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法字句混在一起, 在宋潛機腦海中如滔滔江水奔流,滾滾泥沙翻覆。
他一個字也看不清、記不住。
“忘得好!水無定勢,劍無定法, 大江東去不問來處,萬劍由心而生, 才是這柄‘渡川劍’的真意!”冼劍塵笑道, “徒弟果然才, 你們這庸人當然聽不懂了。”
水上岸上上的敵人被激怒, 出招狠絕。
宋潛機身陷重圍, 烏篷船搖搖欲傾。
“讓一千個人順風船,一千人會選最省力的隨波逐流, 讓一千人逆風逆水, 卻使出一千種法子。水無定勢, 劍無定法,一條河有兩朵相同的浪花, 人人經歷不同, 這柄劍的心法也不一樣。逆水舟, 風浪變化莫測, 不變的只有‘彼岸所在’和‘逆之心’。”
宋潛機一念及此,那沉入泥沙的字句又清晰起來,打散後重新排列組合,一浮現在他腦海。
他的動作越來越流暢,從雙握劍變單揮劍, 重逾千斤的大劍在他上越來越輕,直到輕得像一滴水。
“好劍!”宋潛機心念通明,一斷喝。
“先退後!”趙太極高呼。
音未落,水浪隨“渡川劍”劍氣匯聚, 如一道瀑布倒掛空中。
劍鋒過處,水簾衝。
宋潛機大殺四方。
彷彿他握著的不再是一柄劍,而是一江水。
殘陽如血鋪滿西,白龍江上血流河。
水瀑送烏篷船衝出包圍圈。
有渡川劍開路,白龍江已為宋潛機所用。
“想走?那容易!”趙太極冷笑一,“潑!”
四面敵人避開勢不可擋的劍氣,一齊祭出數百只儲物袋。
袋口大張,閃爍珠光的透明油質傾倒入江,飛速流動蔓延。
宋潛機鼻子微動,聞到一陣幽幽冷香。
“是鮫油!”
鮫油可燃萬物,對方準備了這多油,竟想燒了這條江。
“點火!”趙太極喝道。
此同時,數千修士從山嶺間衝出,無數支燃燒的箭矢化作道道流火,在殘陽下劃過流麗的軌跡,像一彎巨大虹橋,直射烏篷船。
刻滿符文的火焰箭被宋潛機劍氣掃落,多箭矢射入江中。
江上覆著厚厚一層鮫油,火焰一觸即燃!
山嶺間身穿“神火罩”的修士不畏巨焰,如一群烏鴉黑壓壓、烏泱泱地衝向烏蓬小船。
烈火燒江!
江面化為一片火海。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迅速覆蓋整條白龍江。
“渡川劍”再不呼浪喚水,劍身變得越來越重,像邊沉落的夕陽。
戰況眨眼間逆轉。
趙太極大笑:“冼劍塵,二百年前你大鬧乾坤殿,攪碎逝水橋雲海,可曾想過今夜?等這條白龍江被燒穿,你的渡川劍還怎使?”
華微宗有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誰在乾坤殿提冼劍塵的名字,誰就要“遭雷劈”。
掌門、峰、長老們因此言談拘謹,戰戰兢兢。
他們在外受大半個西洲供奉,在自家宗門裡,卻被一道劍氣壓得二百多年不敢抬頭。
豈不恨?
此仇不報,心魔不除。
“怪哉,怎每個來殺的人,要先跟敘敘舊。難道因為平時過得太無聊啦?”冼劍塵依然坐在船艙裡,望著火海嘆氣搖頭,“這多靈石,買下一座城,再不拿去買酒也好,竟被你們倒進江裡打水漂,可惜,實在可惜!”
血色夕陽徹底墜入白龍山另一邊。
夜空被滿江大火照得通紅。滾滾濃煙升起,遮住上星河。
蝦蟹魚鱉了個乾淨,來不及逃竄的水獸被烈焰焚燒,發出淒厲慘呼。
江上浮屍發出烤熟的焦臭味,摻著鮫油詭異的冷香,濃烈氣味令人作嘔。
敵人張狂的笑、喊殺、中劍後的慘叫充斥宋潛機雙耳。
他愈打愈艱難。
冼劍塵念著數字,口算這一戰要花“正道仙盟”多少靈石。
宋潛機聽得大怒:“你還不出劍?們在一條船上!”
冼劍塵:“要不你再堅持一下?”
宋潛機:“你你上啊!”
烏篷船被火焰包裹,上地下無路可去。
只憑宋潛機的劍氣辛苦支撐。
冼劍塵哈哈大笑:“再接劍!”
