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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高處多風雨

1915年秋,某日,悠閒逍遙的袁克文偕清吟小班的名媛溫雪泛舟昆明湖吟得佳句。次日,湖南龍陽才子易哭庵到訪……

頤和園,久違了。

自從老佛爺歸天,世事更替,王旗變換,清廷那批最後的王公大臣也很少有興致去逛頤和園了,仁壽殿沒有留下仁壽,排雲殿排不盡的憂煩,歲月把灰塵細微而精密地堆砌著,及至清室退位,頤和園仍為遜清皇宮轄有,優待條件中曾規定清室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作為溥儀的永久居住之地。因而園中事務仍由清室“內務府管理”。你道怪不怪,西太后一死,籠子裡的鳥也不叫了,金魚池裡的魚也死得差不多了,林中花木凋敗,湖上不見舟楫,老太監說話了:那是老佛爺的命太硬,她不想死,想萬壽無疆哪!這不,還得死,老佛爺生氣了,讓光緒帝先一天死,等她死的時候便把園中的山水精靈都捏在手掌心帶走了。

生不帶來,死得帶走,真有點兒像西太后。

既然仍為清室所有,正門、旁門便一律緊閉著,一個殘存的封建的角落,春花與秋葉同樣寂寞,老百姓望而止步。

對袁克文及民國的一些顯貴來說,頤和園的大門會悄悄地開啟。

袁克文與溫雪一進門便有幾片黃葉打著旋兒落到了腳下,秋陽還是溫暖的,陽光穿過稀疏的樹葉,總是沒有夏日的熱烈了,再加上零零落落的吆喝聲:“二爺到!”袁克文覺得有點兒淒涼。

曾經輝煌過的一切,彷彿草木都仗著權勢,還有湖水、遊船,因為一個老婦人的威權而爭相簇擁,在那些朝拜的滿漢大員的戰戰兢兢前,萬壽山竊笑過,摸透了西太后脾氣的太監們像做戲一樣一天到晚熟練地表演著,一出連臺本戲。

袁克文牽著溫雪的手走到船塢。

“老佛爺遊湖是從這兒上的船嗎?”溫雪問。

袁克文點點頭,此刻他想起了一件往事,這往事就發生在頤和園裡。袁世凱在直隸總督任上,有一次帶著袁克文到頤和園給老佛爺拜壽。袁克文時年十七,一表人才,談吐也文雅,老佛爺大喜,當即“指婚”,要把她孃家的侄女許配給袁克文。袁世凱何嘗不知道這是老佛爺的恩賜?卻又當即急中生智撒了個謊叩頭謝恩後奏明:“犬子從小已經定親,不日就要完婚了。”老佛爺遂作罷。袁世凱父子連夜趕回天津,為了避免東窗事發落個欺君之罪,便託人說合,無論貧富,只要姑娘賢惠就行,惶急之中與劉梅真成婚。

袁克文當時不解的有二,一是袁世凱為什麼要騙老佛爺?二是何以這樣怕老佛爺?現在要明白多了,前者是袁世凱的精明,老佛爺垂垂老矣,百年之後誰知世道怎麼變?不可累及子孫。後者是老佛爺的權勢,生死榮辱全在她一張口,怎能不怕她?市井街頭的子民百姓就不一樣了,沒有依附,從不做高官厚祿的夢,私下裡說說老佛爺的笑話,倒要自在得多。袁克文一生小視官場,混跡名流,與那一次朝見不無關系。

重遊頤和園,原本是想避開京中的喧囂,一片“勸進”、“請願”之聲,類同笑話肉麻得緊。袁世凱大權獨攬之下為什麼還要當皇帝,袁克文百思不得其解,而他要好的清流、文士莫不以為此舉著實冒險且為多餘。大哥袁克定,這些日子更是呼風喚雨不可開交,連“皇長子”的一顆金印都已刻好了。不知道中南海裡還會鬧出什麼笑話來?再聽聽阮忠樞說的話:“寧為帝王犬,不作民國人”,這是什麼話?袁世凱卻很高興,昨晚吃飯的時候在飯桌上說他“忠心可嘉”,袁克文真想說“馬屁誤國”,可是他不敢說,大哥籌辦帝制有功,在袁世凱面前重新火起來了。就連他父親的姨太太們背地裡也都嘰嘰喳喳,誰個妃誰個嬪地議論著。那一天早上在豐澤園六姨太太把袁克文叫住,問的就是這個事兒。天哪!袁克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到六姨太太,你道為何?

