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從來不會持續很久,幾天的細雪過後,天氣就放晴了,這天午後,蘇煦陪葉安琪吃過飯,回學校沿著舊校區的林蔭路漫步。
道旁是梧桐,樹葉枯黃,地上也落了不少枯葉,因學校放假,也沒人清理,再加上地上枯葉上的雪晶還未融化,兩人走在上面,“沙沙”的響聲,清晰可辨。
兩人並肩走著,葉安琪挽著蘇煦的手臂,也只有在蘇煦面前,她才會展現出如此小鳥依人的樣子。
說到底,任雅柔與葉安琪骨子是同一類人,有主見且不習慣依賴他人,只不過任雅柔的氣質較為外顯,而葉安琪則比較內斂。
兩人一路上交談不多,大抵上是一些生活中的瑣事,蘇煦下意識握了一下女友的手,觸感冰涼,於是停下來,走到路邊,在自動販賣機裡買了一罐熱咖啡,遞到女友手裡。
“暖暖手吧。”
兩人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都在注視著眼前空曠的校園。
葉安琪將熱咖啡抱在手裡,發了一會兒呆,最後低頭看著腳邊的落葉,說道:“我爸以前說過,對於平庸的人來說,要做到不凡很難,而對於不平凡的人來說,保持中庸也是個技術活,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槍打出頭鳥,即是這個道理,他沾沾自喜的告訴我媽,別看他碌碌無為,其實像他那種人,能夠做到中庸無為,是很了不起的。”
“你父親,本就是個了不起的人。”
蘇煦由衷歎服說道:“錦衣夜行,素袖藏金,大隱隱於朝,我自問是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
“以前我總認為我爸那個人,挺無趣的,成天最大的愛好,就是戴著眼鏡品讀那些不知道從哪兒淘來的孤本古卷,再不就是去國外收集一些明明不值錢又沒有什麼收藏價值的紀念品,又不見他把那些東西曬到網路上,典型的過分低調,自娛自樂。”
葉安琪停頓了片刻,輕聲說道:“不過,現在想來,我真的很欽佩我父母。這二十多年以來,我家一直都風平浪靜,無論外界是多麼的光怪陸離紛紛擾擾,我們的家庭彷彿是始終隱於世外一樣,風雨不動安如山。”
“旗未動,風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動。”
蘇煦笑道:“而這,便是令尊看似平凡裡的不凡之處了。”
葉安琪見蘇煦對於自己的觀點深以為然,便進一步意味深長說道:“平安是福啊。”
“是的,平安是福。”
蘇煦緩緩點頭。
“我記得去年初,有則新聞轟動一時,一位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在獅城跳樓自殺,死因眾說紛紜,甚至還有網友懷疑說那不是自殺而是他殺。”
葉安琪搖頭惋惜說道:“我記得那人好像年紀不大,三四十歲,多可惜啊。”
“我看過那則新聞,那家公司規模不小,控制參股的海內外企業有70多家,那位董事長的確是一位年輕有為的成功人士,意外身亡,確實挺可惜的。”
蘇煦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
葉安琪默然,她將易拉罐放在旁邊,拉住蘇煦的手,久久沒有說話。她的手已不再像剛才那樣冰涼,握在手心裡,感覺溫潤如玉,柔若無骨。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北風刮過,吹得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
蘇煦看著樹葉,怔怔出神。
“小琪。”
蘇煦斟酌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語出驚人:“如果我是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自私自利之人,恐怕,我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認識吧?”
“嗯?”
葉安琪一下愣神,她沒料到蘇煦會突然之間問出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過細細回想起來,蘇煦說的倒也沒錯。
葉安琪與蘇煦曾經並不認識,他倆的初次相識,純屬是巧合。
而此地,便是兩人相識的地點。
那棟廢棄不用的舊教學樓,近在咫尺,抬頭便可望見。
光陰飛逝,轉眼間,兩人已認識了大半年時間了。
這一天,葉安琪驟然發現,她似乎從未認真想過,她究竟喜歡蘇煦的哪一點。
是英俊帥氣麼?並不是,此前對葉安琪窮追猛打的奶油小生大有人在,無一例外是家境殷實的富二代官二代,可葉安琪從來都不覺得顏即正義。
是因為人品麼?難道蘇煦是個人品很好的人?
也不是。
嚴格來說,蘇煦是個壞人,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可能將法律、道德踐踏於腳下的無恥之徒。
那麼,他到底有哪一點好呢?
葉安琪沉思了半晌,輕聲說道:“你說的沒錯,那天如果不是你見義勇為,我們也不會有機會認識。普通學生也不可能有那份膽量,將教職人員揍成豬頭,而絲毫不擔心後果。”
“前怕狼,後怕虎,什麼都怕,那何必做人?下輩子做老鼠得了。”
蘇煦笑了笑,說道:“這句話,是我老爸曾經說過的,在我眼中,他也是個不平凡的人。”
“噢?那麼你老爸有什麼不凡之處呢?”
葉安琪來了興致,對於蘇煦的家庭,她一向很好奇,倒不是好奇蘇煦家裡是貧是富,而是好奇蘇煦的父母雙親究竟是怎樣的人。
“真計較起來,他其實是平平無奇的一個人,既沒錢也沒才還沒什麼志氣,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他竟然娶到了我母親那麼好的一個女人,我也是挺佩服我老爸的,如果說他身上真有什麼不平凡的地方,那即是——他的運氣特別好吧。”
蘇煦想了一會兒,又說道:“說起來,我想到了一件往事。在我小時候,我老爸常常給我講故事,有一次,他講到了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的故事,阮籍曾說過這麼一句名言——禮法這宗事,難道是為我這樣的人規定的嗎?現在想想,這個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
“原來這就是你過去一直瘋瘋癲癲的緣起啊,不過說起來,阮籍似乎是崇奉老莊之學的吧,他一生都謹慎避禍,對嗎?”
葉安琪不失時機指出。
“與其說謹慎避禍,倒不如說是避而不仕,對於朝堂權貴的拉攏,採取消極退避的態度吧。”
蘇煦淡然說道:“為官是一方面,做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說到老莊之學,莊周曾寫有涸轍之鮒這一典故,對於監河侯那一類人,莊周的態度,似乎是不怎麼待見的。”
葉安琪一時語塞,賭氣把手抽了回來。
蘇煦頓時產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瞧這架勢,似乎不太妙?
削尖了腦袋都想在今年過年去葉家拜訪一下順便露露臉的年輕俊彥海了去了,在這個拼爹的年代裡,論家境論地位論今後的發展前景,那些富二代官二代哪一個不是可以將蘇煦秒得體無完膚?
最要緊一點,那些人個個都可以在葉安琪面前俯首帖耳惟她馬首是瞻,葉安琪又必要在蘇煦這裡受這份窩囊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