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今夜沒有帶雪刃刀。
洞內眾修士已足夠信服“散修宋尋”, 無所謂他手裡有沒有柄厲害的刀,是不是子夜文殊所認可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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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陣前,他特意將刀還給子夜文殊:“今夜或許要殺人。”
子夜文殊奇怪地看著他, 似在問既要殺人,為何還刀。
宋潛機身上有很多好東西, 畫春山七絕琴屠龍陣, 卻從沒聽說他有本命法器。
柄真正趁手、可與人一搏生死的殺器。
宋潛機道:“這件事與你無關, 不想用你的刀。”
子夜文殊冷冷道:“不用雪刃, 你用何物?”
“自己也帶了劍。”宋潛機知他好意, 並不著惱,“此劍殺性不輸雪刃刀。”
殺人劍本不該輕易示人。
但為了表明自己確實有順手的法器可用, 讓對方不必擔心, 他從儲物袋中召出薄劍, 緩緩抽出三寸,亮給子夜文殊看。
出鞘無聲, 劍身薄且窄, 呈現近乎透明的水晶質感, 照不出人影, 只照見四壁寒冰。
劍刃鋒利,殺氣凜然,想來一劍刺出,必無影無形,絕沒有轉圜餘地。
見慣高階法器的子夜文殊也不禁眼神亮, 讚道:“好劍!”
宋潛機滿意地笑,合劍回鞘。冼劍塵要是沒這點家底,這麼多年才是白混了。
卻聽子夜文殊話鋒轉:“這不是你的劍。”
他語氣篤定。
宋潛機略有不服:“你又沒見過出劍,怎知我不配此劍?”
子夜文殊搖頭:“此等殺人劍, 不配你。”
宋潛機的劍,合該光明正大,收放自如,既能殺人,也能救人。
宋潛機無奈笑笑,輕敲劍鞘:“你倒是高看。但現在我跟它樣,不過是別人手裡件能殺人的工具。”
被殺的人以逸待勞,按部就班地佈局等待。殺人的卻要千山萬水地追,哪怕明知有陷阱圈套,也不能畏縮不前。
若非遇到子夜文殊行,這實在是趟辛苦無趣的差事。
子夜文殊聽見他說“別人”,眉梢微挑:“是那個人。”
他看向洞頂,似要穿透冰壁看見遠天空。
宋潛機一怔,失笑:“猜就中,這麼聰明,還以為你練那功法,會把腦子練傻。”
否則為什麼總把自己置於險境,搞身傷病。
子夜文殊本正經糾正他:“‘冰魄心法’磨損修煉者七情六慾,不損心智。”
這事不難猜。宋潛機在華微宗時,誰的面子都不給,不去紫雲觀不去青崖。因為他有座最大的靠山。
世上還有誰能請動他殺人,只剩冼劍塵。
宋潛機心道,可惜這功法就你,也損害你。
凡有必有代價,個修士有多強的神通,就有多危險的命門。
因為青崖需要尊威嚴公正的鎮院神像,子夜文殊就將自己練柄冷漠無情的刀。
他有時難以理解人心幽微複雜的感情,別人越不敢接近他,他與人相處越,便越難與常人共情。
直到宋潛機開始給他寫信,熱情、認真地描述田間地頭雞毛蒜皮,將他拉回人間。
宋潛機笑道:“那你幫我想件事。精魅也懂趨利避害,在這裡碰了硬釘子,傷亡慘重,卻仍不願離去,每夜進攻,還要召集同族一起來。秘境又不是沒有別的修士,為什麼死盯著們這群人?難道因為你比較好吃,更和它們胃口?”
“因為有所懼,又有所圖。”子夜文殊道。
“不錯,精魅不敢進洞,或許因為洞穴深處有它們忌憚的東西,而們手裡有它們想要的東西。又怕們知道它們想要什麼,拿來制住它們,只能硬著頭皮打下去。”
前世今夜,子夜文殊宋潛機抵擋精魅時突發地震,冰洞似要坍塌,洞內修士如無頭蒼蠅亂撞。
子夜文殊嘗試帶隊向外突圍,死傷慘重,宋潛機見勢不對,招呼倖存修士改向洞穴深處跑。
行人順著地動震開的通道闖入地宮,暫時脫離死亡陰影。
至於精魅當初為什麼盯上他們,沒人在意。
秘境內無數秘密,不是每個秘密都有答案,也不是誰都有命能解開謎底。
宋潛機篤定,無相的分|身既然沉住氣隱藏在這裡,必有計劃圖謀。
值得他圖謀的事,定是件大事,也值得秘境中精魅傾巢而出。
宋潛機不能說自己重,卻也懶編其他理由:“會卜算,算到今夜地動山搖。條通往地宮的通道在洞穴深處開啟,你帶人順著裂開的冰道路向下,可逃出生天,你信不信。”
子夜文殊很肯定地反駁:“你不會卜算。”
“除了第一句,其他也不信嗎?!”宋潛機無法證明沒發的事,又需要對方配合。
“信。”子夜文殊道:“今夜有變,所以你要殺的人可能出現?”
