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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整整一個上午,我把自己今後要走幾步、怎麼走,又該如何報復二黑,報復完了怎麼跑路,這一系列的思路全捋清楚了。

中午李斌他們都到了,一起吃過飯,由小石榴送我回家。

至於回家之後,我是怎麼對付過去的,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反正我老爹沒輕饒我,好在看我身上有傷,他才沒下狠手。

回家那天,我特意叮囑小石榴,讓他在學校期間盯住二黑的活動規律。

小石榴捱過那次劫,天天上學形單影隻,心裡頭也不免發虛,怕二黑找不到我,再去拿他下手,所以隔三差五的逃學曠課,每天一有空就來找我或者寶傑。

他為給自己壯膽兒,書包裡天天帶著把家裡用的水果刀,那是一種塑膠柄的摺疊刀,掰開之後刀身也得有一拃多長。

只要他一來找我,我就轟他上學去。

一來是不想讓他因為此事耽誤上課,因為在我們幾個人當中,小石榴功課最好,也最用功;二來我得用他掌握二黑的一舉一動,以便我尋機出手。

我則天天為自己準備傢伙,小謝送我的匕首不能用,我想起我們家老太爺曾經留下過一把“二人奪”。

所謂二人奪,在反特電影裡時不時能看見,那是以前有錢有勢的人為防身而做的一種柺杖,內藏尖刀,通常用高硬度的、密度很大的檀木或棗木做成,平常看不見刀,在柺棍下半截藏著。

只要一動上手,先拿柺棍打人,如果被打者還手,肯定會來搶奪柺棍,待到對方抓住柺棍往自己這邊一搶,就會把柺棍的下半截從刀鞘中拔出來,應名叫柺棍,實則相當於一把長柄尖刀。

我們家老太爺以前在唐山開礦,他這把二人奪的手柄,還是一個一頭尖一頭鈍的榔頭造型。

這玩意兒拿在手上,即可進攻,又可防身,只是被我老爹藏起來了。

我說什麼也得把它找出來,拿二黑給我祭刀!

等到家裡人都上班去了,我開始翻箱倒櫃尋找二人奪,床鋪底下、書櫃後面、大立櫃頂子上,找了多半天,沾了一身土,最後在小廚房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扒出一捆用不著的舊煙囪,終於從中到了這把二人奪。

開啟一層塑料布加一層油紙的包裹,可以看見烏紅色的柺杖杆上,隱約泛著歲月滄桑帶來的光亮,手柄也摩挲得特別光滑。

擰下刀鞘,整個刀呈三角三刃型,各面均帶血槽,用黃油漚著。

擦去黃油,刀體呈現出陰沉的寒光。

以前的人真是能琢磨,柺棍裡藏著這麼長這麼尖的一把刀,防身綽綽有餘!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一米左右的二人奪太長了,我不可能這個歲數拄著把柺棍出門,實在太顯眼了。

再說也不好藏,萬一讓我老爹發現了,我又得挨上一頓暴打。

如若把它鋸開,我又有點捨不得,先放一邊再說吧。

我把舊煙囪再次捆牢恢復原狀,現場打掃得幹乾淨,不留一點痕跡,以免被我老爹發現。

轉眼又過了半個月,天津的秋末冬初,寒意襲人,天空總是陰沉的,寒風中總有一股鹹鹹的土腥味兒,吸到肺裡,會讓人感覺到從內而外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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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在家修養得身強力壯,對二黑的報復計劃也已醞釀成熟,我躍躍欲試,一想到要讓二黑臣服於我腳下,心裡總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尤其是一想到藏在床鋪蓋底下的二人奪,便又平添了幾分自信。

這一陣子,小石榴幾乎每天都來向我報告二黑的行蹤和情況。

據他所說,二黑的鐵桿哥兒們三龍,在那天讓我用拳頭痛擊面門之時,因後腦勺與地面猛烈撞擊,造成了嚴重的腦震盪後遺症,最近很少出門了。

小石榴說三龍現在走路走得動作稍大,都要連續嘔吐,天天早晨起床時且得緩勁兒,起急了就頭暈。

看起來二黑的一條得力臂膀已經被我掰折了,加之天氣寒冷,已經很少再有人跟著二黑在九中門口晃盪了,他身邊多說還有三兩個小兄弟。

我心說真是天賜良機,終於等來這一天了,再不出手更待何時?不禁心中竊喜,二黑啊!你真是倒黴催的,你惹誰不行非得惹我這個混不吝的主兒,九中門口以後你是別想呆了,以後你在九中門口甚至在整個老城裡也得看我臉色,狂妄到頭既是毀滅!

