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穿越 > 洪門兄弟(全3冊)最新章節列表 > 洪門兄弟1:結義_第十三章 英雄落幕時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洪門兄弟1:結義_第十三章 英雄落幕時

江南四月,正是吹面不寒楊柳風的季節。梅萍匆匆趕到小鎮,為師弟處理身後事。

阿時全軍覆沒,令錢朗大為痛心,更大為光火。只為了追殺兩名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護士,居然帶出這多亂子,死了這麼多人,還包括個洋教士,更折損了他一員得力干將,真正是得不償失之至。錢朗知道,這其中一定不簡單,於是派出梅萍來專門處理此事。

憑藉上海警備司令部的一紙信函,她輕易看到了阿時幾個人的屍體,由於屍體已開始腐爛,回運不便,只好就地安葬。

梅萍十幾歲起就和阿時一同習武,有同門之誼,現在看他死在陌生偏僻的小鎮上,下場甚是悽慘,不免兔死狐悲,再憶起阿時生前一直傾慕於她,每每親近不成反出氣語的樣子,也不禁心酸。

梅萍把手下全派出去打探訊息,自己挑選了一塊過得去的墓地,又選了幾口棺材。阿時等人已死多日,幸好梅萍從小經過訓練,加入幫派的早有在刀口上混飯的心理準備,膽量自然異於常人。她用手帕捂住鼻孔,仔細檢視了阿時的屍體,又將其餘幾名手下的屍體逐一驗過,這一看不打緊,一看,梅萍毛髮皆豎。

她僱了當地的人,將阿時幾人入土,便急不可待地回到客店,幾名打探訊息的手下也回來了,他們聽到的情況各不一樣。在當地,這也是一樁眾說紛紜的無頭公案。因為教堂已被焚燬,三個教士和王醫生都進了墓地,知情者都不知去向,鎮上百姓多半不信洋教,還當是又哪裡來的愛國志士,拼了性命殺教士、燒教堂,民間更傳說這教堂本是一處外國人藏匿武器、亂殺中國人的大本營。警察局留下的洋神父的證詞更是簡單,大意是中國人蠻橫無知,不堪教化,心中根本沒有上帝的存在。

梅萍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她揮手讓手下退出,獨自冥思苦想到掌燈時分,換上夜行服,並不通知他人,身形迅捷出了客店。

夜幕降臨,鎮上炊煙四起,教堂原坐落在西街口上。梅萍在一片廢墟之中用電筒搜尋半天,毫無頭緒。一抬頭,見教堂的廢墟後不遠處是一排低矮的民房,透出昏暗的燈火來,便挑了最近的人家,捅破窗紙,向內看去,見一女子頭綰髮髻,正專心在灶臺上洗碗。梅萍認定這灶間只有她一人,便敲了敲窗,那媳婦揩手出來開門,梅萍只出一掌便將她擊暈,將她挾入廢墟之中,復弄醒過來。

那小媳婦做夢一般看著梅萍,以為遇上了採花大盜,瑟瑟發抖,雙腿跪下,只叫饒命,梅萍見她出聲,雙手扼上喉嚨,壓低聲音道:不要怕!我只問你一宗事,你只要點頭搖頭作答,我便會放過你!

那小媳婦聽出是個女強盜,稍稍安靜些,梅萍問道:這教堂裡的人你可都見過?

小媳婦點頭。

最近裡邊來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對不對?

小媳婦遲疑了一下,梅萍啟發道:一個四十多歲,是個醫生,已經死了!

小媳婦急忙點頭。

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媳婦又點頭。

梅萍湊近逼問:還有一個男人,二十多歲!

小媳婦還是猶疑不決,梅萍提示道:他受了傷,樣子清秀白淨,瘦瘦高高的。

那小媳婦恍然,重重點了一下頭。

梅萍鬆開她直起身來,怎樣也抑制不住的怦怦亂跳的心幾乎快衝出嗓子眼,一天的懸疑終於得到證實,林健還活著!

白天,她見阿時幾個人全是額頭中槍而死,就懷疑這精準的槍法出自林健之手,而聖心醫院那具焦屍只是個替死鬼。林健,只有林健,才能有如此身手連殺九人!只有林健,才能表演這樣的槍槍致命!