宋潛機高興地拍腿:“子夜,跟你聊天實在太簡單了。”
事實證明他興地太早了。
此時冰面顫動,冰錐墜落,精魅似受刺激,發起狂暴攻擊。
宋潛機拔劍,聲道:“大家向洞內跑,斷後。”
忽一道黑影閃過,又道白光,帶著刺骨冰寒襲來。
離宋潛機身前不到三尺的精魅被劈兩截。
雪刃刀搶先出鞘,子夜文殊到了。
宋潛機既惱怒又無奈,傳音道:“以為們已經說好了,旦地動,你就帶人進地宮,擋住洞外這些東西,隨後就到。”
“沒答應。”子夜文殊說,“他們會聽你的,不需要帶。”
他看了眼宋潛機的劍,意思是只你個,如何擋得住發狂的精魅。
宋潛機同時看了眼他傷口,意思是你傷還沒好,總比你強。
眾修士短暫的慌亂後,習慣性聽從宋潛機安排,紛紛祭出法器開路,向洞穴深處奔去。
確實不需要子夜文殊帶隊。
唯有仙音門橫枝節。
“宋尋呢?他為什麼要斷後?”妙煙臉色蒼白。
“這是他的事。”蓼花拉過發怔的妙煙,“師姐還不快走,還等什麼?”
地動山搖,冰錐如疾雨砸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嗡鳴迴音。
妙煙什麼也聽不清,只想若此時與宋尋因亂分離,兩人尚未留件信物,人海茫茫、死茫茫,向何處尋?
他就算想尋,也尋不到一個不存在的,名叫何雲的音修。
而自己或許再也見不到他,聽不見他吹笛。她還有許多話沒問出口,許多未完的曲子沒有奏給對方聽。
妙煙被人潮裹挾向前,沐霞拉過她胳臂,催她快些。
“不!”妙煙把甩開那隻手,忽大聲道,“修行遭,想看看真的月亮!”
她轉身,逆著兵荒馬亂的人潮,向洞口狂奔。
“宋尋!”妙煙大喊。
宋尋在揮劍,劍光如雨。
平平無奇的面目似披月光,她眼中看不見旁人。
“何姑娘,你怎麼……”宋潛機一驚。
“帶你走!”妙煙抓起宋尋沒握劍的左手,好像溺水掙扎的人拼命抓住一塊浮木,便以為抓水中的月亮。
她將支玉梳塞進宋尋手中,急促傳音道:“此物乃仙音至寶橫斷梳,可以劃開空間通道瞬,助兩人抵達千里之外,只有次機會,用過即廢!”
她想說們離開這裡,管他望舒絳雲誰做掌門,宋王衛王誰稱王,管他天下怎麼大亂,們去天涯海角,隱姓埋名、彈琴吹笛度過。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似疑惑。
宋潛機匆匆抽回手:“何姑娘你、你可是剛才被掉下的冰錐砸到後腦?”
否則怎麼說起胡話。仙音門哪有這種寶物,前世沒聽妙煙提過。就算真有,又怎麼會在一個普通弟子手裡。
退步講,們認識但不熟,能走到哪裡去。
妙煙對上宋尋驚詫目光,像被人當頭潑下盆冷水,呆怔不動。
若非有人拉她一把,她已被掉落的冰錐砸傷。
“師姐!”沐霞等人追來,容色慘白,神情惶急。
她們沒有喊何雲,紛紛喊著師姐,語氣極熟悉,與平時稱她“妙煙師姐”般。
妙煙望眼同門,目中癲狂褪去,默默收回橫斷梳,聲音艱澀:“是我時慌亂失智,見笑了。”
她不是何雲,她是望舒精心培養的徒弟,仙音門未來的繼承人。
宋潛機一手揮劍,手將人向後輕推,沒時間多留意她有何異樣:
“此地危險,速速離去!”
“不走。”妙煙打出一件防護法器,狀如花傘遮擋墜落冰塊,“留下幫你。”
沐霞急道:“師姐不走,們豈能走。”
其他人聞聲回頭望,心情複雜。
這幾日大家並肩作戰,互助互利。危急時刻,連看起來柔弱的仙音女修都有膽魄留下,他們卻要匆匆逃命?
不知誰先折返回頭:“也不走!”
原是與仙音門最不對付的花溪派掌門。
像一點火星點燃遍地火油,言出口,眾人只覺豪氣滿胸。
閻幫主道:“宋道友每天在陣中指點我們戰技戰法,日為師終為父,你若在這裡出事,卻逃出生天,來日必落下心魔。咱們散修喊不出師父二字,但今日與你同死,共進退!”
“同死、共進退!”無數道聲音重重迴盪。
各式法器彩光交織,眾人神情堅毅。
宋潛機無奈搖頭,你們這時候突然搞團結,合適嗎?
但他被前世互相算計,今無冤無仇的人圍在中間,又出一絲微妙的感慨和感動。
正要開口,忽又感覺到什麼。
宋潛機回頭,目光如電,穿過紛落冰屑,鎖死一道女修的背影。
那背影瘦小而迅速,裹在冪籬中,極不起眼地脫隊。
此時此刻,唯一個向洞內深處去的,便是無相。
不用再找了。
宋潛機一劍揮出。
劍光如離弦之箭,眨眼掠過眾人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