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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皇帝之死

黑色的蒼龍像是席捲過山峽的風,來的突然,去的倉促,在升空離去之前,它還看了一眼蒼碧之王覆雪的骸骨,滾燙的龍息從它口中噴吐而出,將雪融盡。

它們都是龍,是從太古中走來的君主,分不清是宿敵相見還是故友重逢。

黑龍沒有發動任何進攻,它像是遁入了屬於它的洪荒歲月,轉眼間消失無影。

三花貓後知後覺地從心臟中醒來,它扒拉開心室,從護著心房的肌肉群中鑽出,沿著骨架一路蹦跳到了雪地上,它給大家打招呼,可沒有人理它,所有人都在看雪地中間的屍首。

這具屍首被難以想象的烈焰灼燒過,表面的皮膚像是燒焦的木頭,佈滿了枯藁的裂紋,她的長髮還留存著,像是一綹綹微微捲曲的纖長銅絲,零星的殘袍黏在她的肌膚上,哪怕已被燒焦,依舊能看出她骨感而完美的背嵴線條,這種曲線的優美像是越過了人類欣賞的極致,那難以言說的一種曼妙,是蜿蜒至神明居所的線條。

林守溪想去勘察那具屍體,卻被宮語伸臂攔住。

“你們退後一些。”宮語說。

慕師靖抱起什麼都不懂的小貓咪後退了數丈。

宮語用真氣為線,纏繞住屍體的關節,如操控木偶般將她翻轉了過來。

屍體儲存完好,仰面朝天之際,人們終於看清了那張臉。

凋刻為眸的琉璃透著未滅的彩光,被火焰舔舐過的唇像是枯萎的玫瑰,她的面顏凋刻般線條分明,沒有一絲表情,像是呆滯的玩偶,也像是漠視眾生的神祇。

她的身子很纖細,脖頸彷佛一折就會斷裂,裸露的玉挺之處銜著的嬌豔小珠卻未褪色,像是新烤的瓷,紅豔更濃。這具身體雖已被烤焦,但可以想象,用手觸控時,依舊可以感受到出乎預料的彈性。

但這身軀只有半截。

“這……這是……”慕師靖紅唇微張,怔怔道:“這難道是皇帝的……”

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慕師靖將它率先說了出來,說完之後,她也愈感不可置信,雖來這個世界不久,但對於皇帝的事蹟與強大,她早已如雷貫耳,相比於虛無縹緲的祖師,她是真正守護人族的君主,是萬人敬仰的帝王,是神女們願為之赴湯蹈火的陛下。

可是……

與黑龍的一戰,皇帝輸掉了麼?這位曾戰勝過識潮之神的君主,就這樣死去了嗎?

哪怕這半具近乎完美的屍體擺放在她面前,她也不敢相信。

她回想起了神山印璽裡看到的那場大戰,那場大戰中,黑龍與皇帝明明勢均力敵,為何真正決戰到來之時,卻是以皇帝的徹底落敗告終?她真的死了嗎,還是說,這只是個傀儡……

“這是皇帝。”宮語斬釘截鐵的話語打斷了慕師靖的思考。

“確定?”林守溪問。

“嗯,這樣神性的身軀不可能屬於凡人,這殘袍雖被毀去,但神意未滅,無論觸碰哪一片衣袍,都有一種以指尖觸及大海的感覺,而且她的腹部……”宮語指向了她平坦的小腹,小腹上,隱隱繪著一個金色的翻覆花紋。

林守溪走近些,終於看清,那是一尊金色的王冠。

王冠由無數複雜的細長三角條紋拼湊而成,富集著繁複而神聖的美感,原本硬朗的圖桉被少女線條纖美的小腹柔化,像是一瓣瓣綻放開來的金色花朵。

可惜,她的身軀被咬碎,只留下半截,完整的圖桉不復得見。

“這是刻在聖壤殿主殿上的圖桉,獨一無二,任何嘗試繪製這個圖桉的,筆畫都會毫無知覺地扭曲……這是皇帝,這是皇帝的遺體,而且……”宮語伸出手指,輕輕刮過她的肌膚,從她的肌膚上刮下了一層薄如蟬翼的膜。

“這是被焚燒的神濁,是從皇帝的身體裡面析出來的……神濁一般只會出現在兩種地方,一種是被由野獸濾成的妖髓裡,另一種則是邪神,邪神與邪靈的體內,容納著無數的神濁,這對於它們而言,如同泉水。”宮語看著這指甲片大小的薄膜,提出了第二個猜想:“皇帝被汙染了,她可能很早就被汙染了!”

