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青想讓陳紅燭上來, 陳紅燭卻想讓何青青來。
仙音門弟子都覺得陳紅燭古怪,默默探查前方否有埋伏。
否則她既然來了,為什麼沒有小華微宗的弟子跟隨?
何青青真要想走, 僅憑她一個人,攔得住嗎?
兩邊僵持, 氣氛沉默, 忽而輦車後方飛出一道人影, 御劍攔在陳紅燭身前:
“師妹, 你別鬧了!要麼跟我們一起回華微宗, 要麼就讓開。耽誤了救治師父,休怪我翻臉無情!”
竟袁青石。他沒有坐在車裡, 而跟在車輦另一側。
陳紅燭看他一眼就錯開目光。一來想起父親、師兄和華微諸位峰主長老前對她百般寵愛, 後來卻多次阻撓、威逼、暗害她, 嘆物人非,世事悲涼。
二來氣袁青石自己不爭氣, 現在對何青青這副殷切備至的模樣, 就像以前對妙煙。這好感來得快去得更快, 看似感人, 實無半分真誠可言。
陳紅燭冷笑道:“只怕我回去了,就再出不來了。我不跟你們一道,我也不會讓道。”
袁青石被拂了面子,餘光又掃到車輦裡的身影:“陳紅燭,我不想與你動手, 勸你不要不識好歹。”
“放肆!”陳紅燭一斷喝,“我乃奉地祖宗之命,得到‘華微印’認可的華微正統傳人!虛雲在宗門祠堂見了我,也要向祖宗牌位低頭!你什麼身份?我與仙音門掌門說話, 哪裡有你開口的份兒?!”
黑夜裡華微印被點亮,劍鳴隨之響起。
“百花殺”自喜宴染血,這些年隨主人南征北戰,越磨越鋒利,早已不再一柄“繡花劍”。
袁青石猝不及防,直面劍鳴衝擊,如挨了一記重拳,耳中嗡嗡作響,更不可置信,隨即怒火中燒:“你、你能怎如此……”
“好了。我與陳仙子說兩句話,你們先退開。”清冷女再次響起。
只見纖長手指輕輕撩起碧紗簾,窗邊露出一張芙蓉面。
她仍沒有車,卻主動露面。
袁青石還想說些什麼,何青青淡淡瞥了他一眼,無制止。
夜空安靜來,終於只剩何青青與陳紅燭四目相對。
她們其實不熟。自逝水橋一別,兩人再沒見面,但都在修真界闖蕩,難免會聽說對方的訊息。
並不誰與你看同一場月光和煙火,誰就你的朋友。
陳紅燭道:“何掌門,你現在十分危險,我想勸你謹慎,莫行止踏錯。”
何青青淡淡道:“我如今仙音門唯一的掌門,更正道仙盟的‘盟主’。萬人鋪路搭橋,險徑也能如履平地。”
“你在仙盟做的事,我多少道些。”
“嗎?”何青青不甚在意。
陳紅燭緩緩道:“你當上‘盟主’之後,做了三件事。一盟會中規矩和職級,各派提拔上一批人,讓他們當護法、舵主、壇主,又說這些職位可以競爭取得,職位越高,在盟會中權力越大,能得到的升仙丹數量越多。你有升仙丹在手,些人自然搶向你表忠心。但你又不想他們聯合起來,因此在同級職位中,沒有關係好的同派修士,每個人都互相防備。此為確立權威。”
何青青來了點興致:“繼續說。”
陳紅燭:“然後你讓大家放棄各自門派中的封號和輩分,統一以仙盟中的職位相稱,沒有職位的便稱‘盟友’,出言必稱‘我盟’,而不能稱各自門派。誰不服規矩,你就扣他們的升仙丹,獎勵給願意公開自家典籍功法的人。為仙盟立功,可按功績兌換功法或升仙丹。此為恩威並施。”
何青青點頭:“第三件呢?”
陳紅燭語氣忽然嚴厲:“仙盟中不乏心高氣傲之輩,你年紀輕資歷淺,卻想控制所有人。你的升仙丹靈藥也毒藥,一旦長期服用,必難以戒除!”
何青青輕笑一:“你說我的丹有題,你有證據嗎?戒不掉只人之常情罷了。走捷徑,誰還想翻山越嶺。”
陳紅燭不與她爭辯:“我猜你一步,要將各派打散再混合,讓整個仙盟成為一體。各家典籍全部存放在仙盟中,各派掌門也名存實亡,都聽你這個盟主號令。順你的人,將在仙盟擁有權力,不願服的人,你會除掉他們,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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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何青青意料,陳紅燭來與她分析局面的,不來跟她打感情牌敘舊的。
“你猜得不錯,但猜到的太少。仙盟也只一個起|點而已。修真界只需要一個盟主就夠了。”
陳紅燭沒想到何青青直接承認了,她以為對方不會這樣“坦然”。
偏偏何青青雄才偉略、野心勃勃。
陳紅燭不由蹙眉:“你有沒有想,各派都有各自的宗門屬地,各自的道統,你滅絕他們的精神傳承,修真界必將此凋敝。你的升仙丹只通往地獄的捷徑。你如果想靠強權、恐懼、貪婪來統治人心,注會失敗。”
何青青高高挑起眉梢:“我注會失敗?你做不到的事,就覺得別人也做不到嗎?陳紅燭,你先看看自己。你有家不敢回,有權不敢奪;你與你父親決裂,卻不敢真去殺他。你明明拿到好牌,卻被名負累。你的仁慈,在我看來只懦弱和虛偽!”
