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潛機兩世為人, 卻是第一次做樹。
以後別人說他“真不是人”,他都無法反駁了。
他在旁白的陪伴,努力練習紮根、抽條、葉、開花, 以及感知外界。
流雲路過他,清風吹過他, 他漸漸能感覺到頭頂天壁傳來的溫度, 以及千渠沃土甘甜鮮美的味道。
真奇妙。
“幹得漂亮!加油啊宋潛機!”旁白專業捧場, “魂魄再養結一點, 就可以託夢給外界了!”
“託夢?”
“只要方心裡想著你、虔誠為你祈禱, 你借由信願之力,就可以入方夢。”旁白說, “你可以試試感知信願, 哪處亮起的金色光芒, 就是你能託夢的象……”
宋潛機按旁白說沉心思,意識放入千絲萬縷遍佈大陸的根鬚, 漆黑視線霍然亮起一片璀璨金光。
光斑密密麻麻, 遍佈全世界, 令他倒吸一口涼氣, 立刻關上了感知。
劉木匠到底搞出來多少小塑像?遠銷海外了?
“我還是練好開花吧。”宋潛機說。
……
“舊曆末年,浩劫降臨,天崩裂,日月無光。千渠王捨身合道,化擎天之木, 還萬以生機,還人間以平……”
朗朗讀書聲飄出窗外,驚飛枝頭梳毛的麻雀。
不一會兒,那些鳥雀又飛回來, 見怪不怪嘰嘰喳喳,為教室裡書聲伴奏。
秋高氣爽,人也渾身清爽,八九歲的稚嫩學生們念起史書搖頭晃腦,竟沒一個打瞌睡。
教室後排坐著十餘位不穿學服、年輕已經十四五歲的少年郎,也跟著他們一起念《千渠神王本紀》,認真到近乎虔誠。
每年都數不清的年輕人,世界各不遠千里來到千渠學院,經過考試插班進修,被稱為“遊學生”。
書唸完一段,教書先生照例詢問感想。
“我以後要造一座不用靈石也能飛的大船,飛到大陸盡頭去,親眼擎天樹。”
“我要織出最保暖的衣服,讓普通人穿上,抵禦雪原的風雪。”
“我要帶上千渠的泥土,給擎天樹多多填土。”
遊學生們聽得忍俊不禁,小孩的想象力果然不凡。
但飛行法器如何不靠靈石驅動?凡人進入雪原就會被凍,如何渡過恐怖的裂冰淵呢?
只見一貫嚴厲的教書先生竟緩緩點頭,沒斥責他們異想天開,溫和鼓勵道:“很好,相信你們能創造未來。”
遊學生們面面相覷,心不約而同感嘆:“這就是千渠啊。”
千渠,千乘之都,四大洲的心,奇蹟誕生之。
凡人製造出的火器、織機、農具遠銷各。據說千渠靈石礦場裡,已經裝上了一種蒸汽驅動的機器,便是千渠第一工坊的凡人製造的。
宋王合道十年,千渠郡飛速發展,修士與凡人的界限早已模糊。
“大再拿出《千渠史》第一卷冊,翻到趙仙官增稅那章。”教書先生輕咳,壓滿堂興高采烈的議論聲。
遊學生們見氣氛變化,立刻正襟危坐
——千渠人不逃避以前的苦難和血淚,相反他們學習苦難,珍惜和平。
書還沒念,忽聽樓傳來一陣喧譁,教室裡六十多顆小腦袋蠢蠢欲動,止不住向窗外張望。
先生皺起眉頭,正要訓斥兩句,又瞥見案頭黃曆,破天荒露出笑容:
“今天這日,想就去吧。”
歡呼聲頓起,學生們一窩蜂湧向窗邊,推開窗戶,奮力揮手。
這間學舍位於樓,恰好能望見主街,只見街上人潮如海,花瓣綵綢漫天飛舞,輛高大車架齊頭並進,徐徐駛過寬闊街。
左邊的車身繪著硃紅火紋,像大漠燃燒的火焰;間的車架華貴浮誇,像一座金玉堆砌的宮殿;右邊的通體晶瑩,裝飾著雲母朱貝,像西海的大船。
“快,真是衛總管回來了!”