宋潛機不假思索,抬換劍。
劍柄入清涼,像握著一捧碎冰,令周身熱浪消退許。
“此劍名為‘月缺’。如月光般寒冷,然克火。”冼劍塵又漫吟道,“詩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萬事萬物發展到極點,必將折返,才循環往復,正如月圓必缺。你有看過月亮?將圓未圓時,月華才最飽滿。”
宋潛機抬頭:“看過。”
今夜看不到月亮,夜空籠罩在重重火光煙氣中。
“你持‘月缺劍’,便要接受缺憾。”冼劍塵道,“為師現在傳你心法。”
趙太極退至戰局外、河岸邊,距離烏篷船二十丈遠:“冼劍塵,用的!”
宋潛機自登聞雅會名來,奇遇不斷,氣運加身,少年稱王,短短幾年達到別人一生難企及的高度。
他一生有缺憾,談何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缺憾’二字怎寫,怎用你的‘月缺劍’?”趙太極剛說完,就發現戰局變了。
宋潛機月影劍在,一改方才大劈大斬、大開大合的劍路,出劍變得輕緩,如月光漫過楊柳岸。
冼劍塵笑道:“為師原還擔心你這一生順風順水,便難領會月缺中的真意,想到你這快就收服了它!”
月影突破火海,載著烏篷船繼續向前。
宋潛機逆風逆流,愈戰愈勇。
然而大火越燒越旺,兩岸敵人不斷湧出來,越殺越多,好似無窮無盡。
趙太極臉色鐵青,驚怒道:“你收服月缺劍又如何,你知道今夜來了多少人?”
冼劍塵:“你說得對,徒弟啊,要不咱們認輸吧。大陸盡頭,不去也罷。”
宋潛機回眸,雙目赤紅,忽而一笑:“今夜便殺穿這白龍江!”
趙太極下意識後退三步,竟不敢他對視:“痴心妄想,白龍江已在宗門掌控之中!”
“春秋!”宋潛機揚。
春秋劍疾射而出。
趙太極頓覺威壓撲面,急忙拔劍抵抗。
這宋潛機的修為怎進步這快?
今夜若不除去他……一百年後,不,或許只要十年,世上又出一個冼劍塵!
便在此刻,岸上忽然響起第三道音:
“白龍江由地造化而來,誰當家做?”
隨這道突如其來的陌生音,一陣疾雨噼裡啪啦打下。
兩岸連綿的山嶺間,忽然衝出無數人影。
數百只儲物袋祭出,向江中傾倒砂礫。
那砂雨閃著銀光,鋪蓋地撒下來。
火焰被銀砂覆蓋,火勢頓時漸弱。
“什東西?”眾仙盟修士愕然。
“不好,是定水砂!”
“哪裡來這多定水砂?”
趙太極一邊躲避春秋劍,一邊喝道:“‘正道仙盟’在此,來者何人?竟敢放肆!”
兩岸鬨笑大作,如千萬只鳥雀一齊振翅:
“是你爹!”
“是你老祖宗!”
“強龍不壓地頭蛇!兄弟們,破了他們的神火罩!”
這如山精野怪般突然冒出來的人,仙盟修士混戰一處。
火焰被定水砂熄滅大半,宋潛機壓力頓消:“不知諸位是哪路道友?”
聽他一問,山上立刻有一道粗豪音響起:“巨鯨幫攜沙海派、白龍江上十二船隊、白龍山三十六洞散修,送船來遲了!”
眾仙盟修士一驚,破口大罵:
“哪裡來的小門小派,自尋路!”
趙太極是氣得絕倒,聽聽這是什雜魚爛蝦,說句小門派是抬舉他們,不過是一群不入流的散修和江湖幫派。華微宗辦喜宴不會給他們發請柬。
心思一亂,生生被春秋劍斷去一條臂膀,血流如注。
只聽宋潛機道:“原來是閻幫。”
閻幫笑道:“宋尋道友,咱們在血河谷,欠你不止一條命。可惜本事低微,修為不濟,只送你的船渡過這條白龍江了!”
冼劍塵望著紛紛揚揚的銀砂,自言自語:“為什見過了,可這怪事真見過。”
大河兩岸,銀雨漫。
白龍江化作一條銀色星河。
閻幫大笑:“鮫油在水上燃燒,用水澆不滅,只有定水砂滅了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們江上討生活的雜魚,最不缺這‘定水砂’。”
宋潛機心知肚明,如此說,是為了助長己方豪氣。
定水砂是煉器材料,由江底靈貝孕育,遠比珍珠難得。
沿江小門派、散修大多擅長撈砂,攢夠一兩就可賣給大宗門,賺取靈石。
如此多的定水砂,一顆顆捕撈上岸,不知要費多少心血。
今夜,白龍江上各路“雜魚”,已傾其所有。
又一道音響起:“宋王不用煩憂,渡過此江,前方還有花溪派、大衍宗和其他門派的道友接應!勿在此地耽誤時間,快去罷!”
