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 注意著點,這邊毒草多,半夜還有中階赤瞳蛇出沒!”
一位中年修士走向篝火旁, 拍了拍伴的肩膀,調侃道:“你太瘦了, 一身骨頭。”
“小宋別聽他嚇唬, 都是低階小蛇!”樹下另一位中年修士道, “有事你就大喊救命, 我會救你的。”
“好。”被叫做“小宋”的修士好脾氣地點頭, “多謝。”
他的隊友們背靠大樹,有說有笑地拿出蒲團, 準備打坐休息, 而他獨自守夜。
橙黃篝火照在他臉上, 明暗閃爍。
大樹下有人喊:“小宋,明天我多畫幾張闢瘴符!”
“小宋, 那給我來幾張唄。”
瘦弱的符師再次回答:“知道了。”
一支秘境探險小隊裡, 總有這樣的邊緣人物。
武力戰技平平, 卻正好有些用處。
性格謹慎, 老實話少脾氣好,絕不惹麻煩拖後腿。有隊友使喚他幹活,他多半不會拒絕。拿他開玩笑,他只憨憨一笑。
露宿荒野,夜色漠漠, 天高地闊。
冷風吹過河流、樹林,水聲淙淙,林聲沙沙,風裡有淡淡腥味。
“小宋, 次次都是你值夜,你該找他們換一次。”有人湊近了低聲說,“今晚跟以前不一樣,這地方真的有中階赤瞳蛇。”
篝火旁的“小宋”搖頭:“沒事。”
“不識好歹。”那人自討沒趣,輕嗤一聲,搖頭走回樹下。
宋潛機用棍子撥開火堆裡的灰燼,輕輕吐氣。
這是他進入秘境的第六天,風裡味道熟悉,景色似曾相識,塵封的記憶逐漸被啟用,像重新上色的舊畫,在他腦海中緩緩鋪開。
秘境中的山川地勢已與前世大不相同,過去的經驗最多用上三四成。
或許因為如今群雄逐鹿,各方都想儘快奪取更多資源,這次進入秘境的修士更多,形勢更複雜。
沒人願意單打獨鬥,就算散修會臨時組隊。每支隊伍有一到兩個核心人物帶隊,決定資源分配方式,隊友們抱團互助,各展長。
宋潛機第一天孤身一人,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受人忌憚。甚至被懷疑不是正常修士,是精怪妖邪之流。
他是來尋人的,行跡越隱蔽越好,故化名宋尋,找了一支合適的散修小隊加入。
他自稱進入秘境通道時與伴走散,三月後通道重新開啟便立刻離開,這期間只想尋求庇護,混一點資源。
這支散修隊伍一共七人,受僱於一位大煉丹師,為尋找靈草而來。
他們本來不願接納新隊友,宋潛機不多解釋,直接立誓:“除非諸位先我動手,否則我絕無害人之心。”
經過數日相處,眾人知他無害且有用,幹活多拿得少,逐漸對他放下戒備。
這只尋藥小隊是宋潛機暗中觀察、挑選出的最優結果。
隊長元嬰中期,沉穩踏實。隊友以金丹後期為主,全隊純散修,功法練得五花八門。雖實力不俗,卻不願主動招惹大門派、大世家的隊伍。
他要殺的人受了重傷,多半要在秘境中尋草藥,而頂級靈草數量有限,他們早晚會相遇。
方才討要避瘴符的胖陣師繞樹而走,測算方位,打下陣材、陣旗。一圈圈金光閃過,簡易小型防護陣形成,將打坐的隊友們護在雜亂金線組成的球狀屏障內。
醫修灑下驅除毒蟲的藥粉,劍修將劍橫置膝上。
靈草生於深林,常有帶毒瘴氣、蛇蟲鼠蟻、兇惡妖獸出沒,不可不防。
不多時,宋潛機聽見隊友們呼吸節奏趨於平緩,漸漸入定。
他站起身,走到樹下陰影處,悄無聲息地打下七八塊陣材。
道道金光劃過,原陣加固後更顯美觀,線條和諧流暢。宋潛機左右看看,略覺滿意,才回到篝火旁。
他看慣了紀辰手下條理清晰的陣線,再看這種粗糙潦草的作品實在不順眼。
天上冷星寥寥。
秘境河床因一種特殊礦物沉澱,河水呈現殷紅色,故名為血河谷。
夜晚愈靜,深林中獸吼聲越響亮,流水發出開山碎石般的轟鳴。
宋潛機垂著眼,袖中手指下意識轉動一顆暗紅珠子。
夜風吹過他的額髮和衣袖,吹來一陣甜膩的腥氣,像某種香花腐爛的氣息。
隱約有歌聲響起,沒有歌詞,只有婉轉的吟哦。
宋潛機驀然抬眼,一甩衣袖,一張符籙打身後,直直貼上樹幹。
腥風刮地,黑雲翻滾,遮蔽星月。
“嘶——嘶——”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潮水般匯聚,重重環繞宋潛機。
某種帶鱗片的東西滑過密林草地,發出衣襬摩擦竹蓆的沙沙聲。
密林中,無數血紅豎瞳次第亮起,像一盞盞閃爍的紅燈籠。
昏天黑地,腥風血瞳。
忽有一聲嬌呼:“仙師!”
