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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道之子

趙濟恆被押到執事堂時,還在高聲叫罵:

“你們竟敢這樣對我,我要告訴叔父!”

“行了!”趙虞平揉了揉眉心。

明明都是差不多年紀,為何宋潛機那般心思深沉難對付;孟河澤發起狠來不像活人,像紅眼野獸。

只有自家子侄最傻缺二百五,上趕著給別人送菜。

幸好家族中優秀晚輩如雲,後繼有人,不差趙濟恆一個。他心中稍感安慰。

他出身天北洲、清安郡趙家,雖然是旁支。華微宗赤水峰主趙太極,才算根正苗紅出身本家。

但趙家乃修仙世家,名門望族,掌控整個清安郡,就算旁支也背靠大樹,比普通修士容易出頭。

“不要再去招惹宋潛機。以後遇到他,就當沒看到,明白嗎?”趙虞平有心教導幾句,對上晚輩憤怒、委屈、含淚的雙眼,只能再次疲憊嘆氣:

“算了,去玩吧。別回來太晚,你剛進內門,要給師父師兄們留下好印象。”

趙濟恆得到沉甸甸一袋靈石,怨怒表情登時一變,嘴裡念著“幾日不見,不知姑娘們可還好”,腳步輕快,衣袍飄揚地奔下樓。

“恭喜您。”年輕執事這才敢上前湊趣。

“何喜之有?”趙虞平冷笑,“你以為濟恆進了內門,我們也跟宋潛機和好了,現在就萬事大吉?”

“宋潛機剛才收下禮物,很客氣地道謝……”

“你仔細看過他的眼神嗎?”趙虞平搖頭,“他這種人,心思深手段多。一旦結了怨,就再留不得。你不動他,他早晚要殺你!”

年輕執事心頭一緊,冒出冷汗。如果趙虞平出事,首先被推出去背鍋的,還是他們這些小嘍囉。

“你怕什麼?這不是我的意思。”趙虞平單手指了指天,“是上面。”

年輕執事飛快看一眼赤水峰方向,又垂下頭。

乾坤殿上,趙太極對宋潛機動了殺心,憤而出劍。後來虛雲真人改變主意,將宋潛機留到登聞大會,無疑讓他很不滿。

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除去那晚殿上七人,只有趙虞平知道。

忽一位執事快步進門,對趙虞平附耳輕言。

趙虞平稍怔,表情錯愕,隨後大笑:

“他真的這麼說?”

“千真萬確!幾乎所有外門弟子,和十來位戒律堂弟子,都聽到了。”

趙虞平眯起眼。

自己正愁找不見合適的刀,宋潛機就遞來一把,未免太善解人意。

若沒有狂熱的、出身名門的追隨者,妙煙“第一美人”的名聲從何而來?

不少人將妙煙仙子的名譽,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對妙煙仙子不敬,比對他們本人不敬更嚴重。

他們掌握著修真界年輕一代的話語權,表達喜歡時,便不允許別人表達不喜歡。

男修士說妙煙不好,他們要去“講道理”;女修說妙煙不好,則會被貼上心胸狹窄,嫉賢妒能的標籤。

久而久之,沒人願意公開場合說妙煙的不是。

只有宋潛機,不知道又發什麼瘋。

這事不像跳斷山崖,看似找死,卻能跳出一條生路。

宋潛機逞一時口舌之快,必然惹上無盡麻煩。

“登聞大會總有人先到。”趙虞平問:“青崖書院、仙音門的人什麼時候到?”

“十日後。”

“太慢,安排雲船去接。”

年輕執事連連點頭。

趙虞平取出茶具,開始煮水,最後吩咐道:

“他們來之前,我要華微宗內門外門,上上下下,都知道宋潛機說過那句話。”

雕花五色琉璃盞,配春天的新茶。

琥珀色茶湯,映著窗外粉嫩桃花。他還未飲,已然陶醉了。

好個紅粉骷髏。

****

宋潛機在削竹條、扎籬笆。

孟河澤轉動輪椅跟著他,想幫忙卻插不上手,只能偶爾遞根麻繩、遞把剪刀。

“宋師兄,你不練劍嗎?”孟河澤跟了半晌,實在忍不住問好奇,“你不吐納靈氣,不打坐修煉嗎?”

“不練。”

“是不是因為我在這兒不方便?那我立刻出去。”

宋潛機只能解釋:“今天不想練。”

孟河澤感到為難。

不想修煉是很糟糕的事,換了別人,自己一定督促他站起來,偷懶沒有好下場!

但這人是宋師兄。

宋師兄以前過於勤勉自律,早該歇歇。

真不練也沒關係。自己努力修煉,就能保護他。努力攢錢,就能買丹藥靈草給他磕。

努力變強,就能幫他娶道侶……呃,這個好像還不行。

但總之是能把他送上仙途。

宋潛機表現出的異常,孟河澤靠自我開解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依然梗在心裡:

“宋師兄,你之前為什麼要說那句話?”

