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天空的雲彩變得很特別。
它們朝著東西兩方,以舒緩但不難察覺出的速率,蔓延開去,在天與海的交接之處,形成一道狹窄的煙霞。
其形,宛如一條長長的淺灘。
蘇煦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甲板之上,吹著夜風。
他的嘴裡叼著一支雪茄煙,煙霧呈現為暗銀色,形態隨著風向而婀娜多姿的改變著。
夜色漸至,陰沉的天幕之上,暗紅色的月亮與寥落的群星,彷彿正在無聲的俯瞰著浩渺蒼穹之下的芸芸眾生。
當蘇煦點燃第三支產自VueltaAbajo的雪茄煙時,凌若絮也登上了甲板,站在了蘇煦的身邊。
蘇煦友好的向身邊的女士遞出了一支雪茄,並一絲不苟為其點燃。
“不完整統計,此次航程,你們三個煙槍,在雪茄上面的開銷,已經突破了五千美元……”
凌若絮抬頭注視著夢幻的夜空,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你指間的這款Allones限量版,我公司的首席執行官也有一支,他一直珍藏著,捨不得抽,最多也就聞聞……而你抽起來,竟像是十幾塊的國產煙一樣。”
蘇煦只是微微笑了笑,並沒有打算就這個話題發表任何看法。
“淩小姐,你知道嗎,郵輪……在最開始,除了載客之外,它還有一個其它的用途。”
蘇煦輕聲道。
“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豬……”
凌若絮不禁感到好笑。
郵輪,顧名思義,在最初的時候,它是用於運載郵件和包裹的大型船舶。
而時至今日,郵輪已經是以海洋觀光旅遊為主的海上交通工具了。
“前些天,我認識了一名旅客,她不是大陸人,但對我國古代的詩詞歌賦,非常有興趣……”
蘇煦平靜說道:“當時我吟誦了一首現代詩,她的反應是不以為然,或許她覺得,現代詩根本算不上是詩吧……”
“那你喜歡現代詩嗎?”
凌若絮穩穩地接住了這個話題。
“我……倒是沒有想過喜歡或不喜歡。”
蘇煦停頓了片刻,不疾不徐道:“但此刻,我確實想起了一首現代詩。”
凌若絮默然,她沒有說話,只是朝著蘇煦靠攏,站得更近了一些。
蘇煦開始輕聲誦讀,並沒有刻意去保持字正腔圓,也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彷彿在夜風之中低語:
《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
蘇煦誦讀完後,指間的雪茄煙,也隨之而自然熄滅。
凌若絮仍然沒有說話,星光灑落在她的側臉之上,令她冰雕玉琢一樣的清冷容顏更顯得聖潔了幾分。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原本,我只想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像我老爹那樣,安貧樂道,平平凡凡過一生。”
蘇煦無聲地笑了笑,自嘲道:“可惜了,老天爺不給我機會,其實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因為自從我出生之時,就註定會早逝,可見上蒼是有多麼的不待見我啊……”
“可是……你並沒有早逝。”
凌若絮轉過臉,凝視著蘇煦沉靜溫和的眼眸,試圖從中讀出一些更深層次的內容。
“是的,所以我才加倍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命。”
蘇煦輕聲嘆了口氣,緩緩道:“時至今日,我最初的想法,仍舊絲毫沒有改變過,我想要的,只是平凡人的幸福而已……”
“那麼怎樣才算是平凡人呢?一定要待在農村麼?”
凌若絮淡然道:“大隱隱於朝。在上流社會,你一樣可以平凡,一樣可以低調,一樣可以錦衣夜行。”
“我就直說了吧……我不想依附權貴……那樣很沒意思。”
蘇煦坦然道:“然而就這個案子而言,假如我將真相公之於眾的話,其後果……將是某些人不想看到的。”
“程實向我打聽過了,三年前的那起金融犯罪,牽涉得有點深,捅出來的話,的確是個很難看的醜聞。何悠的死……絕不是自殺,可能是被脅迫或被控制,也有可能是謀殺,那些敗類玩金融玩到那個份上,實在有些丟人現眼。”
凌若絮冷笑道:“不過說實話,我倒是樂得看個大笑話,以前你們大陸的高階知識分子是高分低能,而現在呢,則是高能力低素養。我也不瞞你,高盛目前在亞太片區的現狀,確實強龍不壓地頭蛇,但至少在文化形象和人文品位兩方面,穩穩壓制你們大陸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你看看,又是地圖炮……我也是大陸人啊,小姐姐。”
蘇煦只得苦笑。
聽凌若絮這怨氣沖天的口吻,可以想見,高盛在明珠陸深灘的運營情況,絕對談不上是順風順水左右逢源。
“所以你擔心的是萊斯利公司吧?”