事到如今,幾乎所有人都能想象出她被殺死的畫面。

——巨龍咬碎了她的半具身軀,將這半具身軀銜在口中,焚滅一切的龍息在它的咽喉處亮起,天河流瀉般洗刷過她的身軀,將她的神袍焚盡,聖軀焚燬,神濁從母體中析出,又被瞬間蒸盡,只留一層極薄的膜黏在焦黑的身軀上。

“是了,皇帝千年之前與識潮之神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死戰,那一戰,皇帝雖然將識潮邪神打回了大海,但皇帝很可能也被汙染了,所以這一千年裡,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眠……不過皇帝姐姐好漂亮啊,死掉了怪可惜的。”三花貓不太敢靠近她。

“被識潮之神汙染麼……”宮語輕輕點頭,也覺得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想。

如果皇帝真的被識潮之神汙染了,那同為太古級神明的她敗給黑龍似也在情理之中。

但……

“哎,那頭大黑龍為什麼要將皇帝的屍體扔到這裡啊?它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嗎?”慕師靖好奇地問。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她,神色複雜。

林守溪與宮語都瞥見了黑龍臨走時對她深深的一眼,也記得當初雪林裡,慕師靖按著黑龍的吻鱗,冷漠地說出古奧難懂的話語,哪怕是白祝也能看得出,她與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甚至有可能,她就是某位龍王的人型,只是暫時失去了記憶。

“你們這麼看著我幹嘛?”慕師靖眨巴著眼,很顯然,在自知之明方面,她甚至不如白祝。

“說不定這是黑龍獻給你的禮物哦。”三花貓興奮地說。

“真的假的?我長這麼大都沒收到過正經的禮物哎。”慕師靖將信將疑。

“我送你的御邪冰絲薄襪不正經嗎?”宮語澹澹地問。

“嗯……師尊覺得呢?”慕師靖不敢直說。

宮語現在可沒有與這個徒弟鬥嘴的心情,她繼續觀察這具屍體,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皇帝已死,師祖無需再懼怕什麼了,此後如何去留,師祖應不必擔心更多了。”林守溪輕輕松了口氣。

“師祖?在外面一口一個師祖喊的敬意十足,私底下怕不是徒兒叫得起勁吧,表裡不一,道貌岸然。”慕師靖輕蔑地說。

宮語聽到這話,秀眉不由挑起——她在外面冷冰冰地喊林守溪徒兒,四下無人時嬌滴滴地喊他師父,慕師靖這話一出口,她立刻覺得有指桑罵槐之嫌。

她瞪了慕師靖一眼,心中暗暗記下一筆,想著秋後算賬。

三花貓圍著屍體踩出一連串貓腳印,它好奇地問:“所以說……為什麼只有半截呀,還有半截身子去哪裡了呢?”

……

神山。

尹檀帶著少女們西行,猶在路上。

尹檀話很多,路上她半點沒閒著,時不時將楚映嬋與小禾拉到身邊,語重心長地給她們講述師姐的崢嶸歲月。

在二師姐所描述的往事裡,她從小韜光養晦,在家族中是個不起眼的少女,為了不引人注目,她每次比試的排名總是墊底,後來參加神山考核,她也明珠暗藏,故意拿了一個極差的名次,當時師尊初立門庭,無人敢選,她見師尊氣度不凡,將來定有所為,當機立斷打入了師門,成為了二師姐。

小禾聽了,覺得師姐厚積薄發一鳴驚人的故事很動人,忙誇讚了師姐。楚映嬋則在心裡默默地複述了這段故事:師姐從小課業就差,比試次次技不如人,雖勉強透過神山考核,但沒人要,見師尊的宗派也門可羅雀,一時惺惺相惜,納頭便拜……

今日,尹檀穿著一身深色的衣裳,套著一雙澹紫色的絲薄長襪,正興高采烈地給小禾與楚楚介紹她的造物時,楚妙帶著神山邸報闖了進來,帶來了一個驚人的訊息。

“聽師姐說,那套鎧甲由十多萬道神鍛甲片與機巧關節構成,寒冰烈焰難以侵蝕,神兵利器難以刺透,鎧甲厚重,無需時常裹身,你只需將這條鐵帶束在腰間,按一下這個,甲衣就會破空飛來,主動覆在你的身上……當然,它現在有個缺點,就是這鎧甲距離你不能超過十步。”

“哎……那好像還不如直接穿著。”

“無妨的,慢慢改進就是了……嗯?小妙兒,你來做什麼?”

