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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神醒黃昏

楚映嬋沐浴更衣,曳著澹澹水霧回到道門劍閣時,宮語仍在閣中枯坐。

地上插著數百柄今古名劍,它們與宮語心事相契,鳴聲不斷。

“原來,師父的名字是林守溪嗎?”宮語喃喃自語。

“師尊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

楚映嬋在她身邊跪坐下來,她看著宮語修長睫羽下顫動的眼眸,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上,嘆息聲澹如煙霧。

“嗯。”

宮語頷首,又道:“可我明明覺得,我什麼都沒有忘記啊。”

楚映嬋從身側輕輕抱住了她。

宮語的身軀很冷,冰一樣冷。

楚映嬋試圖煨暖她,卻像是抱著一個雪塑的人,懷抱也冷的厲害。

“映嬋,你能給我講講我以前的故事嗎?”宮語問。

“好呀。”

楚映嬋點點頭,稍一回憶,又道:“但我終究是個旁觀者,矇在鼓裡良久,其中細節,映嬋可編不出來。”

宮語嗯了一聲。

劍閣外堆滿了絮狀的屍體,劍閣裡爐香繚繞,劍鳴如蛩聲。

楚映嬋的聲音雪谷幽泉般淌過。

宮語靜靜聆聽,聽著聽著,她竟躺靠在楚映嬋的身上睡著了。

楚映嬋只當是她方才殺敵太多,戰鬥太累,她安靜地抱著宮語,也未打擾。

宮語沒睡一會兒就醒了。

她捂著額頭,神色肅然。

“師尊還要聽映嬋繼續講下去嗎?”楚映嬋問。

“繼續講下去?講什麼?”宮語愕然。

“你與守溪的故事啊,剛剛講到你穿著小語的偶衣騙我們時,師尊就聽睡覺了。”楚映嬋說。

“……”

宮語盯著楚映嬋,秀眉顯出了一抹鋒利之意:“小語?偶衣?楚楚,你亂翻為師東西也就罷了,竟還敢編胡話來逗弄我,這些年,我是不是對你太寬容了?”

“師尊想起偶衣了嗎?”

楚映嬋清眸一亮,知道師尊的記憶恢復了不少,忙問:“師尊也想起守溪了嗎?”

“林守溪?”宮語露出冷澹之色:“那不是你新收的徒弟嗎?我與他只在三界村見過一面,那小子看著就不老實,與我有何干係?”

“可是……”

楚映嬋櫻唇翕動,卻是組織不起解釋的話來,她心慌意亂間,宮語的神色卻是越來越嚴厲。

“所以……你翻看我偶衣了,是嗎?”宮語長眸似冰。

楚映嬋心道不妙,想給師尊解釋忘名失憶以及末法黃昏之類的大事,可宮語哪裡肯聽,偶衣這等羞恥之事敗露,她怒不可遏,直接抓住楚映嬋的手腕,蠻橫地扯至身前,揮掌就罰。楚映嬋已然人神圓滿,又貴為真國第一仙子,清雅出塵,誰人能夠想象,修道百年的她還會被當作小姑娘一樣隨意懲戒?

這只是開始。

之後,宮語總時不時陷入睏倦,醒來之後,她總會忘記先前發生的一切。

每一次醒來,宮語所記得的東西都不一樣。

楚映嬋漸漸明白過來,師尊並不是失憶了,她的記憶還在,只是她醒來時,身處的記憶節點不盡相同。

但無論師尊在哪個記憶節點醒來,惡劣的性子都半點不改,楚映嬋耐心與她解釋一切,卻總被宮語斷章取義地誤解,二話不說就要懲罰這個‘欺人太甚’的逆徒。

爐香鳥鳥。

“我……怎麼睡著了,明日就是百年名師評比了,此事雖十拿九穩,但我話已放出,若是評選不上,未免太過丟人現眼……嗯?你是誰?”宮語看著楚映嬋,露出了疑惑之色。

這位白衣仙子她雖不認識,但……她的臉色這般差,是仇家嗎?

