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殿內垂下的紅綢、紅紗被“百花殺”的劍氣攪碎, 好似鮮血漫天潑灑。
眾人還未反應,那兩道人影一晃而逝,已衝出殿門。
大殿只留下衛湛陽的嘶喊聲迴盪:“救我——”
“湛陽!”
“紅燭!”
虛雲真人和衛真人身形最快, 將兩人截在逝水橋上。
眾賓客譁然,隨之奔出大殿。
玉案被撞翻、酒盞被踏碎。莊嚴喜慶的殿宇, 霎時一片狼藉。
人們從失魂落魄的妙煙仙子身邊掠過, 無人關心安慰她, 甚至無人在意她。
兵荒馬亂中, 宋潛機悠悠起身, 微晃了一下。
紀辰和孟河澤一左一右攙起他。
宋潛機不情願地掙扎兩下:“幹什麼,我像喝多了嗎?”
藺飛鳶湊近問:“那你懂不懂種地?”
宋潛機:“特別懂嘛!”
藺飛鳶招手:“醉大了, 架走!”
紀辰:“好嘞!”
宋潛機清醒的時候, 會謙虛地說只懂皮毛, 千渠農民中的耕作高手都是他的老師,都比他精通。因此千渠以農為本, 修士從不輕視凡人。
現在他被人架走, 還回頭招呼:
“子夜道友, 外面出事了, 你不去看看嗎?”
子夜文殊沒說,默默站起身。
青崖諸生對宋潛機露出感激的親切笑容。如果院監不願去,他們想看熱鬧也不能去。
湧向逝水橋的賓客們,大多都抱著這般“看熱鬧不嫌大”的心情。
訂婚當日,女方拔劍追砍未婚夫。
修真界千年不遇的奇, 背後該有何等複雜的恩怨情仇?
橋上鋪著錦緞,如一道長虹。
橋頭一樹桃花雪中盛放,落英繽紛。
雲海湧湧,風煙聚散。
衛湛陽被衛真人擋在身後, 匆匆吞下止血靈丹。
他發冠不知丟在哪裡,鞋也跑掉一隻。披頭散髮,一手捂緊傷口,禮服上滿是血汙。
他本不至於如此狼狽。
陳紅燭那一劍來得太出人意料,刺醒他眼看就要成真的美夢。
為什麼?他們分明要達成共識了。
虛雲也想攔下陳紅燭,但後者雙目泛紅,橫劍頸前:“都別過來!”
“紅燭,你幹什麼?!”虛雲又氣又急,深覺面上無光,“放下百花殺!”
陳紅燭不為所動,長劍在頸間劃下一道血痕。
華微宗眾人頓時惶急。
衛湛陽心思一轉,既然已經撕破臉面,就看誰能先發制人:“陳紅燭,你想殺了我,好去找他對吧?”
他抬手指去。橋頭眾人大驚,都怕沾一身腥,爭著向後避,似大海退潮。
原地不動的宋潛機等人如礁石般顯露出來。
衛湛陽的手正指向宋潛機。
一陣竊竊私語聲響起,誰也不知道陳、衛兩人在後殿發生了什麼,但顯然情勢危急,眼下什麼都可能發生。
陳紅燭放走外門弟子的,雖被華微宗封鎖消息,仍擋不住風言風語傳出。
驪英莫名有些慌張:“喂,這是你們衛家和華微宗的,你不要含血噴人啊。”
衛湛陽恰好噴出一口血,很是應景。
宋潛機站在桃花樹下:“都看我做什麼?”
“看你好看。”藺飛鳶沒好氣道,心想你真是喝大了,不怕虛雲那老匹夫惱羞成怒,拔劍砍你?
陳紅燭冷笑:“是我要殺你,與他人何干?”
衛湛陽從衛真人身後探出頭大吼:“你、你敢說,你不是為了宋潛機?”
陳紅燭環視四周,對上無數張懷疑的臉。
她仰天大笑,揚手摔了頭上金冠:“我敢!”
精美的金鏤冠墜地,千顆鮫珠崩散。
虛雲從沒見過女兒如此,好像不管不顧什麼都不放在眼裡。
他意識到事情徹底失控,臉色由紅轉白:“紅燭,冷靜些!”
華微宗眾人紛紛喊:
“大小姐,別鬧了。”
“有慢慢說,先把劍放下,別傷了自己。”
陳紅燭長髮隨風飄揚,她舉起左手,右手持利劍一劃,嫩白掌心霎時湧出鮮血:
“我陳紅燭以道心立誓,自今日起以身奉道,為宗門奉獻終生,永不出嫁!”
熱血灑下逝水橋,整片雲海的五色鯉迅速聚集。
它們以血肉為食,密密麻麻向上跳,因過於急切,發出長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爭相吞食她的鮮血。
從前無比美麗的景象,此刻只讓人渾身發寒,胸中作嘔。
場間一片死寂,沒人再想看什麼熱鬧。
“你胡說什麼?這不是開玩笑的!”虛雲喝道。
陳紅燭淒涼一笑。
“你們不信我,我就敢發誓。我此生不與宋潛機合籍,更不會與他私下見面,否則就教我不得好死,屍骨墜入雲海大陣,受萬鯉啃食,毫髮不存!”少女抬高聲音:“言出無悔,還請天下英雄做個見證!”