“哪句?”

“紅粉骷髏,妙、妙……”後半句,他實在難以啟齒,小聲地喵喵叫著。

喵得宋潛機哈哈大笑,雙手一抖,削壞了一根翠綠竹條。

孟河澤急了:“你為什麼不喜歡妙煙仙子,她天下最美啊!”

宋潛機反問:“什麼是美?”

孟河澤一時被問懵,驚訝地瞪著他。

宋潛機換了種問法:“你為什麼會覺得妙煙美?”

“這還需要原因嗎,初入修真界我們就知道。”

孟河澤本以為,就像太陽東昇西落,修煉要用靈石,妙煙之美也是一條基礎常識,“她容貌無瑕,天賦高,通音律,善良溫柔……”

“這些都是真的嗎?”宋潛機刷刷地削著竹條,“你親眼見過嗎?你對她的瞭解,遠不如瞭解周小芸多,為什麼你不覺得周小芸天下最美?”

孟河澤怔怔道:“但大家都說她美。”

“因為有很多人追捧她、稱讚她,所以你覺得她美?”宋潛機說,“那你是喜歡她,還是喜歡別人的追捧,喜歡她的名聲?”

“我不知道。這事真經不起琢磨,我快被你繞進去了!”

孟河澤苦惱地皺眉。

宋潛機的問題他無法回答。

什麼是美?誰規定妙煙就是美?

我根本沒見過她,怎麼知道她符合我的審美?

孟河澤腦中閃過一道靈光,忽然喊道:“不對,我根本沒有審美!”

妙煙是上層修士的審美。這個世界,美醜都由他們說了算。

他心裡泛起一點酸苦滋味,我們底層修士生活已經足夠辛苦,天天給你們打工,怎麼連“美”的標準,也要你們定規矩。

宋潛機將麻繩纏在竹條上,一根根綁緊:

“妙煙精通天音術,她境界雖高,卻沒有太強攻擊性,聽她琴音可以增益修為;她容貌美麗卻善解人意,不會與你爭執對錯;她出身高貴卻嫻靜溫柔,看起來不關心樂曲之外的事……

“所以概括起來九個字:長得美、用處多、屁事少。”

孟河澤被這種說法驚呆:“所以他們也不是真的喜歡妙煙,只因為對自己有好處,才追捧妙煙。”

“越像妙煙的女修,越容易被人誇讚。”宋潛機埋頭調整籬笆位置,平靜道,“妙煙是一把衡量完美的標尺,一面寄託幻想的虛影,唯獨不是一個真人。這對她不公平,但也是她自己選的。”

“我怎麼覺得,你很瞭解她啊。”孟河澤喃喃自語。

宋潛機已經扎好兩排竹籬笆。

他還沒有種子,翻遍全家,只找出三個土豆。

土豆發出幾簇淺青嫩芽,他越看越覺可愛,決定先種它們。

“宋師兄,既然你不喜歡妙煙!”孟河澤本想跟他同仇敵愾,“那我從今天起,也不、不喜……”

少年支吾了半天,卻很難說出違心的話。

宋潛機終於放下手裡的寶貝土豆,回頭看他。

“如果你四十歲、四百歲,我可能會勸你算了。但你才十四。所以你喜歡什麼,就大聲說。想要什麼,就拼命爭。

“犯了錯就改,闖了禍就扛。不用顧忌任何人,更不用在意我。”

天大地大,少年最大。

孟河澤只要這輩子不做邪道之主,隨便怎麼折騰。

少年眼神亮起來,大聲喊道:“我想參加登聞大會。”

“挺好。”

“我想拜一個最厲害的師父!”

“不錯。”

“我想做大人物!”

“可以。”

孟河澤聲音忽然低了:“我還想娶個漂亮道侶。被所有人羨慕,總比被所有人欺負好。”

“我不是你爹!”宋潛機摔土豆,“不用什麼都告訴我!”

摔完還得趕緊撿回來。

宋潛機摸摸小嫩芽,心疼道:“沒摔壞吧。”

新翻的土地鬆軟乾淨,被和煦陽光曬過,像一床蓬鬆棉被,散發著泥土特有清香。

他將發芽土豆削塊,每塊留幾個芽眼,挖坑埋進土裡。

春天是種土豆的好時候。

只要幾場春雨,它們就能抽長出青翠葉子,開出淡紫小花。

好像現在的孟河澤,灰頭土臉發白日夢。

但只要借他一陣東風,必能扶搖直上,一飛沖天。

“宋師兄,我錯了,你別生氣。”孟河澤坐在輪椅上,看著宋潛機親自拿鏟子填土,更覺愧疚:

“等我傷好了,我替師兄種地!”