我心中一直盤算著,收拾二黑有幾個要素:一不拿陰招對付他,必須明著辦他;二不下黑手,不堵他走單,不往死里弄他,羞辱他才是我的目的,所以我得找人多時下手,最好是在校門口,放學的時候,我要讓他跪在我面前,徹徹底底的俯首稱臣!

這一天終於到了,記得應該是個星期二,下午學校沒課,我一早起來開始做準備,換下棉褲棉衣,身上穿得少點,收拾得利落點,換上一雙回力球鞋,鞋帶綁結實了,把跑路該帶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放進一個旅行包裡,看看表十點半了,提著二人奪穿上一件軍大衣,把旅行包往後衣架上一夾,騎車直奔南門裡。

南門裡小學傍邊有一個開間很小的小酒館,每天只供應白酒啤酒,和一些下酒的小菜,不提供主食和飯菜,進進出出的主顧,大多是那些蹬三輪的做苦力的老酒痞老酒鬼。

這個地方距離九中門口很近,多說不過六七十米。

我把腳踏車停在小酒館門前,身上披著軍大衣,手拄二人奪一瘸一拐地走進酒館。

您要問我為什麼腿還瘸?其實這裡有我的心機,裝成個拄拐的瘸子,一來可以冠冕堂皇地拄著二人奪上街,讓人們認為我腿腳不便,誰能想到一個瘸子手中的柺杖,竟會是捅人的尖刀?二來當我出現在二黑面前時,他肯定以為我那天打架時傷了腿,多多少少可以起到麻痺對手的作用。

我在小酒館的一個角落坐下,要了一杯白瓷罐白酒,一小碟老虎豆,一小碟素什錦,一邊喝一邊等小石榴。

我提前一天已經安排好了,告訴小石榴:“今天二黑在學校門口一露面,你立刻到小酒館找我,給我通風報信!”

一杯白酒喝了一多半,小石榴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了。

這個貨一進門,先是一口氣把我剩下那半杯酒倒進了肚子,抓了幾個老虎豆塞嘴裡嘎嘣嘎嘣地嚼著,然後才指著外面說:“來了!來了!”

我問他:“幾個人?都有誰?”

小石榴說:“一共四個人,我就認識二黑,另外三個也面熟,不過叫不出名號!”

我點了點頭:“好嘞!你趕緊走吧。”

小石榴說:“別介呀!我跟你一塊過去,他們人多,你一個人弄不好得吃虧。”

我衝他一擺手:“你走你的,今天是我和二黑兩個人的事,你去了也沒用,甭跟著瞎摻合。”

小石榴一百個不樂意,可也沒說什麼,等他轉身出去,我又找服務員要了一杯白瓷罐,一仰脖喝下去,掏出錢往桌子上一擱,藉著酒勁兒一步一晃直奔九中校門,有分教“懲二黑,九中門前立威;急跑路,楊柳青裡藏名”!

初冬的正午時分,天氣不算太冷,我迎著放學的人流,瘸而堅定地走著,碰到幾個同班同學,他們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有幾個還要從馬路對面過來和我說話,我用眼神制止了他們,也有的同學看出來有事兒,又扭頭跟了回來。

我心說:“誰願意跟著,誰就儘管跟著,這樣最好,這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

一路走到二黑站點兒的胡同口,他正倆眼賊兮兮地踅摸著找誰下手,那幾個烏合之眾也只顧著嘻嘻哈哈呈能耐露臉,根本沒注意我已經從側面向他們逼近了。

我發覺二黑看見我了,就愈發的瘸了,晃著肩膀走過去,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似的,斜楞著身子在他面前一站。

看得出來,二黑確實被我的瘸腿矇住了,他一臉的驚訝,可能也在琢磨:“那天我也沒砸他的腿呀,怎麼他腿還瘸了呢?”