銀砂漫,人影紛亂,宋潛機只聽音識人:“陸周隊長,你們也來了。”
“哈,宋王還記得們!”
仙盟眾修士深覺荒唐。
宋潛機的黨羽走狗,明明被困在千渠,這人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宋潛機給了他們什好處,讓他們如此賣力捨命?
論修為,自然是仙盟修士高,但他們今夜穿著沉重的“神火罩”,速度減慢,又被“定水砂”打了個措不及,實在狼狽。
春秋劍藉此機會凌空飛渡,割麥切菜般砍翻大片。
狹路相逢勇者勝,仙盟已失勇者之心。
宋潛機運足氣息,音傳遍白龍將兩岸:“多謝諸位!”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閻幫道:“們今夜來此,別無所求。不回去,也全不在乎!只有一事,想請宋王答允。”
“請說。”宋潛機道。
“等想敬宋王一碗白龍酒!”
冼劍塵:“呵,他根本不會喝酒……”
“有何不可!上酒來!”宋潛機喝道。
一隻酒罈越過燃燒的大江拋來。
冼劍塵聞到極濃郁的酒香,惋惜道:“如此好酒,可惜本尊不喝。”
他拿出喝茶的碗,給宋潛機倒滿一碗。
宋潛機仰頭一飲而盡。
酒極烈,像江上火焰順喉嚨燒穿肚腸,混合著滾燙鮮血、冰冷鐵鏽、寒夜腥風的味道。
宋潛機被酒氣燒得雙目通紅,摔碗入江。
“宋王必勝!”閻幫大笑。
白龍江頃刻被歡呼淹:
“此戰必勝!”
“必勝!必勝!”
……
“怪哉,本尊怎從不知道,修士之間不用誓言約束,也會如此講義氣?今晚的怪事,實在太多。”
烏篷船恢復平穩,冼劍塵又開始煮茶。
火焰熄滅,鮫油的異香被風吹散,夜空重回清朗。
衝喊殺被拋在身後,小舟如一尾游魚,輕盈穿過風浪。
仍是逆水舟,卻比順流時快。
星子一顆顆從雲裡鑽出來。
江面風煙漸散。
輕舟,已過萬重山。
“不是因為義氣,是因為他們覺得有的世界,總比有的世界好。”宋潛機說完這句,半晌無言。
冼劍塵正想罵他自戀,卻見他站在船頭,拄著劍搖搖晃晃:“你還問有有見過月亮,你看水裡,好大一個月亮。”
冼劍塵起身,將他拉進船艙。
宋潛機有反抗:“為什看見好多個月亮?你說,為什!”
冼劍塵氣笑了:“本尊千杯不倒無酒不歡,你怎是個一滴醉?”
“喝醉了嗎?不可!”宋潛機大喊。
“白龍江後勁極猛,誰讓你剛才逞英雄。”冼劍塵嘆氣,拿出靠枕給他墊上,“睡你的吧。”
宋潛機睜著一雙通紅的紅眼:“你知道最喜歡幹什嗎?”
“看月亮?撈月亮?”冼劍塵漫不經心地猜。
“不對。”宋潛機伸出一根指頭戳船板,“喜歡種地。土地是最公平的,你只要對它好,它永遠不會對你說‘對不起’。”
冼劍塵輕笑一:“誰跟你說‘對不起’了?本尊從不道歉!”
宋潛機好像有聽見,仰躺在船板上,低自言自語:“事,做絕了;人,也殺得倦了。不想、不想再走前的路。”
“說什醉。”冼劍塵喃喃。
在華微浮城裡,宋潛機說過一模一樣的。
後面的卻截然不同了。
他音太含混,冼劍塵湊近才聽清:
“只想守護的田地,也想保護身邊人。就算這次,還是要聽‘對不起’,也認了……這個世界不夠好,但還有、還有十萬八千個不捨。還想為它,再拼一次。”
冼劍塵沉默起身,獨自走向船頭。
夜風吹得他衣袖獵獵,像飄飛的白蝶。
宋潛機合上眼,音幾乎弱不可聞:“冼劍塵,你還有事情瞞著?你跟那個人,到底有什恩怨?你的本命劍,為什要留在大陸盡頭?你為什就是不願意信人……”
“好好睡。”
這次換冼劍塵開船,宋潛機睡在船艙裡。
兩岸青山連綿,漫繁星和一輪月亮落在白龍江上。
小舟似一片竹葉,悠悠飄過蜿蜒星河,載著宋潛機遠離殺場,隨夜風飄進繁花深處的夢。
下之大,到底有多少人千山萬水地來殺他們,又有多少人水裡火裡地來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