腳步聲紛至沓來,夾雜著驚慌的呼喚,小媳婦聽出家人尋她,引頸要喊,梅萍哪容她再出聲,雙手一緊咯嚓一扭,小媳婦當場斃命。梅萍聽聲知道來人不少,閃轉身形,奔回客店。

聖心醫院那具焦屍是由梅萍負責沉入黃浦江的。當時,看到林健半個月間由重傷變痴成鬼,她心中曾驚悚現實的冷酷和生命的脆弱,在心底為這個男人流了淚,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感情付出拉上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帷幕。在舅舅和手下面前,她未曾動過半點聲色,只有阿時看出過一點端倪。

梅萍從小就被家人看成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抓周時,她對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碰不摸,一頭撲在舅舅懷裡,觸到了舅舅腰間的槍,弄得舉家不喜;四歲起,她開始拒絕一切女孩子家的玩具,對刀劍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她家裡開飯店,最令人稱奇的是,這位小姐常常瞪了一雙大眼睛,滿意地看著伙伕們卸肉取血,樂此不疲;待到十歲上學,她已然成了孩子頭,用一雙小拳頭把同齡男生教訓得服服帖帖,把先生氣得半死。父母無奈,把她換去上女校,沒幾天,就被學校退回,說自從她進了門,女校簡直就多了個男孩子。

錢朗一直關注著這個性格反叛的外甥女,見她一個人把妹妹家鬧得天翻地覆,便出面將十二歲的梅萍送進武館學武,這下可遂了野丫頭的心。到十八九歲,梅萍出落成大姑娘,人越發漂亮,而且學到一身好武藝。錢朗當時已有反心,手中乏材,便將梅萍、阿時、阿四幾個師姐弟弄到身邊,訓練他們槍法和應變能力。三年後,梅萍已經出類拔萃,並且學到了舅舅的冷酷和心機。他們初出江湖之時,也正是錢朗篡位奪權的用人之際。阿四初出茅廬,便斃於常嘯天手下;阿時橫行一場,此番也被林健殺死。只有梅萍,幾次牛刀小試,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令錢朗對她刮目相看,器重非常。梅萍長相不俗,錢朗開始曾打算用她的姿色來拉攏林健,使兩人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惜神女有情,襄王無意,林健居然心硬如鐵,至死不從他錢朗。錢朗更加沒有算計到,外甥女一顆女兒心,竟被林健這小子拴住了大半。

此番探察出林健未死,梅萍心中那道合上的帷幕忽地一下又被拉開,她卻不知如何再把這一幕演下去:把真相告知舅舅,林健和舅舅勢必又要來一輪新的腥風血雨;隱瞞不報,舅舅早晚會知道這件事,自己怕是難逃干係。

梅萍一夜未眠,最後下定決心:她要先於舅舅一步找到林健的下落。第二天,她換上了一身樸素的白衣黑裙學生裝束,手持連夜畫就的林健畫像,到處打探訊息。她覺得林健的傷還不能痊癒,一定會在藥店、診所一類的地方留下蛛絲馬跡。

小鎮之上,診所和藥材鋪面並不多,果不出她所料,在離教堂最近的一家中醫診所裡,有人認出林健在這裡找大夫配過藥,而且還帶過一個嚴重燒傷的女孩子來醫過臉。梅萍心中一喜,猜到那女子定是鍾月兒。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個小護士居然也和林健在一起,以林健的性格,定不會丟下她不管。梅萍來了興致,如果她在這裡守株待兔,至少鍾月兒這條一再漏網的小魚兒這下逃不掉了。梅萍不會把一個小丫頭的死活放在心上,她為的是向舅舅交代。但她一想到林健,還是心煩意亂,不知如何處置他是好。此刻,最好奇不過,是要見上他一面。因為她很想知道,林健幾歷生死,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她對跟來的手下聲稱,要給阿時燒完三七再回上海,讓他們先回上海覆命。她自己租下一間正對了診所的房子,一心等待林健和鍾月兒出現。