凌若絮一針見血說道:“陳馳的劇本之所以能夠成立,其中存在著一個無可替代的必要條件——監控資料的覆蓋,這是本案‘憑空消失之魔法’的關鍵點之一。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如果被公之於眾的話,風中少女號的航線之中存在著的這個小小的網路問題,就會引起海事局的足夠重視,假如風之少女號的航線被重新研究制定,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麻煩……比如說——賭場的正常經營。”
“我以為……這也將會是你們的麻煩?”
蘇煦不禁有些困惑了。
難道就董鶴軒會頭疼麼?這些女人難道能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麼?
“看來,你是不太懂啊……”
凌若絮不失時機的想把蘇煦拖下水:“整件事情,其實是有著明確的權責劃分的,是這樣……”
“不聽!我不聽!”
蘇煦趕緊打斷凌若絮,搖頭道:“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看見蘇煦露出如此孩子氣的表情,凌若絮忍俊不禁,“撲哧”一笑道:“至於麼……有這麼怕?”
“我對Iional-capital沒興趣。”
蘇煦堅決道:“我們可以合作,這沒問題,但請不要讓我知道太多……”
“OKay……”
凌若絮毫不猶豫點頭道:“So……你最後……會選擇怎樣處理這件案子?你打算讓萊斯利公司頭疼麼?”
“這,就是我接下來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蘇煦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輕聲道:“我或許不會將真相彙報給警方,但——我這不是在向董家示好,請淩小姐,代替我向那位航運王子,轉達我的這層意思。”
“什麼意思?”
凌若絮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道:“我不太懂……”
“呃,這麼說吧……假設我到時候選擇不讓這件案子真相大白,那麼董鶴軒很可能會以為……我是在為萊斯利公司考慮,對吧?所以我請你跟他講清楚,我那樣做,並不是為了依附權貴……就是這個意思。”
蘇煦耐心解釋道。
“哦……”
凌若絮慢慢點了點頭,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蘇煦好一陣子,輕聲道:“其實,你也可以不解釋,這個解釋……純屬多此一舉,有點傻,不、不是一點點傻,是傻到了一定的境界。”
“我也覺得挺傻的,所以啊……我才不好意思自己說,那樣會顯得有些矯情。”
蘇煦笑道:“若是董鶴軒對我處理案件的方式很滿意,並表示要請我吃慶功宴帶我認識朋友什麼的,你可以直截了當的第一時間幫我推了……因為,如果是他到時候來請我,我自己推,那就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真搞不懂你這個人。”
凌若絮盯著蘇煦看了半晌,依舊是想不通,這樣的奇葩究竟是怎樣煉成的。
“正因為在這個地球上,有著許許多多搞不懂的人,這世界……才會顯得多姿多彩。”
蘇煦微微一笑,平靜注視著幽暗的海水。
夜愈深,海風漸涼。
“在登船之前,對於海景,我是滿懷期待的,以前我也見過大海,然而登上這當世最豪華的郵輪,卻是平生頭一回。”
蘇煦輕聲道:“然而在登船之後,幾天下來,我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海洋依然是原來的海洋,並沒有多麼瑰麗的風景。”
“你失望了?”
凌若絮的語氣聽上去冷冰冰的。
“失望倒談不上,只能說……是滿足感沒有達到預期值吧,起初是這樣子的,不過現在……情況又有了改變。”
蘇煦不慌不忙道:“再過不久,郵輪就要抵港了,對於眼前這片風景……我開始有些不捨了。”
“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臨別之際,才追悔莫及。”
凌若絮淡然道。
“我很珍惜好不好……你瞧瞧,天氣已經這麼冷了,每天黃昏都跑到甲板上來看海的,除了我,還有幾人?”
蘇煦表示很無辜。
“黃昏時已經很冷了,現在深夜,更是冷上加冷。”
凌若絮瞪了一眼蘇煦,抱怨道:“我在你旁邊站這麼久了,你都不知道把風衣讓給我……”
“呃……你冷你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冷呢?對了……你站著不累麼?”
蘇煦笑道:“我提供一個更好的建議,可以一舉兩得……你坐在我腿上吧,既不會冷,也不會累。”
“那我寧願選擇回船艙去……”
凌若絮回答得幹淨利落,可她卻並沒有挪動腳步。
蘇煦當機立斷,起身一把將凌若絮摟入了懷中,近距離聞到她如空谷幽蘭般淡淡的體香,蘇煦的心跳不禁加劇,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
凌若絮心跳的速率更快,低頭之際,耳畔的雪肌湧現出一抹幾不可見的羞紅之色。
兩顆躍動的心靈,在寒涼凜冽的海風之中,零距離相互依偎。
“星空與大海,在抵港之前,一夜看個夠吧……”
蘇煦的語氣平和,且淡然。
只是他的手,卻不太老實……
被撩得渾身燥熱有些不能自已的凌若絮剛想抗議,蘇煦卻先聲奪人道:“這叫摩擦取暖……”
從前慢,天幕上的星星,可以數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