聲音輕軟嬌媚,似在呼救,尾音顫顫,令人骨酥神搖。
宋潛機微微皺眉。
見他無動於衷,那聲音步步逼近:“宋仙師、宋尋仙師。”
“宋尋、宋尋呀。”
“嘶——嘶——”
聲音似哭又似笑,更有某種魔力,伴著甜膩的腥風,直往人耳蝸裡鑽。
烈烈風聲、長蛇吐信聲、女子嬌呼聲,鋪天蓋地,籠罩四野。
彎月忽從雲中鑽出,微弱光亮瀉入密林,照亮一張嬌媚的芙蓉面。
烏髮雪膚的美人藏在林中,只露出一張臉,聲聲喚道:
“宋尋。過來呀。”
宋潛機坐在篝火前,眼中彷彿空無一物:
“今來此地,不為奪寶,無意殺生。爾速速離去。”
他聲音不大,卻如利劍斬開風聲,穿林而過。
滿林赤瞳蛇似被激怒,一時嘶聲大作。
它們狂亂甩尾,拍得林木劇烈搖晃。
大樹下散修們周身沐浴金光,在陣法和靜音符保護下,閉目入定,表情閒適安寧。
“真是無的郎君。”美人幽怨地笑,扭動腰身,曼妙地靠近篝火,瞥了眼樹下,“你這樣護著他們,他們卻不知道。你圖什麼呀?”
她只披一層細紗,輕薄透明,隨風飄揚。
風裡甜膩味道更濃烈,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閉目打坐的散修擰起眉頭,額上沁出細汗。
輕紗飄宋潛機,像一片遮天蔽日的雲,不斷變化姿態。
一時似金山,一時似宮闕。
歌聲再次響起,愈發柔媚惑人:
“宋尋,讓我看看,你最想要什麼……咦?”
輕紗僵在半空。美人聲音戛然而止,某種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
這是什麼?一片綠油油的什麼玩意?
恰在此時,宋潛機手掌微動。
“嗖!”
一道火龍自他掌中飛出,氣息霸道暴烈,橫衝入林。
十餘道黑影衝向樹下光圈,卻像撞上一面無形的牆,反被打落十丈遠,撞斷樹木。
鋼鐵般堅硬的蛇皮灼傷,滋滋冒黑煙,不甘地扭動蛇身。
宋潛機擲出手中燒火的木棍,像拉弓射箭。
一路火花炸裂,斷木破風,恰懸停在美人咽喉處。
美人目露驚恐,爆發一聲尖利慘叫。
宋潛機淡淡道:“別再出來了。”
他手掌收入袖中,不遠處木棍落地,火光熄滅。
赤瞳蛇如海水退潮,慌不擇路。片刻後,密林恢復寧靜。
宋潛機看了眼散修隊友們,無奈搖頭。
這只精魅不過兩百歲,還十分年幼。
這一帶密林中多蛇,它常年食蛇,便擅長御蛇。
精魅喜好以歌聲迷惑人心,挑起人的慾望,迷惑人的心智。
修士是它們最好的補品,吃了精血吃心肝,骨頭要嚼碎了吃。
秘境開啟後,外面修士想要博機緣,裡面的妖獸、精魅想飽餐一頓。
“妖吃妖。妖吃人。人吃妖。人吃人。”宋潛機又削了一根棍子撥弄篝火,低聲自語,“吃來吃去,還不如種地有意思。”
篝火噼啪,長夜漫漫。
第二天破曉時分,宋潛機收起自己的符籙和陣材,將樹下恢復原狀。
散修們陸續睜眼,起身活動。
隊長警惕地掃視四周,示意隊中擅長遁術和藏匿的修士前去探路。
胖陣師撿拾陣材,笑呵呵地伸懶腰:“自從小宋入隊,咱們夜裡再沒遇上過妖獸,運氣真好。”
宋潛機將新制的闢瘴符分隊友。有人客氣地向他道謝,有人覺得理當然,宋潛機始終微笑。
隊長給了他一瓶低階補氣丹:“大煉丹師幹活,就這點好處,丹藥管夠。這次收穫不錯,如果能拿到一株‘百年離火草’,酬勞再翻兩倍,算小宋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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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方式被改變,隊伍中有人皺眉,欲言又止。
“我出力不多,不必分我。”宋潛機及時拒絕,免去一場爭執,收穫兩三個“算你識相”的滿意眼神。
“回來了,回來了!”前去探路的隊友喊道,“你們猜我碰見什麼了?”