她一連等了七天,正當她幾乎喪失了信心的當口,林健真的出現了。

那一天傍晚,林健穿了一件短衫,戴著一頂黑色禮帽,帽簷壓得很低,匆匆進入診所,又夾了一包東西匆匆而出。他幾乎是擦著梅萍窺探的窗前走過去。梅萍心下狂跳,槍也下意識地舉起來。近在咫尺,她自信一定能殺了林健,可她的心卻在提醒她,如果她開上這一槍,她會後悔一輩子。

梅萍在矛盾中掙扎了好一會兒,猛地發覺林健已快消失在夜色中,急忙跟上去。

是夜,鍾月兒正在給林健織一件毛衣,不知為什麼,她心驚肉跳,老是在跳針。林健隔週就要去鎮上為她配新藥,一去一定要大半天才回來。她曾哀求他不要再去,可林健總是照去不誤。他又恢復了先前的沉默寡言,很多話並不對月兒說。月兒發現,他一方面給自己取藥,另一方面,也在關注著外面的訊息。因為他每次回來,總要帶回許多報紙。月兒很擔心,總覺得有一天他會一去不返,到杭州找那個常嘯天,哥倆再回上海報仇雪恨。

月兒開始恨那個叫常嘯天的大哥,恨這種沒完沒了的血腥爭鬥,她苦苦勸說林健放棄以前的生活,在這裡教書種地,隱姓埋名過安定的生活。林健倒是聽了她的話,開始教村裡的孩子讀書,但月兒仍能感覺到,他的心並沒有安定下來。每當深夜醒來,總看見他大瞪雙眼,冷冷地望著外面,每到這時,月兒就很著急,她捕捉不到這種眼神裡的東西,不能為心上人分擔痛苦,她只有溫柔地撫摸著他身上的傷疤,給他講聖經上的故事,希望以此打動他的心。

可是,月兒很快發現,在自己篤信的宗教方面,她也當不成林健的導師。對她而言,這個男

人簡直是個全才,他記憶超常,聰明絕頂,對東西方的宗教淵源和教義都瞭解得極為透徹,他給村裡的小孩子上課,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地理歷史,都信手拈來,講得頭頭是道。半個月下來,白大嫂家的冬虎子都嚷著長大要開飛機上天去。

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像海一樣深不可測的男人!鍾月兒讚歎的同時,深深為他惋惜,他為什麼偏偏要選中一條在刀尖上舔血的殺手生涯呢?他把聰明睿智都凝入開槍的瞬間,他的沉著冷靜都融到了殺人的一剎那……

梅萍遠遠地跟在林健身後,走出小鎮,穿過大片田地,足足走了半個時辰。

正是月圓之夜,月亮明晃晃地照在曠野之上,梅萍盯著的那個白色的背影,一閃忽然不見。她猶豫片刻,掠了過去,四下看看,一條小溪淙淙地橫在前方,水聲在夜裡顯得很大,卻哪裡還有林健半個影子?正驚疑間,耳邊有聲音冷冷地響起:梅小姐,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行徑已被看透,梅萍本能地去摸槍,林健早她一步已經把她的槍給下掉,梅萍一下子想到阿時的死狀,恐懼便遠遠超過了好奇,生怕就這樣在荒郊野外成了槍下之鬼。

林健沒想殺她,他的槍下,從來不殺婦孺,這是他做殺手的原則之一。對眼前這個女人,他一直有種說不出來的討厭,並不像對錢朗那樣仇恨。他剛才在暗處留心觀察,已確定跟來的只有她一個人,暗暗奇怪,於是現身,見她眼裡露出驚恐,乾脆把槍揣起來,繼續問道:錢朗呢?他怎麼沒來?

梅萍見他當著她的面收槍,驚魂甫定,又察覺他根本沒將她放在眼裡,不由興起,飛起一腳向林健踢去。她的腿功頗有功力,此刻為佔上風求自保,更是使出渾身解數,幾腳連環踢出,竟是虎虎生風。

林健自三月前重傷後,一直疲於奔命,體力並未完全恢復,被逼得連連後退。他還是頭一回見到一個女子如此厲害,暗恨自己大意,縱虎歸山,當下使出全力。兩人在月亮地裡對打在一起,堪堪打了個平手。林健剛剛騰出手來拔槍對準她,梅萍也將一柄雪亮的匕首指上他的頸間。

林健這回才真正看到梅萍的本事,不免懊惱。梅萍已看出林健無意殺她,自己更不做此想,微微一笑,先撤下匕首,在空中轉兩個個兒,拿在手上比畫著道:你知道嗎?我長這麼大,見過最命大的人就是你了。承讓!

