身體的完全變質變異。真正的太寧早在魔化開始的一瞬間就消失了。唯一剩下來的,唯一剩下來的,只有……

“父王!小心!”一聲拔高的呼喊乍然打斷了敖廣的思緒。敖廣從恍惚中回到現實裡,抬眼便見腳下的黑影一晃,猰貐剛才還是充滿哀憐的面容已經變回了猙獰的本相,卻是單手成爪,朝自己胸口處飛刺過來。

在那一刻思緒彷彿靜止了,一瞬間,敖廣發現自己不能動。不,並不是單純的無法閃避開去,只是突然覺得內心升起一股無法抵擋的倦意,不知道要怎麼去躲,也不想去躲。夠了,就這樣吧,這條命本來就是代替那個人留下來的,他既然要,就給他拿去吧……敖廣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任憑那閃爍著青綠色磷光的奪命毒爪向自己刺來。

視野突然急劇撼動,緊接著一股大力將他猛地向後撞去。敖廣踉蹌著向後推了一步,這才看清擋在自己身前之人正是二弟敖潤,敖潤劍眉緊鎖,他的手堅定不移的握著劍柄,軒轅劍包裹在金紅色的烈焰之下,毫不容情的貫穿了猰貐的心臟部位。

畫面好像在一格一格變慢,敖廣眼看著猰貐猛的咳嗽了幾聲,然後就從兩片鮮豔的紅唇間噴出黑紅色的血塊。殘缺的身體好像紙片一樣慢慢從劍鋒上滑落下來。

收劍起身,敖潤眼裡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而端方。扭過頭,他大大方方在敖廣面前單膝跪下,跟著將寶劍高舉過頭頂:“對不起,大哥。方才情況緊急,潤不經大哥同意便自作主張動手。此事一切責任在我,只請大哥責罰。”

“……潤……”敖廣想要說什麼,可是他只能喊出一聲弟弟的名字,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默然看著弟弟軒宇的面容,聽見他清晰的向自己稟道:“潤知道太寧二叔公是大哥重要的摯友,也知道無論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對我等來說太寧二叔公都是不可替代的人。可是還有一件事潤知道得更清楚。那便是對於整個龍族來說,唯有大哥你,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靈魂,缺少大哥的龍族,註定只是一盤散沙。為此不論任何人還是任何障礙,只要妨害到大哥的性命,潤均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之掃除。即使對方是太寧二叔公,也絕不會例外。”

錚然說出這番剛硬的話語,敖潤又再次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平靜而安詳的補充道:“雖說大局為重,擊殺至親,潤這番任意妄為仍是不敢奢求大哥原諒,如今請大哥下令責罰於我。有眾龍王在此為證,潤願甘心領罰。”

敖廣沉默了很久,他的拳頭在袖子裡攥緊了又鬆開,如此反覆多次,指甲在掌心留下了五個深深的半月形血痕。最後他終於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然後輕輕將手放在跪在跟前的弟弟肩頭,沉聲道:“不……潤……我不會責罰於你……你做得很對……現在,起來吧。”

敖潤卻不願意起身,只是低頭跪在地上道:“請大哥責罰。”

“不必了,潤。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代替我除去他,不讓我的手沾上他的血,可是你錯了,從最初召來第一道霹靂的時候起,他的性命,就註定要由我來了結。”敖廣淡然說完這句話,徑自從敖潤身邊走過,一直走到倒在沙地上的猰貐身旁。

猰貐還沒有完全斷氣,可是已經不能說話了,被聖劍軒轅刺破心眼,即使是身為魔族的他也是回天無力,此時的殘喘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從他俊秀的五官都流出道道血痕,深紅的血跡掛在慘白的面容上,瞧來更是觸目驚心。但是他的眼珠還可以轉動,看見敖廣過來,猰貐殘破的身體劇烈的掙扎了一下,即刻以他那對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敖廣,一刻不放。

敖廣慢慢向他俯下身去,不顧對方一身血汙和黑灰,他動作輕柔的將猰貐的殘軀抱到自己膝頭上,那神情,那動作,完全不像是在冰冷血腥的戰場之上面對敵人的姿態,而像是在春宵暖帳之中抱著最心愛的女人。抹開那張慘淡的臉上散亂的頭髮,敖廣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在那人耳邊低聲道:“知道嗎……太寧……你在我面前死去過兩次。我原以為不會有比這更糟的事情發生了……然而事實證明這世上永遠不會有最糟糕的事情,想不到……第三次……卻是我親自對你下的手。”

猰貐眼珠爆瞪,從他滿是血塊的喉嚨裡發出一陣意義不明野獸般嗚嗚的吼聲。不知到底是憤怒還是歡喜。敖廣依然低聲對他暗語道:“……我會送你走,太寧,不借別人的手。用我自己的手親自讓你解脫。然後我會繼續活著,……你只需要記得……當初你看到的花園早就沒有了,那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下,因為你死了,我也再不需要另一個園丁……太寧,我以祖父太敖聖龍王的名義向你起誓,從今往後我會一個人活著,一個人守護龍族,一個人一直到最後,永永遠遠孤獨的活下去。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對自己最大的懲罰。”

猰貐全身一震,恍然間,從他瀕死面容上突然現出一抹調皮的淡淡笑意。敖廣一動不動的看著那個久違的熟悉笑容,然後他也笑了,自那人死去以後多少年來第一次,面對這一生唯一的摯友,敖廣再次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疲憊卻是真心的笑。他就那樣笑著舉起了右手,任藍色的霹靂在掌心中逐漸成形。那是一道美麗的光芒,一道致命的的光芒,卻也是一道哀傷至極的的光芒……

電光落下,懷中的人形微微一震,慢慢閉上了那對永遠狡黠的眼睛。眾人眼看著敖廣臂彎之中那團紅衣像是水中的倒影一般迅速消解,然後擴散開來,最後化為一捧飛灰,紛紛揚揚惆悵落下。

敖廣保持著那個抱著人的姿勢,半跪在沙地上默默的傾聽著,灰燼裡,隱隱約約有少年的笑聲在遠去,他彷彿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在向他道別:別了,阿廣,別了,阿廣。不是再見,經此一別之後,世上永無再見,因為自此以後,人世間不再有猰貐,也不再有太寧。

敖廣閉上乾澀的眼睛,沒有眼淚,已經沒有心的男人,自然是不會掉淚的。他只是閉著雙眼傾聽著,良久,從那冷硬的唇間艱難的吐出兩個簡短的詞語:

別了,太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