他身形瘦小,從林中一躍而出,像一隻靈活的猴子,連神像。
圓臉胖陣師笑道:“張猴,你不會看見蛇了吧?”
張猴瞪圓眼睛,激動又害怕:“好傢伙,滿地的蛇!上百條全是赤瞳蛇!”
眾隊友圍過去,宋潛機站在邊緣,微微挑眉。
“那你還能活著回來?”隊裡的劍修多話且刻薄,說話必冷笑,“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大本事?”
張猴臉色蒼白:“都是死蛇!正被人扒皮呢!”
赤瞳蛇皮是不錯的煉器材料,可製成護身寶甲。
隊長聞言神凝重:“有人一夜之間殺了上百條赤瞳蛇?是誰?”
“我不敢走近細看,怕被當成敵人。”張猴道,“他們人多,都穿著銀色護甲,領頭的年紀不大,我聽旁邊人喊他‘次犬師兄’。”
周圍一陣吸氣聲:
“難道是,李次犬?”
“還穿銀色鎧甲,應該不會錯。”
宋潛機漫不經心地想,這稱呼挺怪。次犬不就是二狗嗎。
可是眾人沉默,氣氛古怪,他終於忍不住問:“那是誰?”
宋潛機身邊的醫修撞他胳膊:“你莫非不知道李次犬?”
宋潛機誠實搖頭:“不知道。”
眾隊友不可思議地盯著他。
胖陣師道:“李次犬啊,衛王心腹啊。當年登聞雅會的棋試魁首,若不是趕上百年不遇的‘摘星局’,他當最出風頭。衛王自立後,他從紫雲觀破門而出,投了衛王。你連這不知道,你是哪裡來的?海外哪個小島嗎?!”
宋潛機只能沉默。
登聞雅會,想起來像上輩子的事,他隱約記得那時旁觀棋試,順便指點紀辰入門。
御蛇而行的精魅昨夜在他這裡碰了壁,怨憤不甘,飽含怒火地調轉方向,恰好碰上衛真鈺。
“遇人不淑”,不幸團滅。
沒人真的關心小宋是哪裡來的,他們此時更關心另一件事。
隊長沉吟:“李次犬既然在這裡,說明……”
多話的劍修搶道:“衛王一定在!”
話一挑破,眾人對視,目光明亮,神緊張。
宋潛機怔然,心想你們激動什麼。
秘境資源豐富,衛真鈺不帶隊來闖一闖,難道還閒在家做飯嗎?
隊友們摩拳擦掌:
“相逢就是有緣,緣分難得!”
“衛王的隊伍,和其他大門派不一樣。咱們能跟他們組隊嗎?”
“就算組不上,該一睹衛王風采。”
宋潛機深吸一口氣,含糊道:“不用了吧。”
“小宋,你是不是傻?!”劍修嫌棄地瞥他一眼。
宋潛機輕咳一聲:“我是說,人家衛王未必願意。”
隊長握緊了腰刀刀柄,負擔除宋潛機外,有隊友的期待:
“咱們去試試!”
醫修回頭招呼:“小宋,愣著幹什麼,快點跟上,這地方有蛇的!”
宋潛機苦笑。
秘境這麼大,卻免不了狹路相逢。
……
晨風微涼,草木氣息沁人心脾。
朝陽升起,陽光穿過密林的縫隙,投下一道道金色光束。
李次犬聽散修隊長自我介紹、說明來意後,態度和氣,笑容滿面:
“衛王在前面,我帶諸位去。”
一隊銀甲護衛“護送”他們向密林深處去。
宋潛機默默跟在隊伍最後。
越往前行,蛇屍越巨大,起先只是手臂般粗細,最後像一顆顆被砍倒的大樹橫在地上。
血水蔓延,形成汩汩流動的小河,血腥氣刺鼻。
散修隊伍中有人臉色蒼白,捂嘴欲嘔,不知是否心生悔意。
宋潛機抬腳跨過蛇屍。靴底浸泡血水,踩在落葉上,發出黏膩的啪嗒聲。
“衛王。”他聽見周圍人喚道。
穿過重重人影的縫隙,宋潛機看見那人坐在樹下,正低頭擦劍。
方圓百丈血海滾滾,只有他身下一截枯木乾淨,好似王位寶座。
金鎧甲、紅披風,臉頰沾血,鬢邊一綹黑髮垂下。
聞聲略一抬眼,眉眼銳利,冷漠威嚴。
衛真鈺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身上,放眼望去,盡是陌生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