這件事兒還真和朝拜老佛爺那一次挨著。袁世凱讓袁克文去南京看望幾個舊友,袁克文生性好玩樂,金陵勝地有釣魚巷有秦淮歌女,居然樂不思歸,結識了一個姓葉的揚州姑娘,春風一度之後便私下訂了嫁娶之約,臨別,葉姑娘還有一張玉照相送。

袁克文回到天津覆命,給袁世凱叩頭的時候,那張玉照從口袋裡掉到了地上,袁世凱眼明心細:“這是什麼?”

袁克文已經一頭冷汗了,他還沒有結婚,在外邊太荒唐了,總覺心虛,袁世凱說過,一個男人先要明媒正娶有個老婆,再出去荒唐,娶幾個姨太太回來,那是有本事。他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夫人九個姨太太,他並且正告過正室於氏:“吃醋是不對的。”

袁克文畢竟才思敏捷,當即答道:“孩子在南京給父親物色到一個揚州姑娘,不知是否中意,便帶回了一張照片。”袁世凱接過照片大喜過望,還誇了一通袁克文孝順,連聲說:“中!中!”第三天袁世凱便派管家符殿青多帶銀子到南京接人,葉姑娘以為是袁克文不負前約派人而來,哪知到了北京洞房花燭夜,不見袁克文只見袁世凱,心中鬱怒可想而知。好在葉氏風月場中練歷過,知道其中必有內情,便也隱忍下來了,這就是袁世凱的六姨太。從此,袁克文便處處避著六姨太,心裡總是不安。

溫雪見袁克文沉吟良久,便遞過一盞茶。

袁克文接過,把溫雪的手軟軟地捏著:“想聽聽西太后是怎麼遊湖的嗎?”

溫雪點頭:“當然。”

“老佛爺的龍舟就靠在我們上船的那個船塢,船頭桅杆上是一面黃龍旗,最妙的是兩條龍鬚,由兩根藍色金絲繡帶繡成,上下飄拂長有丈餘或舞起空中或掠過水面,另一只副船緊跟著,那是老佛爺喜歡的陪客。另有兩隻小船緊隨其後,一隻船上掌管茶水,另一只是御膳房的。湖面上荷花叢中還有三兩只柳葉舟,宮裡人稱之為‘瓢扇扇’,一舟一楫一個艄公,竹笠蓑衣埋頭在紅花綠葉中,荷花十里一漁翁,江南景色,這是裝點給老佛爺看的,那些艄公自然是太監扮的。離老佛爺的龍舟更遠一些的是樂工船,幾個吹簫的,讓簫管之聲遠遠地傳來。

“船向西繞了一個弧形的彎,到了玉帶橋,然後是西堤六橋,再看湖心,水面上一片折射的金光,那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在陽光下的造化,水裡有抖動的殿宇樓臺,人在湖上,猶如仙境,風從西山上吹來,花在日光下微笑,音樂在湖面上盪漾。

“再後是老佛爺用膳,即使在龍船中,也要擺一百二十道菜,由站立侍候的榮壽公主輕聲請示哪些菜可以撤下,因為這中艙畢竟不是宮殿,但那派頭也是少不得的。不停地上不停地撤,老佛爺細嚼慢咽一個鐘點,飲過茶,老佛爺會站起身來出中艙踱到船的前面,揹著左手,右手端著水菸袋,吸一口水煙,往四下裡一望,但見知春亭、龍王廟、排雲殿都在濛濛水汽中,好不怡然自得。”

袁克文的船也到了玉帶橋下。

“老佛爺是皇帝的皇帝,做到最後不也是死嗎?死了之後不也是捱罵嗎?”