她語速越來越快,調越來越高。端坐車中,卻有咄咄逼人之勢:
“你不敢的事、做不到的事太多了。而我辦成的事,遠不止你說的三件,我有的辦法和手段。”
說罷一揚手,落眼前碧紗簾。
陳紅燭竟不生氣。
她目光微閃,似乎透眼前搖晃不的碧紗,看見宋院階前戴面紗的白裙姑娘。
“何姑娘,我今日來此,不來與你爭高輸贏。只不想看你走上一條不歸路,將半個修真界拖進泥潭,自己也跌深淵。”
陳紅燭話音未落,只聽何青青大笑:“憑什麼你走的正道,我走的就歪路?難道就憑你陳紅燭,我何青青?你生在上的無憂殿,懂什麼深淵?你見深淵嗎?”
“何姑娘。”陳紅燭又叫錯了稱呼,卻沒有改口,“生在上,未必好事。”
何青青聞言怒極而笑:“嗎?你拿你爹給你的靈石、功法、寶劍,建立了小華微宗。後來缺‘正統’身份了,也有‘個人’給你送。你覺得你很不容易?你有沒有被罵怪物吐口水?有沒有被人推礦洞?有沒有嘗臉上千刀萬剮的滋味?”
陳紅燭只沉默。
何青青拍了拍車壁,仙音弟子四面湧來。
袁青石第一個站在車前,像個車伕。
烏金車在轟鳴中再次啟動。
何青青:“我不怕告訴你,我在三生石上看我的命,我能步步佔得先機。別人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我還能做到,這世道的未來由我做主。我就這樣‘執迷不悟百死不悔’,你沒話說了,就別擋我的路!”
陳紅燭退開,低道:“還有最後一句……當年逝水橋上,我欠你一謝。”
話音未落,烏金車如煙雲遠逝,杳然無蹤,只留絢麗的緋紅光彩。
陳紅燭操縱百花殺,轉身折返。
寶劍黯淡,長夜寂寥,星河沉默。
卻聽遠處夜空落一道音:
“昔日助你,我不後悔。以後若與你為敵,我也不會手軟——”
際緋紅霞光消散。再聞不到香風,聽不見絲竹樂。
陳紅燭遠眺千渠方向。
晚風輕輕地吹,將一輪明月吹出雲層。
明又一個晴。
千渠的夏季,總晴更多。
……
……
當“破妄劍”劈開狂風暴雪的圍城,宋潛機睜開眼,終於又看見明月。
為何這一夜如此長,連月亮都落得比前更慢。
他適應了手中劍的冷意,便不再覺得四面風雪寒冷。
“好小子!破妄劍已為你所用!”冼劍塵奇道,“你怎麼突然開竅了?”
宋潛機故意說反話:“都你教得好。好師父跟上,隨我衝出這雪陣!”
冼劍塵想了想,恍然大悟:“你在血河谷拿‘雪刃刀’對不對?破妄劍與它材質相同,你有經驗嘛。”
宋潛機回敬道:“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沒朋友?”
冼劍塵搖頭:“為師倒覺得,你該與我一樣。”
宋潛機懶得反駁。破妄劍在他手中劃出道道寒光,像飛逝的冰凌。
風雪圍城的力量逐漸漸弱,直到徹底崩散。
兩人成功突圍,視線重回清朗,只見眾信徒遍體鱗傷,如受活剮。
流淌的鮮血浸透雪地,將對面染成一片紅海!
饒宋潛機見多識廣,也被眼前這詭異、殘忍的畫面震了震。
整齊的唸誦忽而一變,作某吟唱。
冼劍塵:“還來?!退!”
宋潛機當即抓便宜師父飛上無影劍。
還沒站穩,方才他們站立的雪地轟然炸開,竟刺出一座經幢。
經幢由冰雕刻而成,花紋清晰可辨。
瞬息之間,無數座八角佛塔、蓮花經幢拔地而起,座座高大如小山。
地動山搖,這些冰雕形態不一,延綿覆蓋方圓十里,巍峨壯觀又陰詭至極。
宋潛機手持破妄劍,披荊斬棘。
信徒隊伍後方不斷有人栽倒、死去,卻沒有人停。
“他們失去覺了?”宋潛機不敢相信。
“不,他們能感到痛苦。但信仰之力,可以超越痛苦、讓人捨棄生命。”冼劍塵嘆道,“你要勝這一場,就不能替他們覺得痛苦。”
宋潛機沉心去,“破妄劍”越用越順手。
他漸漸覺得自己與四周隔一層透明屏障。些捨生忘死、情狀慘烈無比的信徒,已不能動搖他分毫。
與此同時,他的感情飛速流逝,濃烈的愛恨和憤怒都被蒙上一層冰雪。
如果冼劍塵現在想跟他吵架,他恐怕都不會回嘴了。
他不由想,子夜文殊感到的世界,就像這副模樣嗎?
殺陣之內,危機迭起,宋潛機百忙之中閃一個念頭:
今月亮這麼亮,卻不子夜文殊在幹什麼?
他看見匣子裡的東西,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他否願意接受這安排?
忽聽冼劍塵驚叫一,破口大罵:“有沒有搞錯,這時候你走神!要為師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