宋潛機一驚。

我本好心安慰你,你居然肖想我的地?

我就這一塊巴掌大的菜園,被你種了,我種什麼?!

“回醫館養傷吧。”宋潛機微笑,真誠勸退,“傷好之前,別來我這兒了。”

孟河澤感動地連連點頭。

宋潛機忘了這小子有紅玉佛珠傍身,雖不如“不死泉”效用霸道,但也是一件護主增愈的上等法器。

加上孟河澤底子硬,短短兩天,便帶著一群外門弟子,活蹦亂跳地捲土重來。

“宋師兄,登聞雅會的訊息今天在執事堂宣佈了。”周小芸獻寶般捧出一張紙,“我們給你抄了一份。大會規則全都在這兒,一字不差,一字不少!”

宋潛機正在給地裡土豆澆水。雖然這張紙對他沒用,他還是雙手接過,道了謝。

前些天已有風聲從內門傳出。當大會訊息正式公佈,仍在外門引起巨大轟動。

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會,這一屆輪到華微宗做東。

東道主的外門弟子也能報名參與。就算不參賽,全程做普通觀眾,亦足夠大開眼界,回味餘生。

孟河澤神采飛揚,絲毫不見受傷痕跡,只能看出他個頭躥高些許,體魄更顯結實:

“一共四大項,琴、棋、書畫、表演賽。我仔細看過,我們報表演賽最好。宋師兄,我去替你報名吧。”

宋潛機:“我報書畫。”

孟河澤大驚:“不行!”

“我上山之前,也喜歡在家裡畫幾筆花鳥魚蟲。”周小芸委婉勸阻:“但此書畫,非彼書畫。報名這項的,大多是青崖書院的書生,平日專修畫符,力透紙背,我們這種業餘愛好者,畫不過人家。”

孟河澤接著勸:“還有琴、棋兩項,表面是彈琴、下棋,其實考驗天音術、陣法和推演,報名的多是仙音門、紫雲觀修士,我們也不行。”

登聞,登高山而聞名於天下。

雅會,不論是真的意趣高雅,還是附庸風雅,總之有諸多講究,不能像比武打擂一樣血肉橫飛。

分明可以直接比天音術、比陣法造詣、比畫制符籙,但他們偏偏要比奏樂、比下棋、比書畫。

唯一留給武修們施展身手的表演賽,也要打得賞心悅目,才叫“表演”。

宋潛機能理解。如果那些名門世家弟子,也要為一件法器、一塊封地,打得頭破血流出生入死,那跟他們這些散修泥腿子有什麼區別?

“沒事。我就報書畫。”

無論是彈完一整首曲子,還是下完一整盤棋,都太慢、太麻煩。只有書畫的規則最簡單,可以隨便寫兩筆。

孟河澤憂心忡忡:“你會畫符籙嗎?”

宋潛機:“會一點。”

他散修出身,術法學得零散,什麼都會點。

只是這種閒情雅緻的聚會,跟他上輩子半點不沾邊。

他總是在逃命、趕路、求活、戰鬥,從不肯停下,也不能停下。

宋潛機想,陳紅燭只說,要我留到登聞大會結束。

但我偏不使劍,虛雲他們也不能拿我如何。

他們都怕冼劍塵。

宋潛機不怕。因為直到上輩子他亡命雪原,冼劍塵也沒有絲毫訊息傳出,不知死活。

誰讓“救世主”衛真鈺才是天道親兒子。

劍神給他開好金手指,就該功成身退,不能搶他風頭。

其實不止冼劍塵。

宋潛機還在底層奮鬥時,修真界有“一仙一鬼,一聖一神”的說法,指“琴仙、棋鬼、書聖,劍神”四位化神境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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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位絕世大佬,只因“投緣”二字,就將畢生所學傳授給救世主,且不圖回報。

留下傳承後,他們有的壽終正寢,有的因病隕落,有的隱居避世……

再後來,輪到年輕一輩百花齊放。

“邪道之主”孟爭先興風作浪,“百戰不死“宋潛機號令群雄。

經過短暫輝煌,也如流星墜地。

大浪淘沙,救世主衛真鈺姍姍來遲,挽大廈於將傾,盡得天下人心。

宋潛機死後看光陰長河碎片,根據細節推定,衛真鈺最多比他小幾歲,應是同輩。

但此人如此好運,前期怎會寂寂無名。

重生後釋然了,孟爭先都能原名孟河澤,衛真鈺或許也改過名字。

很可能他披了馬甲,前期走悶聲發大財路線,後期才能猛然爆發,橫空出世。

登聞雅會,有許多上輩子想殺他,或被他殺過的人,即將再次登場。

宋潛機都不想見。

他只想遠遠看一眼,那位天道寵兒、氣運之子。

衛真鈺,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