華微山迴音陣陣,所有弟子都聽得一清二楚。
虛雲渾身顫抖,憤怒至極。
他想厲喝、想怒吼,卻先淌下兩行淚:“紅燭啊,紅燭,你怎如此糊塗啊……”
他捶胸頓足,像個失敗的父親。
袁青石聲音顫抖:“師妹,你、你何至於此?”
“百花殺”今日出鞘飲血,染了兩個人的鮮血。
陳紅燭長裙紛飛,如烈火燃燒,脊背挺直,神情決絕。
這是她的訂婚宴,她不是誰故的配角。
她是今天的主角。
華微宗眾人欲勸解,張口語不成聲,竟微微偏過頭去,不忍再看。
逝水橋上,只餘一片嘆息。
直到衛真人含怒開口:“你想奉道就奉!追殺我兒,是什麼道理?修真界各派在此,你們華微宗定要給個說法!”
衛湛陽沒想到陳紅燭做得這麼絕,眼看攀扯不上宋潛機,眾賓客又被陳紅燭震懾。
他狠下心,猛拍逝水橋的欄杆,竟流下眼淚:
“紅燭,我與你相識不久,但捫心自問,是誠心誠意待你,你為何如此絕情?”
他傷口還在流血,形容悽慘,眾人又隱約覺得他可憐。
“陳大小姐這次確實有失道義。今日婚變,將兩家長輩置於何地?”
“就算她不願意嫁,也不該拔劍殺未婚夫……”
何青青向前走,卻被夢芷拉住,低聲問:
“大師姐,你去幹什麼?”
仙音門眾女修神色關切,都向何青青暗暗搖頭。
“大師姐,這與你沒關係的。”
方才有何青青在,仙音門才沒有丟失顏面。
因此她們感謝何青青,不想對方淌這渾水,沾上腥氣。
冷風吹過何青青的臉,吹來淡淡血腥味和幾瓣沾血的桃花。
她越過重重人影,只能看見陳紅燭飛揚的裙襬。
她覺得荒唐。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修真界?
一個什麼樣的世道?
女修要自證毫無私心,竟只能用這種鮮血淋漓的辦法。
她只能發誓奉道,她的父親、她的師兄,看著她長大的她的長輩才會徹底相信她。
何青青喃喃道:“我不要在這樣的世道過活。”
“大師姐說什麼?”
何青青猛然掙開夢芷的手,大步走出人群。
她一開口,所有人都看向她。
因為她說:“衛公子,你昨晚不是這樣說的。”
衛湛陽臉色霎時慘白,兩行淚水還掛著,“誠心誠意”卻成了笑,顯得有些滑稽:
“青、青青仙子!”
“你說你不喜歡她,想要退婚,還說要與我合籍,你忘了嗎?”何青青微笑道。
眾人再次譁然。
“這是什麼情況?”
“中間還有仙音門大師姐的?!兩家變三家了?”
陳紅燭方才發毒誓與宋潛機沒有瓜葛,因此所有矛頭轉向衛湛陽。
女修們尤其看不過眼。
豐紫衣冷哼道:“原是你負心薄倖,訂婚前夜還勾三搭四。換了我,也要放虎咬你。”
驪英道:“陳小姐脾性剛烈,豈能受此侮辱,當然想殺他了!”
仙音門眾女修覺得丟人,不願露臉,只能拼命傳音、打手勢讓何青青回來。
陳紅燭驚愕地望著何青青,她沒想到對方會站出來。
何青青向她微微點頭。
陳紅燭鼻頭微酸,差點落淚,卻大聲道:“諸位,今日非我殺他,是他衛湛陽負我在先,我與他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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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豐紫衣喊道,“這才是我認識的陳紅燭!”
眾人紛紛叫好。
何青青笑容明媚,如冰雪融化,衛湛陽卻覺得渾身發冷,慌張四顧:“我、我……”
他急忙傳音:“青青,我騙她的,你先不要做聲,不然我們都會很麻煩!”
衛真人拔劍喝道:“妖女!休得妖言惑眾!”
何青青依然笑著,好像沒聽見傳音,沒看見刀劍,輕鬆地逼近兩步:“你敢發誓你沒說過?陳大小姐發了毒誓,不如你也發一個,看看你們倆誰先應誓呀。”
衛湛陽步步後退:“這,誓言豈可兒戲。”
“你不敢發,我敢!”何青青忽然冷下臉色,轉身對橋頭人群厲聲道,“若我今日欺騙諸位,就教我……”
忽然有什麼東西飛過眾人頭頂,只留下影子。
“喀吱”一聲,何青青後背三尺遠,落下兩截桃花枝。
花枝從中斷裂,像被利劍砍斷。
虛雲真人怒喝:“衛拾德,你還想殺人滅口嗎?”
衛真人冷哼一聲:“與我何幹?”
何青青越過眾人,正看見宋潛機收回衣袖的手。
紀辰驚道:“怎麼回?”
宋潛機:“‘無聲無息無形劍’,是衛真人的絕學。”
孟河澤:“宋師兄離這麼遠,如何察覺?”
宋潛機拍拍桃樹:“因為華微山的花都開了。”
“師兄說醉?”孟河澤不明白這兩件有什麼干係,一晃神,宋潛機已經走出人群。
“啊,宋師兄幹什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