溫雪知道袁克文是在為袁世凱稱帝的事情煩悶,一時竟不知如何寬慰的好,想了一刻便道:“二爺,這件事由不得你吧?”

“當然。一批馬屁精團團轉,都想今後封官許爵的,還有我大哥。”

“我看更想做皇帝的是你大哥。”

“老爺子也想,他侍候皇帝侍候久了,什麼官都做了,就差皇帝沒有做過。”

“你是厭惡你大哥呢,還是皇帝?”

“都厭,更厭皇帝,還擔心老爺子不知會弄個什麼結局。”

“那就好辦了,二爺的詩寫得好,不如留下幾句話算是有個交代,我替你儲存著。”

“好!”袁克文正想一吐為快:

其一

乍著微棉強自勝,

荒臺古檻一憑臨。

波飛太液心無往。

雲起蒼崖夢欲騰。

幾向遠林聞怨笛,

獨臨虛室轉明燈。

絕憐高處多風雨,

莫到瓊樓最上層。

其二

小院西風送晚晴,

囂囂歡怨未分明。

南迴寒雁掩孤月,

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留身爭一瞬,

蛩聲催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清淺,

微念滄浪感不平。

溫雪:“二爺,真是好詩!‘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袁克文:“我已推敲好幾天了。”

溫雪:“二爺你說,詩是怎麼寫的?”

袁克文:“有情也,有感也,有苦難也,都能成詩,唯淺薄之輩不能為。”

溫雪:“‘東去驕風動九城’,這一句我不太明白,上一句說的好像是你的南國之行。”

袁克文點頭:“東去驕風,‘二十一條’也,奇恥大辱!”

溫雪靠在袁克文的肩頭,不語,卻只是任眼裡閃著淡淡的淚花,以前她只是覺得二爺大方、人好,有情趣。

袁克文輕輕地拍了一下溫雪的肩頭,這要比撫摸的分量重得多,紅顏知己可以重託的意思吧?

誰都知道醇酒婦人為袁克文之所好,卻探不見他心裡的那一份悽楚與孤獨,有時候便只能對溫雪這樣的女孩兒家一訴心曲。“我想,我應是浪跡天涯的命,人皆奇怪我為什麼好住飯店,以為一擲千金擺闊氣,非也!飯店是旅人住的,旅人者來去匆匆過往之客,人生不過一夢而已,活著人在江湖,住店反而舒服一些,你說怪也不怪?”

是夜,他們下榻玉泉精舍。

溫雪研墨,袁克文將日間所吟的兩首詩抄畢,並加小序:“乙卯秋,偕雪姬遊頤和園,泛舟昆池,循御溝出,夕至玉泉精舍。”寫完,袁克文囑咐溫雪:“明天哭庵兄來,你備一點兒酒菜,一醉方休!”

易哭庵,湖南龍陽才子,工詩詞、好遊歷,性情中人,袁克文的金蘭兄弟、詩酒之交。兩個人見罷,易哭庵卻有一點兒驚奇,按照往常的習慣,克文身邊此刻應該至少有十個八個詩友,高談闊論,吞雲吐霧,難得今天這般清靜。袁克文倒也直率:“而今京城裡烏煙瘴氣,老爺子想做皇帝,馬屁精雀躍左右,以後的日子不知怎麼樣,咱兄弟倆多喝幾杯酒多說幾句話,今夕不知明夕!”

易哭庵從湖南來,那邊的擁袁稱帝活動在獨霸三湘的靖武將軍、袁世凱心腹湯薌銘的操縱下,用易哭庵的話說:“實乃熱鬧之至,獨闢一幢西式小樓,四周有圍牆,軍警把守大門,專接籌安會每天發下的十萬火急電報,還有‘我等十人’的梁士詒的密電。快要選舉國民代表了,據說均由湯薌銘圈定,辦選舉的人先集中督軍府,訓話。訓話時四周軍警荷槍怒目,然後是讀楊度的《君憲救國論》,再後是發給銀元一律送往妓院行樂。”易哭庵說畢不能不感慨一番了,“以大總統之精明,怎會出此下策?”