她將匕首利落地插進腰間的鞘內,林健見她如此灑脫,也放下槍由衷道:我一直以為錢朗手下都是些草包飯桶,只會欺軟怕硬,狐假虎威,沒想到身手最好的居然是你,佩服佩服!你想怎樣?

梅萍被他誇得有些飄飄然,她注意到林健語氣柔和了許多,他的帽子在打鬥中飛落,野外的風吹著他的頭髮,衣襟緩緩飄動,若隱若現的月光下,目如朗星正直視著她。梅萍芳心大動,衝口說出:林健,我舅舅知道你活著,一定不會放過你的,你……

她剛說到舅舅二字,林健已面色轉冷,復舉起槍來,邊退邊道:梅小姐,我與錢朗仇恨不共戴天!你既然知道我尚在人間,只管去報信,轉告你舅舅,我一定會去找他報仇。不過今天,你不要再跟了,我雖然從來不殺女人,可你要再這樣苦苦相追,我怕我會傷了你!

梅萍見他說走便走,心中一急,大喊起來:不要走,林健,我不會告訴舅舅的!

林健已退出十幾步:小姐自便!

梅萍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林健,等等我!你帶上我,我跟你走!

林健見她近乎瘋狂,不由收步,極為震驚:你,你說什麼?

梅萍已繞到他前面,攔住了他的去路,話一經出口,她便覺得痛暢無比,她將那道封閉的帷幕全部拉開,沒給自己留一點餘地,二十年來,她似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女孩子,已在心中默唸過多遍的臺詞傾瀉而出:林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喜歡你!

清寂的田野,轉眼風起,月亮悄悄躲進一朵雲裡,似乎也害羞地不再露出清光,只有點點星光映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使他們只看到彼此的眼睛。林健聽不到,卻能感覺到,眼前這個曾令他討厭的女子,她的心臟在急速地跳動。

只有女人才最瞭解女人!林健一下想起月兒曾對他說過的一番話,她說過梅萍喜歡他,這時果然應驗了。落難之際,竟然連得兩個女子青睞有加,林健真不知自己交了什麼桃花運。眼前這位梅萍是動了真情的,她的眼睛在黑夜之中閃動著興奮的光彩。

林健心亂了一下馬上沉定下來:梅小姐,冷靜些,你和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萍水相逢,你舅舅是我最大的仇家,你又在幫他做事……

梅萍拼命搖頭:我不管,我好不容易又見到了你,我已經做了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回,我無論如何也不要這夢再溜走了!

林健見她說得真摯,不由也為之心動:對不起,梅小姐,我實在受不起你的感情,我……我已經有了妻子!

梅萍眼神驀然黯淡下來:妻子?她是誰?

林健只想快擺脫這種尷尬的場面,快回村裡去連夜帶月兒離開,便實言相告:鍾月兒。

梅萍怔了一下,登時爆出一陣怪笑:鍾月兒,那個已經破了相的護士?

月亮重新鑽出雲層,田野的風越來越大,似乎要下雨了。

梅萍一把扯下頭罩,長髮漫天飛舞,她臉上映了青白的月光,便顯得可怖:林健!你真是有情有義,大仁大義,你連一個醜八怪也肯娶?你寧可要一個沒了半個臉的女人做老婆?

林健見她話語兀地惡毒起來,復舉起槍憤斥:若不是你們趕盡殺絕,月兒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王醫生,還有聖心醫院、教堂那麼多人也不會枉送性命,這筆賬早晚算到你舅舅頭上!你讓路!

梅萍笑聲開始淒厲:林健,你居然也義正詞嚴地斥責起別人,你和常嘯天又是什麼人?你號稱冷麵殺手,槍下死鬼多得不計其數吧!你在殺人的時候,動過惻隱之心嗎?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心狠手辣嗎?開槍吧!開槍殺了我,不然我一定會去殺了那個鍾月兒!