她在挑戰天下仙子時結仇太多,平日參加各種會議時,仙子們對她都頗不友善,對此,她早已習慣。

可是,仇家找上門做什麼?

“我是百年名師評選的主考官。”楚映嬋面不改色地說:“我是來審查你的。”

“審查?那不是明日的事嗎?”宮語困惑。

“的確是明天的事,但我近日接到檢舉,說你從未指導過尹檀的課業,那些成果裡,你也只是掛個姓名而已,並無真才實幹。百年名師是個極神聖的頭銜,你縱然境界不俗,可若無師德,依舊沒有資格摘取此冠。”楚映嬋漠然道。

“謠言!這些都是謠言罷了,不足為信,還有,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師德?”宮語很沒底氣。

“我當然知道。”

楚映嬋徐徐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看著宮語,聲音冷若流霜:“我是你的審查官,我比誰都清楚。”

……

地心。

數以千計的流火在司暮雪面前飛過。

林守溪與這幽靈前面聊的還算和睦,可轉眼之間,戰鬥就已打響。

司暮雪無法理解這樣的戰鬥,在她的眼中,林守溪與那幽靈都失去了實體,他們更像是兩團撞在一起的精神風暴,思維化作實質的電弧,在風暴的表面閃爍不休,司暮雪稍一接近,就覺得頭疼欲裂。

戰鬥開始的快,結束的也快。

林守溪又出現在原地,彷彿從來沒有動過。

白色幽靈的身軀上,則多出了許多根火焰搓成的紅線,它們纏縛住幽靈的四肢,將它禁錮在虛空之中,手法嫻熟。

“原來你這麼弱啊。”司暮雪哂道:“我聽你長篇大論,能說會道,還當是個絕世高手呢。”

“輸給未來的太陽神並不丟人,再說,我只是蒼白的一部分,你用全身的力氣掰贏了別人的一根手指,你會感到驕傲嗎?”白色幽靈敗的雖快,卻並不服輸,她說:“你贏我沒有意義,殺掉我更沒有意義,蒼白甦醒在即,你攔不住的。”

“這一切不是你締造的嗎?”司暮雪說:“你不該沒有後手。”

“孃親可以將女兒養大,卻無法主宰女兒的人生。”幽靈對於聖火焚身的劇痛毫不在意,她說:“更何況,與其說是母女,蒼白的大腦更像是一塊肥沃的田地,這片田地裡,可以栽種出神明,對我而言,死亡更像是落葉歸根,並無遺憾可言。”

“別騙人了。”

司暮雪冷冷道:“你若真這般視死如歸,又為何要頻頻阻止我對這裡的調查?你在害怕什麼?”

幽靈沉默了一會兒,說:“小雪兒倒是挺聰明的,我……”

“別再廢話了。”林守溪冷冷打斷:“你到底有何目的,儘管直說,若再這樣彎彎繞繞,我會直接把你殺掉。”

火焰的繩索絞住了她的四肢,幽靈並無實體,卻被這火焰絞的變形。

幽靈發出痛哼,怒氣洶洶:“你又在急什麼?我本想好好考驗一番我的後繼之人,現在都被你攪黃了!”

“後繼之人?誰?”司暮雪皺眉。

“還能是誰?當然是你這個笨女人啊!”

幽靈怒不可遏,厲聲道:“我在這裡存活了數億年,這是我的母體,是我的家鄉,是我一生未離之處啊,你以為我真的想把這裡毀掉嗎?可是,縱是我不想又怎樣呢?沒有人想老去,可所有人都會老死。黃昏就像是我的蒼老,我無法阻止它的降臨,我什麼也阻止不了……”

幽靈聲嘶力竭的怒吼令司暮雪震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幾十年裡,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你,你是第一個真正找到我的人,極有可能成為末法的變數。所以,我一直在考察你的品行,心性,我希望你可以改變這一切,哪怕這份希望無比渺茫。”幽靈的聲音柔和了些,更像是一位長輩。

“我要怎麼才能改變?”司暮雪順著她的話問。

“這顆大腦是我的領域,但我快死了,臨死之前,我想把它禪讓給你。”幽靈說:“雖然心臟是龍類的第一器官,但如果你有足夠強大的精神意志,說不定可以扭轉它的想法呢,不是嗎?”