袁克文:“豈止下策,末路也。”

溫雪請他倆入席,卻是一桌滿漢大菜。

袁克文與易哭庵三杯幹罷,遞過詩箋給易哭庵:“昨日昆明湖上口佔,請兄斧正!”

易哭庵讀罷,一反平日拍桌子叫好的狂放,先小心翼翼地將詩箋放在旁邊的茶几上,輕聲道:“寒雲兄詩作無數,才高八斗,後人不忘、歷史有載的卻是這兩首無疑。”

袁克文:“心中塊壘,不吐不快,卻不曾想到今後。”

易哭庵:“對了!功名之士,決不能為冷泊之言;輕浮之子,決不能為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工部能興廣廈萬間之願,蘇東坡則師四海弟昆之言。凡為此等詩者,其心如日月,其詩如日月之光,光之所至,日月所在,得天道自然也!妙哉吾兄所作!”

易哭庵論詩,為時下一絕,可惜那時候的詩人及論家大多不靠稿酬餬口,隨時說隨時丟,傳之後世的甚少。

袁克文的旁徵博引據經用典不如易哭庵,只是他的直覺再加上過目不忘,也使易哭庵誠服。“其實,我之為詩,正如前人所言:‘貴人舉止,咳唾生風。優曇花開,半刻而終。我飲仙露,何必千盅?寸鐵殺人,寧非英雄?博極而約,淡蘊於濃’。”

話題又回到袁克文的新作上。

易哭庵:“寒雲兄,你在構思這兩首詩時,心情有點兒煩躁?”

袁克文:“誠然。”

易哭庵:“字裡行間能讀得出來,氣韻稍稍有點兒滯隔,倘若兩首成一首,既是一氣呵成,還能便於流傳,兄以為如何?”

袁克文:“仰仗龍陽高手!”

易哭庵:“不敢,寒雲兄見笑。”

只見易哭庵取過筆墨也不看原稿,閉目片刻一揮而就:

乍著微棉強自勝,

陰晴向晚未分明。

南迴寒雁掩孤月,

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留身爭一瞬,

蛩聲催夢欲三更。

絕憐高處多風雨,

莫到瓊樓最上層。

袁克文讀罷,喜不自禁:“高!高!”

不知不覺,談詩的時光多,喝酒的時光少,已經是夜裡**點鐘的光景,袁克文卻意猶未盡,對溫雪說:“你先歇著,我們去柳泉居喝大酒缸去。”

那年月,北京有幾處喝酒的好去處,即是人稱大酒缸的酒肆。酒肆不同於飯店的是古風更濃,一家門臉,進門便是曲尺形的木欄櫃,櫃上放著幾盤花生米、五香豆之類的小菜,櫃檯外面是半截埋在土裡的大酒缸,蓋著硃紅印漆的大缸蓋。大酒缸四周設矮凳三五張,酒客便圍著大酒缸以缸蓋當桌,味道好極了。

阜成門外蝦米居,護國寺柳泉居,都以大酒缸聞名。

去大酒缸的才是真正的飲酒,而不是借飲酒為名而大嚼各種菜餚。所以不僅一般的居民百姓,就是文人中真好杯中物的也常去大酒缸。

柳泉居大酒缸店的歷史足足有二百年,後院有一株大柳樹、一眼甜水井,柳泉居由此得名,人間多少興亡事,這一柳一泉都了然於胸而默默無語。

柳泉居的老闆當然認得袁克文,當即朗聲喊道:“二爺到!二爺您賞光後院棚子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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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文、易哭庵在後院柳樹下落座,原來後院地裡埋的也是大酒缸,而且是原壇原味的正宗紹興花雕,不是屋子裡櫃檯外面的山東黃,山東黃倒也清醇,可惜味道太甜。

喝花雕是要溫過的,這溫便大有講究,不冷不燙而是熱,熱也要熱得適中,略勝於溫而且有幾縷熱氣飄著,一口下肚,五內俱熱。

“好去處!好去處!”易哭庵讚不絕口。

柳泉居的酒壺是北京大酒缸的名店中獨一的:紫銅高爵,一爵四兩。先是兩人共用一爵,斤把花雕下肚,袁克文興奮了:“不可,哭庵兄,一人一爵為好。”

老闆是山西人,滿口山西腔,酒客就愛聽他的山西腔,他便把山西腔腔得珠圓玉潤,又送來一爵。

大酒缸飲酒為主,不炒菜,但袁克文一到便例外了,河蝦、驢肉、清蒸草魚,甚是鮮美。

喝了足足兩個時辰,接下來的節目自然是去八大胡同,不用說的。山西老闆卻不肯收銀子,說:“二爺您賞光,我怎敢收錢?”