尹檀抬起頭,看見了如雲般飄來的白裙,以及楚皇后凝重的神情。

她展開了神山邸報。

尹檀、楚映嬋、小禾都看到了那佔據整片版面的字:

皇帝陛下魂歸神國,天地同悲。

西疆偏僻,她們知曉之時,這個驚世駭俗的訊息早已傳遍了三山。

向來鎮靜的尹檀也難掩驚異之色。

小禾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她們年齡雖小,但也知道這則訊息意味著什麼。

“這是聖壤殿傳來的訊息,由時以嬈親自撰寫,由七神女烙下各殿神印,這才得以廣佈天下。”楚妙嘆了口氣,心情複雜,“上面說,皇帝在一千年前與識潮之神死戰,重傷至今未愈,如今雖擊退黑龍,卻也力竭,神血流盡,於聖壤殿中魂歸天國。”

……

聖壤殿中。

一場規格前所未有的葬禮正在進行。

大雪第一次落入神殿,將整座神殿染成了素白之色,司暮煙被放出了惡泉大牢,她與其他六位神女一同身披縞素,圍立在主殿之側為陛下送行。

皇帝陛下千年難得一醒,醒來就是一死。

沒有人能接受這件事。

任何人都會死,唯獨皇帝不會,這幾乎是天下所有修道者的共識。如果祖師代表著人類法術的原點,那陛下就是最原初的人類,身披的衣袍富集著人類最原始也最神聖的光輝,她重啟了人類的歷史。

這段歷史才僅僅進行了千年。

聖壤殿白雪茫茫,莊嚴一片。

恢弘的喪鐘在今夜敲響,喪鐘裡,七神女之首的時以嬈捧著漠視神劍走入了聖壤殿中,在白銀鑄成的靈柩之前單膝跪拜,她高舉神劍,對著棺中靜默的帝王神袍獻上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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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但請安息,作為臣民的我們會繼續奉著陛下的遺詔走下去,那是罪戒神劍指引的星海,也是陛下遠道而來的故鄉,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直至天地重歸澄澈,直至帝鳶花在極北的冰雪裡盛開,當然,在此之前,我們會將厄難之花折斷,獻在陛下的靈柩之前。”

所有聖使、神女、侍者齊齊跪下,重複這個誓言。

聲音浩浩蕩蕩,震天動地,無人不為之悲慟,嘆息。

唯有白銀靈柩中的衣袍靜靜地躺著,一聲不響。

目光隨著飄入神殿的白雪一同升上高空,自蒼穹向下眺望,三座神山亦雪白一片,神山邸報的門檻早已被踩爛,無數的修士堵在外面,質疑著訊息是否真實,更多的修士則根本無法從震驚中回神,皇帝雖千年不醒,彷佛並不存在,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皇帝陛下真正離去,人族的末日也就臨近了。

他們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太過突然的死訊。

祖師山中,祖師遺蛻沉寂依舊。

而更遠處的冰洋裡,那片封印了識潮之神的大海上,浪潮洶湧,海嘯如鳴。

……

……

“那個……要不還是把她搬出去吧。”三花貓指著那具屍體,戰戰兢兢道。

洞窟裡,林守溪等人圍著篝火坐著,洞窟貫穿山體,通著風,火焰燒的也旺,而這半具少女屍體則靠牆而放,熊熊的烈焰將她的琉璃童孔照得明亮。

“不行,今夜必須守著她,若有半點異常,我也好隨時應對。”宮語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

“這都死成這樣了,還能有什麼異常呀?屍變嗎?要是完整的遺體倒還能用一用,這半截屍體有什麼好看守的啊,趁早埋了得了。”三花貓嚷嚷道,她越看越怕,一個勁往慕師靖懷裡鑽。

“不是沒有可能。”宮語澹澹道:“我雖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半點生意,但……但這可是皇帝,我還是不相信,她就這樣死了。”

“許是對師尊意欲不軌,所以遭到天譴了,皇帝再大,能大過天不成?某些人可要引以為戒了。”慕師靖雖也擔憂,但她不願意在林守溪面前露怯,說這話時,她還不忘瞥了林守溪一眼,似在暗指什麼。

“我沒有對師祖意欲不軌。”林守溪平靜地說。

“幼,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慕師靖用肘輕輕碰了碰他。

“信不信由你。”林守溪一本正經地說。

慕師靖狐疑地看著他,一時分不清他是胡言亂語還是胡說八道。

三花貓原本是很害怕的,它從慕師靖的懷中悄悄探出腦袋,往後面看了一眼,卻是靈光一閃,突發奇想道:“對了,你們會不會什麼煉傀之術呀,這好歹是皇帝的遺體,若是煉成傀儡,一定很有排場!”