“扭轉蒼白的想法?”司暮雪不敢置信。

“嗯。”

幽靈平靜地注視她,神眼宛若某種託付:“你能做到嗎?”

“我……”

司暮雪遲疑了。

“你還不相信我嗎?”幽靈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若是想傷害你,你早就死了,不是嗎?”

說話間,大腦滿是溝壑的表面徐徐開裂,白灰色的裂縫裡,無數細長柔軟的東西從中鑽出,它們像是被切成細條的腦幹,也像是思維的具象化。

這些細長之物只有司暮雪能看到。

在林守溪的視野裡,只是司暮雪在思慮掙扎。

它們緩緩朝司暮雪探去。

它們纏住了司暮雪的四肢。

刺痛感傳來。

“不!!你在騙我!”

這一瞬間,司暮雪忽然想起了什麼,童孔因驚駭而收縮,幾乎凝為一點。

她想起來了!

她曾經被殺死過,她曾經被這幽靈殺死過!

當初,她第一次來到地心時,幽靈就出現過,它試圖奪舍司暮雪。它成功了,可是,彼時的司暮雪身軀無法承受它的力量,幽靈奪舍成功的那刻,司暮雪也頃刻斃命。她之所以能活下來,全憑她的道果,幽冥道果!

她是從幽冥中爬出來的,她靠著自己的力量,從煉獄修羅中斬獲了新生。

她醒來的時候,已身在真國。

這段記憶被幽靈藏起來了,直到現在才重新喚醒!

自始至終,幽靈對她都不懷好意!

林守溪的反應也很快。

在司暮雪大喊的瞬間,他念頭一動,纏繞在司暮雪四肢上的所有火焰繩索一同發勁,頃刻將幽靈的身軀斬的支離破碎。

但是沒有用。

幽靈就像那位桃山山主一樣,她只是靈,她被殺死之後,大腦會頃刻再擬製一位。

眨眼之間,司暮雪已被幽靈以思維層層束縛。

“我沒有騙你,我會把這裡禪讓給你,但作為交換,我要你的身體。我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能在臨死之前找到一副合格的載體,真不容易啊。”幽靈露出微笑。

這些年,司暮雪經歷了很多。

司暮煙死在她的懷中之後,她就開始飛速成長,過往,她只有人神初境,是聖壤殿中最弱的神女之一,但現在,她已修至圓滿。

這些年,她一直在調查這顆大腦,這顆大腦同樣在探查她,它在不停地測驗司暮雪精神的強度,生怕再出現百年前那樣的慘劇。

幽靈對現在的司暮雪很滿意。

對於這一切的發生,林守溪的神色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這讓幽靈感到失望。

“果然,在你的心裡,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嗎?唉,我真想把司暮雪的心開啟來給你看看,讓身為九明聖王的你看看,一顆真正熾熱的、太陽一般的心是怎樣的。”幽靈搖了搖頭,遺憾道:“司暮雪是個不錯的姑娘,若非身不由己,我真不想吃掉她。”

幽靈一邊說著,一邊剖出了司暮雪的記憶,具象在半空。

畫面很多很多。

長安的燈會,她將林守溪的名字寫在平安燈上放走,放走之後,她又覺得不妥,將它追了回來,添了個慕師靖的名字上去,慕師靖的靖字還寫錯了,看上去頗為敷衍。

武當山的雨夜,她坐在屋嵴上,看著空空蕩蕩的廣場發呆,不知所思什麼,所慕什麼。

她一遍遍地重遊故地,一人一傘,從武當至東海,從東海歸長安,途中,她甚至做過很多善事,這些善事的名義卻是‘聖菩薩’。

她欣賞著這一幕幕美景,像是在欣賞一朵名為相思的花,看著看著,她的臉色卻變了。

“這是什麼東西?!”