袁克文有點兒醉意了,摸出十個“袁大頭”:

“老闆,要麼你今天算是請客,裡外客人都不會鈔,要麼統統由我付!”

十幾個酒客紛紛離座道謝。

對袁克文而言,八大胡同並不陌生,最使他流連忘返的則是陝西巷號的怡香院,老闆是鼎鼎大名的賽金花。賽金花雖風韻猶存,袁克文卻不是趨之若鶩中的一個,他只是一直想聽賽金花說說當年八國聯軍瓦德西的事情,賽金花總是避而不談。

當時京城傳言紛紛眾口一詞,說賽金花如何要瓦德西停止聯軍在北京的燒殺,並撤出北京。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把珍妃扔進井裡後與光緒皇帝倉皇出逃,泱泱大國之都便留給了入侵者,聯軍總部並下令放假三天公開搶劫,國寶民財、姦淫殺掠,四九城中,天昏地暗。

賽金花直闖儀鸞殿見到了瓦德西,兩人進內室一番溫存後,賽金花說:“我是卑賤的殘花敗柳,卻仍有民族的羞恥之心。”她留在儀鸞殿陪同瓦德西,但要求瓦德西停止殺戮並把軍隊撤出北京。

接著留在北京住賢良寺內的李鴻章與瓦德西和談成功,北京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秩序,究竟與賽金花有沒有關係?

總之,賽金花的名氣愈來愈大了。

她沒有跟瓦德西走,卻開設了怡香院這是無疑的。

袁克文在洋車裡對易哭庵說:“聽家父說過,老佛爺回到北京後氣不打一處來,說大清國要不是一個妓女擋一下,眼看就完了,賽金花也算是奇女子了!”

到得怡香院,門口的龜公早已報過“袁二爺駕到”,賽金花理一下雲鬢,款款而出時,易哭庵正在門口白色的路燈下看牌子,一塊牌子兩個巴掌大小,油漆彩繪,中間是毛筆正楷寫著姑娘的藝名。“字寫得不錯。”易哭庵說,袁克文拉了他一把,賽金花剛剛迎出門了。

易哭庵回過神來,只見賽金花薄施脂粉,長髮披肩,眉宇、身段,只有成熟的韻味,不見歲月的皺褶,言談舉止卻如大家閨秀,沒有一點兒風月場中的味兒。在帶路把他倆引到樓上時,旗袍下露出的玉腿,微微扭動的腰肢,使易哭庵不禁怦然心動。

到得樓上雨來軒中坐定,一張八仙桌四把太師椅,靠牆有沙發、茶几,牆根是一盆秋海棠,那是八大胡同中頭等妓院的飲茶客間。易哭庵望了一眼這怡香院的格局,只見樓的牆上都雕著花,院牆上則繪有古色古香的仕女工筆彩圖,樓的兩邊裝有精美的鐵花籃,應時鮮花微吐幽香,樓梯的立柱全是雕花的,可謂是雕樑畫棟了。