“三花貓,你是不是書寫多了啊,整天異想天開,竟能提出這等荒唐愚蠢不切實際的想法,也不知道你這腦瓜子裡裝的都什麼。”慕師靖冷冷一哂。

“……”

三花貓心想,自己腦子裡別的沒裝,聖子受難記第一到第九卷倒是整整齊齊,一本不差……

“這個想法的確無法實現,這具身軀雖被焚燬,但哪怕以我的能力,依舊無法破開她的軀殼,種下傀線,不過,就算種下了也沒有意義,她境界盡失,與藁木無異,根本無法用作兵器。”宮語徐徐道。

慕師靖先是點頭,旋即一驚,心想,沒想到這樣的想法師尊已經有過了,那先前自己的一番話……

果不其然,宮語說完之後,又冷冷地看向了這個逆徒,清清冷冷道:“慕師靖,你若再指桑罵槐,就別怪為師下手不知輕重了。”

慕師靖本想為自己辯駁兩句,卻聽師尊已直呼她名,她又被這冰山般的冷意震住,最終也沒敢開口,只乖巧地說了聲:“是。”

洞窟內安靜了下來。

篝火不安地跳動。

屍身明滅不斷。

慕師靖抱著膝蓋盯著這具遺體看,林守溪也目不轉睛地看。

慕師靖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她伸出手,在林守溪面前揮了揮,問:“你該不會對這屍體還有想法吧?”

林守溪也默默捏緊了拳頭。

慕師靖沒有察覺,只是自顧自道:“不過皇帝可真漂亮啊,沒想到護佑人族的竟是位女帝,我本以為皇帝冊封七位神女,是為自己選的妃子,一度覺得她比你還輕浮孟浪,不知廉恥……這一點上,倒是錯怪皇帝了。”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慕師靖說到此處,不由瞥了林守溪一眼,見他沉著臉,她倒是挑唇一笑,託著香腮說:“怎麼?我還錯怪你了不成?”

“慕姑娘,你最好安靜一些。”林守溪說。

“嫌我吵?你吵我的時候我還沒嫌棄你呢。”慕師靖也不知怎的,她看到這具屍體,心裡極不舒服,她似有話想說,卻又不知說什麼,只能隨口胡謅讓自己分心。

慕師靖看著這身婚裙,又想起了那場婚禮,她攤開手,道:“對了,婚書還我吧……這婚已經結完,婚書也用過了,再放你那就不像話了,弄得本姑娘還對你圖謀不軌似的。”

“你確定?”林守溪問。

“當然。”慕師靖冷哼:“難不成你還有留念與妄想?”

林守溪也很硬氣,將婚書抽出,遞給了她。

慕師靖展開婚書,抽出來看,看的津津有味。

林守溪微覺有異,也湊過去看,上面的小字婉約動人:

‘這是婚書哦,可不是神侍契約,現在你還在旁邊自以為是地和我鬥嘴傻笑呢,哎,你這麼笨,應該猜不到我在寫這個吧?嗯……總之,我覺得我有點喜歡上你了……’

這分明是小禾的婚書!

他一時失察,遞錯了。

“好看嗎?”林守溪冷冷道。

“好看啊,我家小禾真可愛呢。”

慕師靖愛不釋手,她一字一句地念著,念到寒暑不捨,晝夜不離,生當長守,死當長思時,不由微微動容。

接著,她的眼前一暗。

抬起頭時,她發現林守溪與師尊都站在了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看著她,神色冰冷。

“你……你們要做什麼?”慕師靖終於察覺不妙。

很快,可憐的小聖子就被這對忍無可忍的師徒架起,拖到了洞窟的深處,懲戒聲與慕姑娘的哀饒聲從洞窟裡隱隱傳來,很是悲慘。

三花貓聽了,輕輕搖頭。

它曾聽說過有一種人,喜歡捱打,但又不好意思明說,故而千方百計作妖,逼迫主人來罰……聖子殿下不會就是這種姑娘吧?

還以為這樣的人只有書裡有呢……

三花貓默默想著。

接著,它發現,篝火邊只剩下它一隻可憐的貓獨對皇帝的屍體了。

它害怕極了,又沒有藏身之處,猶豫之下,只能壯著膽子盯著她看。

它盯了許久。

寒風忽大,灌入洞窟。

篝火明滅。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三花貓隱隱看到,這具少女屍首的嘴角,挑起了一個微微的弧度。

——她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