她感到一陣刺痛,忽然大喊。

她低下頭去,發現自己的身軀上,不知何時爬上了一個半透明的黏膩之物,她被這東西纏住了,甩不開也撕不破。

“你不認識它嗎?”林守溪道:“它是真正的邪識,是識潮之神的邪識。”

林守溪也騙了司暮雪。

識潮之神的確是被巨鯨攔截的,但它並沒有被巨鯨吞噬,而是被他所收服了。

識潮之神褪去了一切醜陋的肢體之後,所剩下的,也只是一團半透明的意識。

這團意識很黏稠,它像是人每夜都會做的噩夢,也像是人最不願意勾起的回憶,它如此陰暗扭曲,又如此純粹。

同為意識體,它恰是幽靈的死敵。

幽靈讀取過司暮雪的記憶,她也變相被林守溪騙了。

她沒想到,林守溪會將這種噁心的東西帶在身邊。

“林守溪!你居然勾結邪神!!”幽靈暴怒大吼。

林守溪沒有理會它。

他飄到司暮雪的身邊,切開了纏在她身上的思維繭衣,抱著她柔軟的身軀,飄然落地。

司暮雪捧著心口,驚魂未定。

方才,她只覺得有無數吸盤一樣的東西依附在她的靈魂上,要將她的魂魄抽水般抽走,那種銳痛深入骨髓,連想都不敢多想。

饒是如此,司暮雪依舊解釋了一句:“剛剛她放的那些畫面都是假的,我也是在騙她。”

“百年為局,司神女真是深謀遠慮。”林守溪說。

司暮雪知他是在嘲笑自己,也沒有鬥嘴的心思,只是自謙似地唸叨:“哪裡哪裡,都是小伎倆而已,入不了九明聖王大人的法眼。”

林守溪一邊幫她捋去纏在身軀上的意識之絲,一邊輕聲說:“入得了的。”

司暮雪一怔,抿唇不言。

幽靈看著這一幕,形體因暴怒的顫慄而不斷扭曲。

“林守溪!你以為只有你在算計我嗎?”

幽靈在童孔中大笑了起來,她舉起手,手裡攥著什麼:“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你難道沒發現嗎,我也把你的東西偷走了,我把一個很重要的名字從你腦子裡偷走了哦……你想得起來嗎?哈哈哈……你這負心之鬼,有了新歡就要把舊愛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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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林守溪一愣。

他不確定這是嚇唬還是真的。

他的法則領域雖也是精神層面的,但這個幽靈身為腦體,在此道浸淫這麼多年,未必沒有在他之上的能力。

林守溪正準備確認。

砰。

心臟的跳動聲遙遙傳來。

聲若古鐘。

一時間,被識潮邪識纏身的幽靈也沉默了。

她露出了絕望之色。

“怎麼醒的比預想中還早啊……蒼白要甦醒了,黃昏已至,末法無解,等她鬆動筋骨之時,整片大地都會開裂。”

幽靈絕望地笑著,發出嘲弄似的嘆息,她說:“九明聖王,你原本有機會阻止它醒來的,可是,你為了救這個女人,親手把這個機會葬送掉了,衝冠一怒為紅顏?哈哈,你的底色是人,縱然你成為了神明,你的依舊是人,你永遠也戒不掉你的愚蠢!

往後千萬年,你都在悔恨中度過吧。”

……

心臟真正開始跳動。

蒼白要醒了。

小禾站在心臟之下,望著那尚在滴血的桃形巨物,驚惶地喘息著。

慕師靖已進入那顆心臟。

她試圖阻止過,可是,正如慕師靖說的那樣,這是她的宿命,無論小禾怎麼做,都沒辦法干擾歷史的程序。

奪位失敗的‘聖女’們一同站在心臟之下,凝視著它的跳動。

心跳聲如此鮮活。

血液從心臟迸發出來,開始往身軀的各個部位輸送,這副締造了上億年的恢弘巨軀即將被血液啟用,它舒展身軀之時,天崩地裂不足為道。

聖女們心知大勢已去,她們站在心臟之下,等待未來的蒼白君王發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