林健亦被激怒: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不會為了一己私利,像錢朗那樣喪盡天良、濫殺無辜!你有這麼好的功夫,卻跟著你舅舅為非作歹,真是可悲可嘆!

梅萍咬了半天牙,才恨恨地問出:你是江湖中人,明知江湖險惡,還偏偏找了個上帝的羔羊帶在身邊。你以為這樣就能洗清你一身血腥了嗎?你就不怕害了她?

林健已經感到這種爭執的無謂,更不願再見對面那女孩子眼中的淚光。他仰起頭,天邊一顆流星正緩緩劃過,留下一條美麗的弧線。不知為什麼,他很想把這轉瞬即逝的美景指給梅萍,他是如此聰明,已經看透梅萍的色厲內荏,他後悔自己對她的指斥,這個女孩子方才那麼懇切地求他帶她一起走,這種託付終身需要多大的勇氣,而他卻這樣凶神惡煞地對待她。

林健苦笑,垂下持槍的手,重新直視那傷心的女子,輕輕道:梅小姐,對不起……

他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

梅萍的臉突然扭曲,難看到了極點,接著淒厲地叫了一聲:不!

“嗒嗒嗒嗒嗒”,巨大的聲響貫穿了耳膜,林健只覺身體被撕開了,他什麼也聽不到了,只看到一身黑衣的梅萍像默聲電影中的人一樣,向他狂奔過來,而他卻像那顆流星一樣飄了起來,正向一處未可知的遙遠的地方墜去……

梅萍發現林健身旁出現殺手時,已來不及示警,三部衝鋒槍同時開火,幾乎將林健織在彈網裡。

林健仰天倒下,他中了十幾槍,所有的傷口都在咕嘟咕嘟向外冒著血。

殺手一擊得手,忌憚林健手中那支槍,皆遠遠伏在地上,不敢過來。

林健似乎不感到痛苦,眼裡仍保持著中槍前那一剎那的溫柔。梅萍在他身邊跪下去,雙手無措地在他身上搖晃著,痛心疾首:林健,不是我,不是我!

林健動了一下,口中也溢位大量的血來,他抬起持槍的右手,修長的手指一根一根松了開去,只留食指穿在扳機之中,示意著還給了梅萍。

梅萍恨不得立刻死在他的槍下,她流淚握住林健的手,俯下身去,聽他吐出最後一句話:不要……殺月兒!梅萍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作答。林健眼神呆滯下來。烏雲幾乎全遮住了月亮,田野又變得凝重起來。

梅萍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了,呼吸也似乎隨了林健一起停止,許久許久,那三個殺手才拎槍圍攏過來,梅萍氣不能抑,臉上肌肉抽搐著,忽地起身,一把抓住最近的一個,“啪啪”幾記耳光,嘶聲喝道:誰讓你們開槍的?

那個手下挨了打,鼻口躥出血來,捂著腮幫子辯道:梅姐,這可是朗爺的吩咐,他說林健這小子不好對付,明的不成,只能來暗的!

梅萍罵了一聲,又要伸手打,那小子一縮脖:這可都是朗爺親自佈置的。小的賤命一條,你打死我都成,可朗爺立馬就到,你擺明

了不滿意他老人家的安排,朗爺肯定會不高興的。

梅萍意識到自己失態,沉下臉來:你們一直跟著我,怎麼不招呼?

另一個手下委屈道:梅姐,你走得太快了,我們跟著跟著就跟丟了,剛剛才找到這裡。正好你和那小子說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們可是一點沒耽擱,瞅準他一放下槍,三槍齊發,就把這小子打成篩漏了!

是呀,朗爺真是料事如神,他吩咐我們,只要死的,不要活的。第三個殺手十分得意,眼睛放著光盯緊了林健的屍體看,知道這一次大功算立下了。

梅萍心裡暗哼,扔過去一條手帕:我舅舅什麼時候到?

那捱揍的小子感激地接過來,邊擦邊道:我們沿途做了記號,朗爺就快到了。梅姐,你放心,我們嘴會放嚴的,不會和朗爺胡說八道!