“是紀編修啊!”
“孟師兄!孟師兄我,我明年報名獵隊!”
遊學生們好奇湊過去,踮起腳張望,恍然大悟:“今日是八月十四,怪不得。”
“咱們這次趕上大事了!”
千渠學們更是興奮異常:“你注了嗎?了誰?”
“我爹買孟師兄贏,但我娘買衛總管。”
“去年紀編修用‘傳送陣’違規耍詐,今年其他人必然早防備,總之不會再是紀編修贏了。”
“今年已是第十年。我聽說他們已經約好,今年真的都不能藉助外力。”
為了尋找最適宜的魂器材料,紀辰不惜重金,且發揮自來熟的特,人脈遍佈四大洲。
孟河澤遠赴西海,根據記憶挖出許多遺藏。衛真鈺在漠北與千渠之間往來。
一條綿商路就此開通,西海、經千渠,抵漠北。
在孟河澤的“禍害”,西海不再是沒人敢去的邪修老巢,一大半邪魔歪道為了保命,都被迫改邪歸正了。
漠北各部族歸順衛王,不再常年搶奪盤,百姓得以安居,也了像千渠坊一樣的商貿市場。
紀辰經常去紫雲觀找驪英切磋棋技,得到紫雲觀上一致歡迎。
但到八月十四,他們不論身在何處,天涯或海角,總要回到千渠。
當夜他們一起喝酒,吃千渠九宮格和烤肉。
第二天八月十五,透過傳送陣前往大陸盡頭。
起先人同行,後來他們分開行動,比誰第一個到達擎天樹。
再後來隨著修為提升,各自神通手段增多,便開始增加難度,約不能使用越過白龍江的傳送陣。
到第五年,又約只能使用阻攔、困擾手段,不能用法器打鬥,避免誤傷旁觀。
第六年,新增約不得動用千渠城衛隊、獵隊、漠北衛隊助力。更多修士加入進來,雖然爭不到第一,但重在參與。人們以這種比賽紀念宋王。
第七年,這件奇聞軼事傳遍大陸,千渠坊大開賭局。數萬人參與豪賭。
第八年,“趕路大賽”已成修真界第一盛會,各類賭局遍開花。
徐山、丘大成在千渠坊當莊,賺得盆滿缽滿。
“來來來,賭誰第一個到達擎天樹!一共個候選人啊!”
周小芸勸道:“今年可是第十年,我隱約覺得會變化發生。不要輕視女修的直覺。”
紀星:“是啊,萬一是除了他們個之外的人最先到呢?難道莊通賠嗎?”
徐山:“這怎麼可能,誰還能比他們更快?我不信。”
丘大成:“我也不信。我跟你們打個賭,要不是他們個其之一,我就再也不賭啦!”
今年宋院的氣氛莫名些緊張。
人月喝過酒,像在期待什麼,又不敢期待。
天色未亮時,宋院悄然無聲,牆角老貓也陷在美夢。只聽得風吹花葉,沙沙作響。
一道人影輕盈跳出院牆:“喝了我的酒,天后再見吧。”
孟河澤今年改良了“紅塵酒”配方,初時入口甘甜,酒勁近乎於無,但後勁極大。
他第一個出招,要贏在起跑線上!
飛劍行至白龍江遊,乍見水霧迷茫,煙波浩渺,一座雲樓攔住他去路。
樓跳數十位高階修士,嘻嘻哈哈他團團圍住。
一道熟悉笑聲響起:“西海的酒,我在不敢喝啊。”
孟河澤臉色微變:“衛真鈺,說好這次不用幫手!”