我站在二黑面前,看著他那張黑而多癬的臉,從氣勢上他就已經輸了一半。

一是他太意外,二是二黑個頭矮,比我矮了半頭,臉對臉站在一處,他就得仰視我。

我用眼神和他對峙著,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我當時的眼神一定非常具有殺傷力。

這是一種心理的較量,時間不會太長,也就五六秒的工夫。

二黑終於露出了怯意,他先低頭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在他掏煙的時候,我警惕地握緊了二人奪,提防他掏出什麼短小的傢伙來。

二黑掏出來的卻只是半包煙,他自己先點上一支,又遞給我一支。

我撥開他遞煙的手,腦袋瓜子一歪,又用眼盯著他。

二黑狠嘬了一口煙,開口說道:“你還真敢還露面啊?怎麼的,你這腿怎麼瘸了?是那天弄的嗎?還拄上棍兒了?”

我不想跟二黑費唾沫,給他來了個單刀直入:“我可聽說了,這些日子你一直找我是嗎?”

二黑說:“你聽說了?我就得找你啊,你知道你把三龍打廢了嗎?這麼大的事還能完得了?你不說出個道道兒來,不可能完!”

我沒答話,把臉扭到一旁,心想接下來必定是一場血雨腥風!

在我一扭頭的瞬間,用餘光看到放學的同學已經圍上來不少了。

好吧!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辦他的時候到了!我這一次可謂孤注一擲,我靠的,說是“皇國興廢,在此一戰”

那意思,似乎也不為過!我咬了咬牙,這才開口說道:“二黑,我既然今天來找你,就是打算跟你有一個了結,至於三龍是好是歹,以後我自有交代。

今天這是你我之間的過結兒,告訴你那幾塊廢料閃一邊去,咱倆提前說好了,你跟我一個對一個單練,甭去找這個叫那個,誰把誰弄成什麼樣,咱都自己扛著,誰也不許報官,你二黑也在九中門口有一號,你我今天在這擺場漂亮事兒,別讓家門口老的少的看不起咱,怎麼著,你什麼意思?”

我在說這幾句話時,故意把嗓門兒放高,好讓周圍的人都聽清楚,也是我故意將二黑一軍。

在這種場合下,二黑肯定不能栽跟頭,他也把嗓門兒提高了幾度,叫道:“行啊!今天咱倆單剃!”

我心中暗喜,二黑正在一步一步按我設計好的路線走著,我轉頭大喊一聲:“哥兒幾個都往後閃閃,給我們哥兒倆讓開場子,別一會兒濺一身血!”

隨即後退一步,盯著二黑說道:“怎麼著,來吧,我估摸著你肯定帶傢伙了,亮亮吧,你那天不是帶著一根跟火筷子一樣的軍刺嗎?怎麼那天不敢捅我?今天你不捅我,我肯定也得捅你,咱倆誰先來?”

二黑吐出一口煙,然後把手裡的半截煙往地上一扔,眼中閃過一抹兇光,惡狠狠地說道:“咱就一塊兒來吧!”

說著話往後腰一伸手,刷拉一下掏出了那把軍刺。

不過今天他的軍刺有變化,明顯做過加工了,他在軍刺刀尖下兩寸左右的位置,厚厚地纏了幾十層橡皮膏,以此起到了一個劍擋的作用。

上次二黑沒敢捅我,也是因為軍刺沒有劍擋,如果說不想弄出人命來,他還真不敢玩命往裡捅,因為一尺來長的棍兒刺真能把人捅穿了。

而今有了劍擋,捅人最多捅進去一兩寸,再想往裡捅,有橡皮膏擋著,怎麼也捅不進去了。

看來二黑自己也覺得那天貽笑大方了,手拿一把軍刺不敢捅人,只能當燒火棍子用,這才給軍刺裝了劍擋。

我心中暗罵:“你個大傻叉,這大冷天的都穿那麼厚,你這軍刺前面的量留得太小了,扎透棉襖到肉也就是皮肉之傷,撓癢癢是嗎?”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一轉,我也用肩膀甩掉軍大衣,雙手在胸前端平二人奪,雙膀一較力,二人奪一分兩開,露出寒氣逼人的刀尖。

當時的處境,已經跟我自己在家想象的場景截然不同了,按我所想的,應當是二黑跟我掙搶這個柺杖,我再趁勢“唰”