梅萍不動聲色地拍拍他的肩,從他手中取過衝鋒槍,看了一眼彈夾,退開幾步點頭道:幾位辛苦了,這幾天替我舅舅監視我又監視林健,也受累了!

話音未落,槍已提起,一陣橫掃,那三個人實在沒料到梅姐會氣迷心竅到這種地步,竟然掉轉起槍口打自家兄弟,一個個糊里糊塗飲彈倒地。梅萍冷靜異常,丟下這支槍在林健手邊,又從林健手上拿回自己的手槍,給兩個還未斷氣的人當頭各賞了一枚子彈。一想到剛才在曠野之中,自己的一番話說得如此露骨,而且已經將林健連累致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留下活口。

實際上,林健與梅萍的對話內容,這三個殺手根本未聽真切。三人從背後摸上來,腳未站穩,便慌忙出手,一擊之下居然得手,已萬分高興,怎麼會想到去探究這位師姐的微妙心理,一個個死得真冤枉到了極點。

梅萍轉身又蹲在林健的身邊,把槍重新塞他的手中,替他合上了雙眼,心中暗道:我這樣也算替你報了仇,天妒英才,可惜你終於沒逃過死劫。

幾部汽車開了過來,天已經下起雨來。梅萍將面罩套好,恢復了她一貫的冷冰冰無所謂的樣子,拎起一支衝鋒槍,迎向車燈穩穩走去。

梅雨無休無止地敲著窗欞,天好像不會放晴了,愁眉苦臉地籠罩著烏雲。鍾月兒足足等了四天,像是等了漫長的四十年。她心驚肉跳,夜不能寐,不祥的預感始終盤旋在腦際,但她還存了一絲僥倖,她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和林健都死過幾回了,上帝應該會保佑他們。

實際上,這種不祥的感覺從兩個月前的傍晚起就已經開始了。那一天,她教白大嫂家的一雙兒女唱聖歌,月兒嗓音很好聽,唱得很虔誠。林健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靜靜地聽,彷彿入了神。

來,和我們一起唱!月兒停下來,笑著邀請。

林健默默搖頭。

冬虎!小鳳!白大嫂在外邊叫了,小孩子們跑了出去。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月兒一直用頭髮將傷面覆起來,看起來像長髮的精靈。是不是覺得我很醜?

誰說的,我的月兒純潔得像水晶一樣透明。

怎麼無緣無故誇人家?月兒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羨慕你,羨慕你活在你的信仰裡,活得有目的,很純粹。林健喃喃地說,眼神忽然變得很迷惘。

這我就不明白了,你懂的比我多得多,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學識的人,知識就是力量。你該比我適應這個世界才對。

林健苦笑。

我知道,在你心目中,宗教只是一種道德上的約束,你一定是在笑我迂腐,在你眼裡,我是不是很傻很笨?在林健面前,月兒真的有些自卑。

你錯了,月兒。一個人懂得多,並不等於懂得為什麼而活。相反,在這個亂世裡,知道得越多,看得越透徹,活得也就越盲目。

盲目?所以你會選擇做殺手?

是。當智慧和敏銳全凝結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那是一個境界,你可以心無旁騖,直截了當表達你對世界的感受。仇恨、悲哀、軟弱都會在這一瞬間粉碎殆盡。這種簡單和迅速讓我著迷,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沒有時間想太多,才可以得到一種解脫。

我不懂,殺人難道是解脫嗎?月兒小心翼翼問,你真的不覺得那是一種罪惡嗎?

我早就是個罪人,有罪的還有這個世界,它太不公平、太不合理!月兒,人世間的紛繁和複雜,你只經歷了一點點,我說過我們有太多的不同。知道嗎,我從你身上,看到的總是過去的自己。可惜,我已經回不去了!

不,你說的和你做的並不一樣!鍾月兒不願惹他提及那些傷心的往事,更急於為他辯護,你殺的人都是該殺的人。你心地善良,疾惡如仇,捨己為人……

不要把我想得太好!我殺過不該殺的人,做過不該做的事。所以有時,我甚至不敢面對你的眼睛,它太純潔,叫我自慚形穢。所以,我一直不願意把自己的事情講給你,我不想你進入我的世界。但現在看起來,這是不可能的!

