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已散, 月影初升,連綿蒼山被沉沒夕陽勾上最後的金邊。
“下山的路我熟,不必送。”孟河澤說。
他抱著劍, 面色冷淡。送客的道童有些懼意,行禮匆匆告辭。
孟河澤獨自走在熟悉的山道上, 華微宗空氣溼潤, 呼吸之間, 秋夜晚風吹來草木清新的味道。
他回頭仰望, 乾坤殿獨立山巔, 被夜霧層層縈繞。殿內燈火時隱時現,似一座雲中仙宮。
做外門弟子的時候, 做夢都想進內門, 上主峰看眼。
現在卻覺得不過如此, 乾坤殿山高路遠冷冰冰,以後別人請他來, 抬他來, 他也不稀罕來了。
他更想念千渠乾燥的風煙和篝火, 秋天一到, 空氣中漂著穀物特有的馨香。
不知宋師兄此時在做什麼?少了自己,今天打獵還順利嗎。那些彼此信任的同伴們,正在烤什麼肉吃?嘴欠的紀少爺,忙著吃肉是在練習陣法?
反正他跟誰都能聊,定在向別人訴苦:“有很多錢真的沒意思, 不如你們打獵有意思。”
在華微宗,就算禮數規矩再周到,也顯得人情淡薄。而千渠郡廣袤的荒原,能承載無窮盡的傷心淚水和難言往事。
它已經變孟河澤, 紀辰,以及無數外門弟子和新移民的第二故鄉。
孟河澤想著千渠,不知不覺走到外門寢舍。
當他回神,他已經站在宋院門口。
門前桃花樹已謝,枝葉疏離蕭瑟。
鮮花小徑無人打理,早已荒蕪。
朱門斑駁,銅環鏽綠。
“您來外門幹什麼?您是內門弟子嗎?”背後忽然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
孟河澤回神,轉身只見群少年仰頭望著他。
少年們穿著華微宗外門弟子服,神情疲憊而怯怯,灰塵滿面,像一群灰撲撲的傻鴿子。
孟河澤忽然笑了。
不是嘲笑,他只覺得這情景很熟悉,每張青澀的臉都似曾相識。
“剛下工?從靈石礦回來?”他順口問道。
傻鴿子們神色更驚異。位年輕的築基修士深夜到訪,絲毫沒有內門弟子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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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人好奇地聚過來,將孟河澤團團圍住。
“您怎麼知道?”
“因為我以前跟你們一樣,都是外門弟子。”孟河澤撩起衣襬,坐在宋院朱門前。
眾人疑惑不解,忽有人叫道:“你是登聞雅會武試魁首!大會有史以來,唯一出身外門的武試魁首,你是孟河澤,對不對?!”
“是我。”片譁然中,孟河澤有點不好意思。
“你得了武試魁首,那之後呢?”
大部分外門弟子不懂下棋和書法,比起以“摘星局”“英雄帖”揚名的宋潛機,孟河澤在他們心中更接地氣。
萬眾矚目下擂臺不敗,呼百應,更接近他們關於夜名的想象。
孟河澤笑了笑:“這說起來,就是很長一個故事了。”
宋院門口雜草叢,雪亮月光悄然灑落,秋蟲輕鳴。
群外門弟子席地而坐,圍著孟河澤,靜靜聽他講故事。
萬千思緒飄飛,飛出華微宗,飛過千山萬水,飛到千渠新世界。
………
同樣的夜晚,總有明月照不到的地方。
趙太極恭謹的立在庭院中,秋霜沾衣。
年四季,這間庭院總比別處更冷。他不敢抱怨,甚至沒有運起靈氣抵禦陰寒。
門沒有開啟,蒼老的聲音卻傳出:
“初春結怨,秋天才告訴我,不嫌遲?”
“微末小事,怎配驚擾您?宋潛機只是個煉氣……”
“個人的厲害,有時不在修為。你說,你對他瞭解多少?”
趙太極挺直腰身,肅容道:
“宋潛機住在仙官府中一座小園,當地人稱宋院。他身邊有個劍修,個陣師,其他人算不上數,不足為憚。”
“那他本人呢?他修為如何?戰力如何,最擅長哪一派的功法?”
“他,他只是煉氣期……”趙太極無言以對。
“你什麼都不知道。”老者竟然笑了:
“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動手鬥法,因為總有人替他出手。對不對?”