衛真鈺:“只說好不用現成的幫手,你清楚了,他們可不是漠北人,也不是千渠人。”
孟河澤打量這群奇裝異服的修士:“諸位困不住我,何苦來這一趟?”
衛真鈺很是得意:“能拖住你就行了。我也算書聖他老人半個傳人,黑店這些掌櫃與我些交情,不幫我,難道幫你?”
“想拖住我?”孟河澤心道幸好我早防備,他高聲道,“出來吧!”
衛真鈺:“你帶了西海的人來?你犯規!”
卻見一群身穿華微弟服的修士四面湧來,又雲樓和衛真鈺團團圍住。
他們修為不如黑店眾人,勝在人數眾多,陣型嚴密,訓練素。
孟河澤向面喊話:“陳掌門最近可好?”
一位年輕修士答道:“勞孟師兄掛念,師很好。”
衛真鈺露出親切笑容:“諸位華微同道,宗門初立百廢待興,可需要漠北的幫助?”
心裡卻罵,這孟河澤,什麼時候跟陳紅燭狼狽為奸起來?
孟河澤笑道:“我當年能順利拐帶華微宗外門弟山,全靠陳姑娘掩護。後來小華微宗要重建為正統華微宗,我也算幫了忙,自然與他們幾分面情。你就省省吧。”
衛真鈺試圖突圍,孟河澤也要突圍。
雙方又不動強大法器,整個巨大的陣型在半空緩慢移動。
日落月升,天色漸漸昏黑。
兩方都沒打過這麼磨人的戰鬥,個個打得頭暈腦脹。
終於白龍江遊磨到上游,卻感到江面傳來古怪的引力,不得不紛紛降落山林,觀察形勢。
只見水勢湍急,怒浪奔湧。
一葉烏蓬小舟卻泊在江心,穩如磐石,分毫不動。
睛再,舟上不是紀辰,還能是誰?
紀辰在船頭翹著腿,抱著陣盤自在擺弄:“你們這條江,像不像血河谷那條河?”
孟河澤:“你也裝醉!”
紀辰心想我可沒裝,我是真的千杯不醉。
他笑道:“今夜這白龍江被我鎖了,漁民能過、蝦蟹魚鱉也能過,修士卻過不去,就算你們搞來千軍萬馬,也是入江無門啊。”
衛真鈺不為動:“當年仙盟用鮫油點火都沒封住這白龍江,你如此大放厥詞,那些靠江吃江的幫派豈能答應?”
孟河澤也道:“你在白龍江上動手腳,這不用我們倆動手,他們也不會答允。”
此時此時,剛在還針鋒相的兩人,竟成了“我們倆”。
誰知紀辰仰頭一笑,大喊一聲:“諸位朋友,答不答應?”
兩岸呼哨聲此起彼伏,夾著豪邁爽朗的大笑聲。
魚龍幫、沙海派各路江湖幫派如鼠出洞,漫山遍野冒出來。
閻幫主道:“不礙事、不礙事。紀小兄弟花了靈石,讓他佔江一夜又如何啊。”
又人喊道:“你們千渠人爭鋒,咱們誰也不偏幫,只站著熱鬧,且你們顯本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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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間秋廟會,我們修真界趕路大賽!”
“萬一,今夜宋王在擎天樹復生呢?你們誰最厲害,誰才能接宋神王大駕,兄弟們說是不是?”
“說得好!”
一時間兩岸亮如白晝,呼聲震天,亂如鬧市。
孟河澤、紀辰、衛真鈺面面相覷,真懷疑這些人也隱約感應到了什麼。
衛真鈺做痛心疾首狀:“紀辰,沒想到你竟是這種人,你竟然用骯髒的靈石收買他們!”