你……是想要我做什麼嗎?

要你幫我記住一個秘密:我和大哥逃亡時,曾把一筆數目很大的黃金存放在渣打銀行裡,我要你記住存放這筆黃金的保險箱密碼。這筆黃金只有三個人才有權提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大哥常嘯天,還有一個叫邵曉星。萬一有一天我出了事,你要把這個密碼告訴常嘯天!錢朗下那麼大本錢追殺我們,無非是為了這個密碼。他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

從那一刻起,鍾月兒終於明白這個男人的生活目的並不簡單,他還有著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放不下。他的世界,她永遠也不會懂!想到也許早晚有一天,他會離開她,她就賭氣道:你告訴我這些根本沒有用!因為第一,我不會見你什麼大哥,更不會理你們的事情;第二,你若真有什麼意外,我也不會獨活,我要和你一起死!

林健又感動又生氣:一起死是不可能的!我殺了那麼多人,只能下地獄,可你是註定要上天堂的。記住,見上帝我們不同路……

那個叫梅萍的女子突然出現,把她殘存的希望擊得粉碎。

梅萍戴了一副寬大的墨鏡,摘下墨鏡後,眼圈周圍有明顯的黑暈。在她眼裡,鍾月兒不啻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她,發現這個女孩子皮膚蒼白得幾乎透明,長髮覆在左側臉上,露出的眼睛出奇地大,眼神中有一種凜然神聖的鎮靜。

顯然,和三個月前醫院裡那個小護士相比,她已經有了脫胎換骨般的改變。

梅萍坐了下去,環視這間佈置得清清爽爽的小屋,那股家的氣氛,深深刺激了她。她將墨鏡扔上桌子,看見那上面有一件已經完成的男式毛衣,心中越發妒恨,道:找你蠻費氣力的,花了我足足三個月!

你要怎麼樣?王醫生已被你們害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是不肯放過我,要殺便殺好了。月兒帶著敵意地看著這個男人婆,醫院裡那段屈辱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出來。

梅萍錯愕了一下,隨即明白她還在替林健掩飾,搖頭道:我已經答應林健不殺你,我就一定會做到!

月兒全身悄然震動了一下,還在做著最後的無力抵抗:你……你說什麼?我不懂!

梅萍爆發了:不要再裝成可憐兮兮的模樣騙人了!你就是憑著這點無辜相,才把他勾引到手的!我真不明白,你有什麼手段,讓他死心塌地一次次為你留下來。沒有你,他根本不會死在這種鬼地方!

月兒頭轟然作響,刻骨的絕望使她面若死灰。林健死了,真的死了!

梅萍尖刻的聲音仍在繼續:對,他死了,死前說你是他的妻子。我總算找到了你,現在跟我走吧!

做什麼?鍾月兒以極大的毅力鎮定著自己,她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示弱,既然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林健的妻子。

梅萍撇了一下嘴角:當妻子的應該去替丈夫收屍啊!

月兒大腦一片空白,這個時候,即使梅萍帶她去刀山火海,她也會毫不猶豫前行。她坐上了梅萍停在村口的汽車,只十分鐘就來到林健遇害的那條溪邊。她支援著不讓自己倒下,一步一步走過去。她蹲下去,扒開覆著的一層草蓆,看到的是一具幾乎燒盡的焦屍!

林健的屍體這一回真的被錢朗下令焚燒,已不可辨認。月兒只找到了那串細細的已經燒成黑色的鏈子,以手輕拈,十字架的白金本色露出來。她不再有任何懷疑,悽然跪下,無聲地慟哭,把自己的臉和那黑色的屍體緊緊貼在一起。

一時間,天地動容,萬物垂淚。

梅萍毫無惻隱之心地任她哭去,自己開始用鍁挖土,做完一個簡單的墓穴,鍾月兒還是跪在雨中,痴痴地不肯放手。梅萍勸了半天得不到任何反應,便強拉起她來,誰知月兒一聲不響,掙脫開來又撲過去,反覆多次,梅萍真的怕了,恐她就此瘋掉,只好將她打昏拖上車。

三天後,她離開了鍾月兒。她遵守了自己的承諾,沒有除掉自己的情敵。

儘管,她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