賽金花寒暄一番後,親自給兩人各斟了一盞碧螺春茶,這是格外的禮遇,隨即告退。其餘的瑣事自有別人打理。

賽金花剛離開,樓對面的欄柵旁便忽然出現了一排或靜或動或笑或不言不語的十幾個女子,一律是南方蘇州、無錫一帶的姑娘。袁克文、易哭庵挑選一番,進屋侍候的龜公只需憑兩個人的眼色便心中有數了:袁克文看中的是右手第三個,易哭庵則是左手第一個。俄頃,兩位姑娘進屋,一為蘇蘇一為雪雪。入座,把酒之後,蘇蘇彈琵琶,雪雪拉二胡,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易哭庵在京城詩友眾多,慕名者更是趨之若鶩,幾乎日日有酒宴。酒過三巡,易哭庵必定要吟哦一番袁克文的新作,“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兩句,頓時流傳。軍政執法處的密探並蒐集到了這首詩的全文,報告給了袁克定,原想兄弟手足打一個招呼事情過去就算了,不必彙報到袁世凱那裡。哪知道袁克定正在為立皇太子的事擔心。袁世凱露過口風,說“大兒子跛足、算五根不全,二兒子才貌都夠,就是太放蕩”,言下之意還在琢磨之中,豈非天助?

袁克定捏著他弟弟的詩,到了袁世凱的辦公室:“父親,你看一首詩,外面在流傳,反對父親的。”

袁世凱精神頓時緊張,一讀之下勃然變色:“誰寫的?”

袁克定:“兒子不敢說。”

“說!”

“兒子不忍說。”

“你到底說不說?”袁世凱咆哮了。

“二弟寫的。”

“混蛋!敗類!混蛋加三級!”

袁世凱怎能不生氣?帝制活動已到了最後時刻,各省的國大代表都已推選出來,更改國體、選舉皇帝就在眼前了。擁護者有之,反對者有之,反對者中梁啟超罵得最狠。

“其次就是二弟了。”袁克定輕聲地加上一句。

“叫袁乃寬來。”袁乃寬是袁世凱的大管家。

袁乃寬奉命趕到。

袁世凱:“從現在起,招兒不得離開中南海,如有差錯唯你是問。”

袁乃寬一愣,以為自己的耳朵有問題。

袁克定見狀又重複了一遍,袁乃寬退出。袁乃寬是袁世凱的同鄉,認了本家,跟袁多年極受信任,總統府內的一應雜事全由他一手包攬的,僕役們或稱他袁大管事,或稱他袁頭。袁世凱稱帝,袁乃寬無疑贊成,這裡除了效忠主子及個人將來的封官晉爵外,談不上任何別的。在袁乃寬看來,今後最有望繼承大統的是袁克文,再加上克文平時待人隨和,所以和他的私交也非同一般,如今之事,要袁乃寬親手把他看押在中南海內,卻是既不敢違命又不忍下手。

袁乃寬左思右想,心生一計,便放了一把手槍在外衣的口袋裡,徑往流水音而去。

袁克文正要外出。

寒暄罷,袁乃寬摸出手槍往紅木八仙桌上一放,頭一沉,說:“二爺,您殺了我吧!”

袁克文好字畫好古泉好醇酒好女人,卻從不曾擺弄過手槍,如今一把槍在跟前,機頭開啟著,黑森森的槍口對著袁乃寬,這是什麼事兒?也不像開玩笑。

“這是幹什麼?我為何要殺你?”

“不!二爺,你殺了我的好!”

“你這是何故來著?”

“你殺!只有殺我一條路了!”

“到底為了什麼?”

袁克文已經急得幾乎要瘋,袁乃寬這才從頭細說:“論情論義,我不能這麼做,大總統的令又抗不得,豈非只有一條路,你殺了我趕緊離開中南海,找一幫哥兒們先躲起來再說。”

袁克文:“不就是軟禁嗎?不用你下手,我自己照辦不就得了!沒事兒,走吧。”

袁乃寬算是完成了任務。

袁克文心裡明白,又是袁克定搞的鬼,而且就為那一首詩,不過讓他們看到了也是好事,總算說了該說的話。袁克文又在心裡審度了一番:袁克定此人心計奸詐,會不會下毒手?不會,只要老爺子在,他不敢,不過韜晦是必需的了,袁克文轉身回到裡屋,叫梅真侍候鴉片煙。

