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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看不見的敵人

一個人,活生生的人。

哪怕是時日無多要死的人。

甚至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都再難將自己視作野獸。

因為作為高等動物,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天生便有優越感。

尤其是面對一群飲毛茹血的野獸,這種優越感更甚。

孟焦接受了自己變成一隻虎的事實,其實它不得不接受。

它心中始終有一份矜持,端著的,作為一個人的矜持,哪怕是曾經作為一個人。

所以它一直保持著思考。

它的潛意識不斷告誡它,你是人,哪怕披著虎皮,你也是人。

所以它不能,或者說不想對自己的生母,對自己的同胞兄弟產生感情。

無論是與虎二娃的打鬧,或是依偎在虎母懷抱,它的內心總是冷漠的。

它將自己包裹起來,與這些“同類”做分別。

孟焦從未設想過,危機來臨之際,虎母會率先保護它,不管是出於天性還是出於利益。

對於它的冷漠,虎母報以溫柔。

它這才意識到,決定它是不是人類的,並非是軀殼,而是靈魂。

它所鄙夷的,喪失了溫暖和關懷的,無情的野獸,正是它自己。

“或許我該好好審視一下自己的內心了,獸面人心總好過人面獸心。”

............

乾燥的洞穴許是久無來客。

孟焦試探著伸出小爪子探知四周,觸及到的除了砂礫和塵土再無其他。

少許雜草遮不住烈日的灼光。

晌午時分,洞穴像個小火爐,溫度節節攀高。

山腰不似山腳。

沒有厚重的原始森林遮蓋,陽光的侵略肆無忌憚。

雖說暫無收穫,孟焦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一來環境陌生,沒有母虎的氣味庇佑,小型肉食動物不會因忌憚而不敢上前。

二來世事無常,俗話講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是危急時刻,放鬆警惕是大忌。

雖然是幼虎的身子,它可不會真把自己代入到幼虎的思維裡。

聳動鼻子,集中精神,孟焦敏銳地捕捉著傳來的聲音和氣味兒,它隱隱有些擔心。

若是母虎一去不回,它這小身子骨,怕是只能乖乖等死了,但此時此刻它也無法,只能等待,等待母虎的歸來,或者等待死亡的降臨。

這個關頭孟焦倒是沒再湧起睏意,反而想起了愛因斯坦拿相對論打的比方——你和一位美麗的姑娘坐上兩小時,你會感到好像只坐了一分鐘;但要是在炙熱的火爐旁,哪怕只坐一分鐘,你卻感到坐了兩小時。

此時此刻等待著母虎歸來的孟焦,恰如坐在炙熱火爐旁的人。

心裡七上八下,好似有一團烈火灼燒,每一秒都像一世紀那般漫長。

終於,它聽到了細細的腳步聲,草叢摩擦毛髮,腳掌濺起砂礫的聲音。

這聲音很熟悉,是母虎的腳步聲。

孟焦松了一口氣。

若是等來等去,等來一隻遊蕩的狐狸或者落單的野狼可就要了它的小命了,別說這種中型野獸,這時間,來一隻野雞也夠它受的。

北極星叼著虎二娃,特地繞了另一側,從山腰的另一處險峻岩石上飛躍上來。

這一處路徑耗費的時間更長,虎二娃一路飽受顛簸,起初還有精力低聲吼叫,後來便被搖晃的不再出聲了。

這路徑山勢險峻,北極星時刻繃著神經。

一邊要控制著口中的力度,真用大了力度,虎二娃的小命可就嗚呼哉也了。

一邊還要注意山石和腳下的砂礫,老虎的腳掌並不太適應這種砂礫地形,沒法發揮它驕人的速度。

好在儘管艱難,倒也沒出什麼意外。

跑過沙地,穿過草叢,鑽進洞穴,看到大頭虎娃呆呆地站在洞穴中間等待著自己,北極星放下心來。

擔心兩個不安分的小家夥跑出洞穴,北極星先是將虎二娃放在洞穴最深處,然後將走到洞穴中間的大頭虎娃也往後扒拉了一段距離,留下一聲低吼轉身出了洞穴。

“還有最後一個。”

北極星揚起一片塵土,飛快地消失在山腰上。

虎二娃初至洞穴,加上一路上被顛簸的夠嗆,倚在洞壁上,懵懵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北極星進洞出洞又掀起一片塵土,虎二娃打了兩個噴嚏,然後繼續倚在洞壁上發呆。

北極星離去的時候沒再顧忌所謂的母愛似水,時勢緊張,那顧得上溫柔,用掌背推孟焦的一把沒少用力氣。

推得孟焦直接倒在地上,在沙土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不過幼虎皮糙肉厚,摔摔打打傷不及皮毛,孟焦很快就又站了起來。