地一下亮出刀尖,讓二黑大吃一驚,那多瀟灑!縱然如此,也足夠讓二黑出乎意料了。

他明顯呆愣了一下,這才上前一步,直接把軍刺頂到我的胸口上。

我可不擺那個架勢,猛然間撤步後退,手中二人奪照著他臉上捅了過去,只聽“噗”

地一聲,直接把他的臉捅穿了。

二黑臉上中刀,本能地一歪頭,二人奪的刀尖從他左側面頰穿過頜骨,又從另一側的鬢角前出來了。

他就沒拿我當回事兒,根本沒想不到我會下狠手,在刀尖穿透他那張醜臉的同時,他整個人定在了原地。

震驚和疼痛使他一動也不能動,而我左手拿著那半截刀鞘,挑下他頭上的羊剪絨帽子,又一下打在他腦袋上,鮮血立即順著他的額頭淌了下來,而被尖刀捅穿的臉上,卻遲遲沒有血流出。

周圍人群一陣大亂,尖叫聲響成了一片。

我大喝一聲:“跪下!”

二黑怔住了,呆愣愣地不肯跪。

我又一次壓低嗓門,命令他跪下,他還是不跪。

我手一收,把刀從他嘴裡拔了出來:“來來來,你也給我一下!”

二黑沒含糊,端起軍刺往我胸口扎了一刀。

我一歪肩膀,軍刺從我左前胸進去了。

我當時只覺得左肩一麻,左手中的半截刀鞘掉在了地上。

我原本想象著會跟二黑纏鬥幾個回合,所以穿得少,儘管他那把軍刺做了劍擋,扎得並不太深,但這一下仍是傷到了肌腱。

我是一見血就興奮,眼瞅著二黑嘴裡冒出血沫子,已經說不出話了,我再次問他:“你跪不跪?”

二黑仍是搖頭。

我拿二人奪去捅他膝蓋:“跪不跪?”

他又搖頭。

我拔刀捅向另一個膝蓋,他雙膝中刀,血順著腳面一直流到了地上,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格外鮮紅。

二黑低頭看看他這兩條腿,忽然雙膝一彎,“噗通”

一聲跪了下去。

我又問他:“服了嗎?”

二黑點了點頭。

我再次問他:“以後你還在這門口吹牛掰嗎?”

二黑滿臉茫然,傻了似的,又搖了搖頭。

我心說到此為止了,別耽擱時間太久,以免有管閒事兒的不讓我走。

當即收起二人奪,披上軍大衣,依舊一瘸一拐地撥開人群往外走。

我發覺左肩從上到下一直在滴滴嗒嗒地流血,出了人群緊走幾步,來到小酒館跟前,一手推出車,騎上車向西北角飛奔而去。

此前我已經計劃周全了,辦完二黑之後,沿著鼓樓西轉衚衕到西北角,走大豐路過大豐橋——西站——西青道,直達楊柳青輕機廠!之所以要去楊柳青輕機廠,是因為我一個發小在這個廠子上班,他和我以前住對門,那真是從小一塊光屁股長起來的,大名叫高偉,小名叫“狗尾巴”。

狗尾巴他老爹是西郊楊柳青人,以前還是個地下黨,因為解放天津時國民黨撤退要炸燬北站鐵路,他爹為了護路被炸傷了。

解放後那也是個有功之臣,政府給他爹看傷,後來因為吃了過多的激素,變成一位幾百斤的大胖子,胖到大便後自己不能擦屁股,因為他夠不著,平常也不能下炕。

政府為了照顧他家,就在城裡給他家安排了一個獨門獨院,院子裡有單獨的廁所,這個待遇著實不低。

他老孃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只會在家伺候他老爹,高偉上邊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在家行小。

後來他爹故去,出殯時因為太胖,死屍出不了院,就把院子大門和門樓都拆了。

那時死人都得火化,但他爹太胖了火化爐進不去,政府還專門給他家批了一塊墳地,也在楊柳青鎮,落葉歸根。

為了照顧他們一家,又把他家這些子女都安排在楊柳青輕機廠上班,一家子舉家搬遷到楊柳青十八街。

搬家時高偉坐在解放牌卡車的後兜裡,扒著擋板使勁衝我揮手,我一溜小跑追出胡同口,默默注視著遠去的卡車,心中悵然若失。

他大哥和大姐後來去上山下鄉了,他二哥在廠裡開大轎車,狗尾巴高偉當了電工——他就是我下一個投奔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