紀辰拱手,略顯苦惱道,“區區不才,祖上闊過,真的比較錢啊。”
孟河澤撞了撞衛真鈺:“別演了,拖時間沒用的。你用‘不盡火’喂的那只笨蛋混沌,早被我用兩隻食鐵獸騙走了,這時候不知道縮小成什麼樣,又在哪裡瘋玩,可沒空過來幫你。”
衛真鈺深深吸氣兩次,冷笑道:“你真是無不用其極!鑽盡規則空。”
“獸類”不算“幫手”,最多算幫爪、幫足。
“彼此彼此吧。”孟河澤向紀辰方向抬抬巴,傳音道,“現在我喊食鐵獸過來,順便帶那只笨蛋混沌來,在天乾山攔這小。”
“可以,你我合力破陣,渡過此江,再各憑本事。”
紀辰正在白龍江兩岸的叫好聲轉身,志得意滿:“衛兄、孟兄,慢慢破陣,在先行一步了。”
……
人一路追追打打,時而兩人合作,時而互相使絆,終於趕在月上天、月華最盛時,來到大陸盡頭的擎天森林。
“這次算誰先到?平局嗎?”紀辰問。
孟河澤氣道:“分明是我左腳先進來!”
衛真鈺陰陽怪氣道:“我還說我頭上髮帶先飄進來呢。”
忽然他們一齊收聲,像被人貼了身符,呆呆望著擎天樹。
擎天樹依然散發著金色光芒,夜空如點點螢火。
“那是誰?”紀辰怔怔道。
沒人回答他。孟河澤、衛真鈺也愣了。
近鄉情怯,一時淚意上湧。
孟河澤哽咽:“師、師兄……不,師兄旁邊是誰?”
……
夜文殊又來了。
這十年間,他常來這裡寫日記,偶爾喝點酒。
他沒特意避開別人,只是青崖時事務繁忙,時累月無事。
但是每次他來,腳都會開出一朵新的土豆花。
這次好像點不一樣。
“這麼快就學會喝酒了?”一道熟悉聲音響起。
夜文殊轉過身,怔怔望著縹緲的白影,懷疑自己出現幻覺。
“怎麼不理我?”宋潛機問,“不會還生氣吧?”
夜文殊眸光深邃,臉上無甚表情,不出他是否生過氣。
但是宋潛機這十年過得怎麼樣?擎天樹裡是不是一片漆黑的空無之?
夜文殊決還是問一問:“可辛苦?”
“不曾。”宋潛機搖頭。
“可孤寂?”
“也不曾。”宋潛機再搖頭。
“可得道?”
宋潛機笑起來:“大道得身後,此心在月圓。”
“善。”
大事無紕漏,夜文殊放心來。
“走罷。”
“怎麼走?我走不出樹,你帶寄魂器了嗎?”宋潛機問。
秋風吹開彩雲,月亮靜靜照過森林。
墨竹傘砰然撐開,像一朵碩大的蓮花,罩在宋潛機頭頂。
傘空間異常穩固。傘內向外望,傘面半透明,不耽誤風景。
宋潛機讚道:“此甚妙。”
比起寄居在別人的界域裡,或附身在什麼法器上,他更喜歡自己行走。
夜文殊撐著傘穿過森林,兩人漸行漸遠。
“你如今想做甚?”
“好想種。”
“魂體不能種。”
“那我想別人種。”
“……”
衛真鈺表情難:“會截胡什麼了不起。”
孟河澤雙臂抱胸:“明年八月十五,月亮還會圓。”
紀辰站在間,攬過他們兩人肩膀:“不僅明年圓,簡直是年年都圓啊。”
“愣著幹什麼——”宋潛機忽然回頭,依稀還是初華微山的少年模樣。
他說:“回收麥啦。”
擎天樹散發著淡淡金光,目送一行人遠去。
夜風吹開每一朵含苞土豆花,讓淡紫色的小花開遍大陸盡頭,剎那間好似時節顛倒,春花盛開、春風吹拂、春回大。
多大,天多高,月亮多圓,花開多美。
萬丈紅塵紛紛擾擾,一生能逢幾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