它知道母虎將虎二娃帶來了,整日打鬧,它對虎二娃的氣味熟悉的很。

虎母不在,現在整個洞穴只有兩隻幼虎,不知道為何,虎二娃打了兩個噴嚏後再沒出聲響。

孟焦不免有些擔心,這麼安靜不像是虎二娃的性格啊,不會是虎媽叼過來的時候掉石頭上把腦子摔壞了吧。

辨別著虎二娃發出聲音的位置,孟焦小步走了過去。它早就適應了四足行走,並且一直在鍛鍊自己的平衡力。

不得不說貓科動物掌握平衡的能力的確優秀,在不能視物的情況下保持平衡並非易事,一座獨木橋,正常人能輕鬆透過,蒙上眼罩恐怕就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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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貓科動物與生俱來的天賦使得孟焦能在看不見周圍環境的情況下依舊可以走的穩穩當當。

這得益於它的鬍子和尾巴,一個可以幫助它測量周圍環境,避開障礙物,一個可以在它失衡的時候找回平衡。

洞穴雖不大,但是幼虎體型嬌小,孟焦走一步探一步終於找到了倚在牆角旁的虎二娃。

它沒有孟焦這般高的智商,還以為母虎將自己拋棄,一改往日裡囂張跋扈的樣子,孟焦觸到它的時候分明感受到它在微微顫抖。

其實也難怪虎二娃害怕。

孟焦悶著不出聲,虎二娃傻愣愣的被母虎叼著穿山越嶺扔到了這個洞穴裡,四周寂靜無聲,大哥三妹的聲音都聽不見,只有飛揚的沙土。

對年幼的虎二娃來說,這無異於一場噩夢,它還以為自己被虎媽單獨挑出去丟了。

孟焦湊上前,嘗試著舔舐這個懵懵的弟弟,希望能安撫它。

前世為人的時候孟焦常年跋涉在野外,要說用到舌頭也就是吃飯說話,單身二十二年,從未體驗過什麼叫舌吻。

萬萬沒想到變成了老虎卻開發出了舌頭的新玩法。

這之前它從沒有舔舐過另外兩隻幼虎的身子,甚至連自己的身體都沒舔舐過,這特殊的交流方式,這特殊的溝通工具。

雖說目睹過無數次,真正要用到的時候,其實它內心裡是拒絕的。

橫下心來,孟焦伸出舌頭向前舔去。

呆呆的倚在洞壁上的虎二娃自然是被孟焦舔了個正著,奶聲奶氣的低聲吼叫起來,聲音絲毫沒有森林之王的威嚴,反倒像貓咪的呼嚕。

本來這一舌頭孟焦已經做好了舔進一嘴毛的準備,但卻意外的沒有收穫。

聽到虎二娃愜意的聲音,它安心許多,繼續用舌頭撫慰著虎二娃。

有些事本就源自本能,孟焦之前一直壓抑著,伴隨著舔舐它莫名產生一種爽感,心裡還暗暗思量著,不愧是老虎,舌頭都這麼有力,舔這麼久都不抽筋。

交流感情的工作並未持續太久,孟焦可未放鬆警惕,一直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尤其是洞口的響動,對於自己這條小命,它看的還是挺重的。

在一片風聲中它聽到了極不尋常的異常響動。

摩擦沙土的聲音,綿長而輕微。

沙沙、沙沙。

收起舌頭,孟焦下意識地轉向傳來聲響的方位。

如果它沒記錯的話,那是洞口的位置,沙沙聲仍在繼續,孟焦判斷著這聲響的主人。

“是蛇,這聲音,是蛇在爬行。”

“虎,棕熊,針葉林,這裡應該是大興安嶺或者西伯利亞區域,大興安嶺西伯利亞都有什麼蛇?”