趙太極只得應是,冷汗涔涔。
“那些人都是他從華微宗帶出來的,本來身份低微,走投無路,跟著宋潛機,才有了長進。永遠不要低估什麼都沒有的年輕人。畢竟……”
趙老祖說了句話,令趙太極不寒而慄:
“不怕千金買死士,只怕少年識微時。”
“宋潛機學了棋鬼的《陣法秘籍》、得了琴仙的七絕琴,拿了書聖的畫春山,有冼劍塵,據說也教過他。除了這些,他有多少本事,多厚的家底,誰知道?你知道嗎?”
趙太極打了個顫,低頭看腳尖:“您思慮周全。”
宋潛機是名人,誰能殺他,誰必名。
暗殺者旦露出痕跡,必遭宋潛機背後靠山報復。世上有沒有要錢要名不要命的人?
“那這人,到底該如何殺?”
“殺他,要找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找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不動則已,擊必殺。”
……
秋雨綿綿時節,梧桐葉落,總添愁緒。
歌樓熄了燈,紅燭燃盡,羅帳昏昏。
“想找你,可真難啊,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客錦衣玉冠,“喂,醒醒。”
間隱蔽的廂房門被推開。樓外雨似花針,他身上卻乾淨清爽,不沾一點溼意。
含混的聲音從紅羅帳裡傳出:
“我聽說你快要定婚約了,怎麼有空找我?要隨禮?沒錢!”
來者唉聲嘆氣:“你以為陳紅燭是誰?她是華微宗大小姐,從小嬌慣養,母老虎一般脾氣……”
帳中人起身,大步而出。
花窗大開,風雨大作。
衛平大敞衣襟,仰頭大口灌涼茶。
他動,如睡獅乍醒,令整個屋子充斥大開大合的勢。
微寒的秋雨裡,半壺冷茶下肚,如盆涼水潑了滿面。
衛平眼中醉意消散,只見衛湛陽坐在桌邊,撣了撣衣袖,微笑道:
“弟弟,合籍聯姻的本該是你,母老虎也該你娶,我替你擔了這天大的事,你能不能為我做件小事?”
哐當聲,衛平隨手扔下茶壺:“件小事?”
“你替我殺個人。”
“殺可不是小事。”
衛湛陽微笑:“這些年,你就靠替人殺 | 人,替人揚名混錢花,對你來說,這當然是件小事。”
衛平挑眉:“你想殺誰?陳紅燭?”
“不,宋潛機。”
衛平的眉頭皺起來。
宋潛機,為什麼又是宋潛機。
這是第二次,有人想買他去殺宋潛機了。
上次是在華微城的春風裡,這次是風凜城的秋雨裡。
看來宋潛機得罪過不少人。所以不少人都想他死。
“為什麼?”衛平問,“給我個理由。”
“因為我出三十萬靈石。”
“三十萬是價錢,不是理由。莫非是因為,他在登聞雅會書畫試贏了你?”衛平向後退,跌進錦繡堆砌的美人榻,懶洋洋地嬉笑,“天下英雄誰敵手,求仙不如來喝酒?你嫉妒他,嫉妒得入了障,日不破,就一日修為無進?”
“胡言亂語!”衛湛陽面露不悅,冷聲道:“此人確實有些偏才,可惜他不走大道。”
衛平猛地直起身:“你知道多少?”
“他修得門蠱惑人心,增益運的邪術,令身邊每個人都信服他。你若不信,親眼見過就知道。不僅如此,他做了千渠郡仙官之後,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只為修一條運河。”衛湛陽展開卷地圖,拋給對方,“從千渠郡上空俯瞰,這七條河,連起來像什麼?”
“半個宋字?”衛平摸摸下巴。
“等運河修,宋潛機氣運更盛,金光護體,更加橫行無忌!”
“就算這是理由。這個人,很難殺。”衛平輕輕搖頭,“你今天不是為自己來的,這是家裡的意思?”
衛湛陽沉默片刻,忽而厲喝:
“你不去?”
衛平轉了轉他的低階劍。
這柄劍他從華微城當鋪買來,其貌不揚,用得極順手。
就在衛湛陽以為對方要拒絕的時候,終於聽到衛平悠悠開口。
他說:“加點錢行不行?”
“加多少?”衛湛陽麵皮微微顫抖。他無法忍受對方真的變個討價還價的凡夫俗子,市井無賴。
“多少能買衛真鈺這個名字,就加多少。”
衛湛陽莫名松了口氣:
“好,等這件事辦,如你所願家譜除名,你與家族,再無瓜葛,我再也不會來找你!”
衛平終於滿意:“交!”
衛湛陽臨走前叮囑:
“到千渠後,你不要直接動身,潛在他身邊,贏得他信任,必要時配合另一個人。”
“你們還請了別人?”衛平意識到這件事比他想象中複雜,“是誰?”
“因為你說得對,這個人,很難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