死亡的威脅下,孟焦的腦子轉的飛快。

它在大腦中迅速索引著西伯利亞遠東區域的蛇類知識,尤其是對它有威脅的一些蛇類。

對小型蟒蛇來說幼虎的體型已經算得上巨大,它們主要以鼠類和小型鳥類為食,偶爾捕食昆蟲,幼虎並非合適的獵物,對幼虎而言小型蟒蛇並不算太有威脅。

西伯利亞區域並沒有大型蟒。

除了小型蟒之外,分佈在西伯利亞及東北區域的還有白條錦蛇和紅點錦蛇兩種無毒遊蛇,紅點錦蛇分佈在河流區域,以小魚青蛙為食,不會出現在山上。

即使這兩種遊蛇出現在洞穴,對幼虎的威脅也不大,它們的體型和食性都決定了它們不會輕易對幼虎發動攻擊。

真正致命的毒蛇,西伯利亞也有分佈,並不多,僅有三種。

極北蝰、黑眉蝮和烏蘇裡蝮蛇。

別看只有三種,任意一種都能致幼虎於死地。

對於成年虎而言,極北蝰的毒性並不算劇烈,劇痛腫脹暈眩和嘔吐並不能殺死強壯的成年虎,但對幼虎而言,極北蝰的毒性已經足夠。

至於另兩種毒蛇,黑眉蝮和烏蘇裡蝮蛇,它們的毒性更為猛烈。

可怕的混合毒液摻雜著神經毒素、心臟毒素、細胞毒素、出血毒素,還有影響神經細胞的蛋白水解酶,引發的各種併發症包括呼吸麻痺,迴圈衰竭,急性腎衰竭,流血不止,感染,極其致命。

很不幸的是,這個時間段,活動在山腰區域的蛇類,很有可能是極北蝰或者烏蘇裡蝮蛇。

孟焦的小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它往後靠了靠。

虎二娃似乎也感受到這凝重的氣息,懂事地躲在哥哥身後,沒出聲。

洞口傳來的呼嘯風聲中,那連綿不斷的沙沙,沙沙尚未離去,反倒越來越近。

孟焦捕捉空氣中的氣味,試圖探知那條蛇的準確位置。

然而沒有,除了沙土味兒什麼都沒有,只有持續的沙沙......

跟隨著沙沙聲,孟焦轉動身體。

它不打算坐以待斃,哪怕現在是個瞎子,它也要搏一搏。

蛇類的進攻大多靠偷襲,它們的速度和靈敏度並不值得稱道,所以才進化出劇烈的毒素,尤其是面對反應力極高的貓科動物,蛇類更是穩落下風。

鄉村的草叢中狸花逗蛇並不少見,也正因此,蛇類一擊不中便很少有機會發動第二次進攻,從它口下存活,機率很小但並非不可能。

沙沙聲進入洞穴,它停下了。

聲音變得很細微,孟焦有些把握不到那響動,耳中只餘下風的呼嘯。

很明顯,這條蛇也發現了洞中的兩隻虎崽,它正在斟酌要不要發動進攻。

蛇類的智力都不高,它根本分辨不出面前的兩隻幼虎有沒有還手能力,也看不出這是兩隻尚未睜眼的幼虎。

虎二娃依舊倚在洞壁上,它不敢發出聲響,孟焦面朝那條蛇的方向,不斷提醒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

沙沙聲沒再傳來,孟焦心中焦躁不安。

但它沒有表露出來,反倒是前爪抓著沙土,低伏起肩部和前肢,後肢蹬地,擺出一副要展開進攻的姿態,同時發出了警告意味濃重的哈聲。

這套動作的威懾力很足,即使是一隻幼虎擺出這種姿態也頗有威勢。

孟焦知道自己或許是在跟空氣鬥智鬥勇,但它不敢賭,哪怕年幼的它這樣表現很滑稽,甚至引人發笑。

但生存這場殘酷的遊戲,沒有玩笑可言。

面對警惕的,擺出攻擊姿態的幼虎,蛇退縮了。

對峙片刻,它決定放棄這扎手的獵物,轉過身,腹部有力的鱗片抓握砂礫碎石,蜿蜒爬行,伴隨著細微的沙沙聲,離開了洞穴。

孟焦一直保持著進攻姿態,直到那沙沙聲淹沒在風中許久,它才直起身來,“望”著洞口方向,心有餘悸。

或許它這一生都不會知曉那是一條毒蛇還是一條無害的遊蛇,甚至只是微風作祟,使它疑神疑鬼。

但它絕不會後悔,莽撞生存者的屍骨已經堆積成山了。

以幼小的身軀保持這麼久的進攻姿態,此刻放鬆下來孟焦才感受到倦意似潮水湧上來,它的大腦瓜似乎在不斷低語:

“睡吧,睡吧,你太累了,你要放鬆。”

孟焦不敢完全鬆懈,甚至不敢趴在地上。

它保持著站姿,朝向洞口,強打起精神,等待著母虎的歸來。

虎二娃表現的出奇乖巧,像是感受到了兄長的緊張與環境的危險。

它心有靈犀地轉了個身,同樣朝向洞口,緊挨著孟焦,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兩隻幼虎,就這樣,並肩相立,等待著虎媽媽的歸來,等待著它們的三妹。

許久許久,孟焦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穿山地過草叢而來,緊繃的神經總算得以放鬆。

長出一口氣,它直接仰向一旁,砸倒了傻傻觀望的虎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