如此,袁克文日日吐霧吞雲,與袁克定倒也相安無事。

袁克文被軟禁這一訊息又是袁克定私下裡透出去的風,關鍵時刻,立皇太子之際,袁克文遭父之貶對袁克定來說真是莫大喜事。風聲一出,來看望克文的人便絡繹不絕。

這一天阮忠樞來訪。

阮忠樞,字鬥瞻,合肥人,舉人出身。袁世凱做山東巡撫時便是文案,後來官至郵傳部侍郎,因為竭力促成帝制,京城的報紙上便故意寫錯別字,寫成“斗膽匹夫”,一時傳為笑談。

阮忠樞好鴉片,每天下午三時才起床,過足了癮,精神煥發地與袁克文神聊。

阮忠樞:“人生兩大難得,一是難得糊塗、一是難得清靜,老弟兼而有之了。”

袁克文一笑:“阿芙蓉味道更好!”

兩人相視大笑,都是癮君子,盡在不言中。

袁克文:“鬥瞻兄近來忙些什麼?”

阮忠樞:“京城天天有請願的,要大總統早登帝位,以我看為今之計救國救民唯此一途,弟前途無量當好自為之。”

阮忠樞已經讀過袁克文的詩,好言相勸點到為止,卻不便細說了。辭別袁克文後去趕一個在內史監的碰頭會,由梁士詒、楊度牽頭,“全國請願聯合會”已告成立,今兒個是商量向參政院呈請願書,袁世凱已經向阮忠樞交過底了:宜速不宜遲。

這些日子,北京的請願團形形色色,楊士琦、梁士詒、楊度是最賣力的組織者,組織的辦法其實也簡單,把各行業的頭兒找來,許以參加者每人兩塊銀元,口號卻必須統一,如果組織得好,參加者眾,則頭兒另外有賞。請願遊行的路線一般都先在鬧市如王府井、西單牌樓集中,軍警事先早已得到通報便協助組織隊伍,然後沿長安街,人手一面小旗,一路吶喊“擁護袁大總統早登帝位”、“救國救民、君主立憲”、“廢除共和”等口號,再集中於新華門前。由軍警送上茶水,如天熱還發給草帽,稍事休息後繼續喊口號,遞請願書,事畢,發銀元,作鳥獸散。

請願團名目繁多,計有:商會請願團、人力車伕請願團、孔社請願團、乞丐請願團、妓女請願團。

當時北京的輿論界中有《國民公報》、《新中國報》、《天民報》對帝制抱反對態度,有《新中國報》記者衝破軍警的封鎖突入“妓女請願團”中問一妓女:“為什麼要請願?”

妓女答道:“民國取締賣淫,袁世凱做了皇帝,我們會有好生意。”

記者:“這是政府許諾的嗎?”

妓女:“龜公說的。”

次日《新中國報》便有言論:“龜公是誰?”

為使輿論統一,軍政執法處或以金錢收買,或以暴力查封,從此噤若寒蟬,不敢再言反對。飯店、茶館一律貼上紙條上書“勿談政事,致幹嚴究”,竟使“共和國體之下人民,罔敢擁護共和國體”。

上海的報紙卻不管那一套,曾有一副聯語哄傳全國:

匹夫創共和,孫中山不愧中華先覺;

總統做皇帝,袁世凱真乃民國罪人。

寫此聯語的叫崔啟勳,是一名警官,塗鴉在紙片上,被同事告密,後坐牢,袁世凱親令將其槍決。為公開反對帝制而被捕殺之第一人。

袁世凱已經火急火燎了。

“民意”是逼出來了,楊度、梁士詒等一個勁兒往前衝,眼看“選舉”在即,有三個人的態度卻使他大出意外,心中不安。

一是段祺瑞,養病西山,每日與圍棋做伴,關於帝制,梁士詒、段芝貴都去勸過他“領銜勸進”,段祺瑞只當沒有聽見:“殺一盤如何?”拒不勸進。

另外一個是馮國璋,坐鎮江南統轄重兵。三個月前即1915年6月日,馮國璋曾到北京謁見袁世凱,談及帝制問題。

馮國璋:“帝制運動,南方謠言頗盛。”

袁世凱:“華甫,你我多年在一起,難道不懂得我的心事?我想謠言之起不外兩種原因:第一,許多人都認為我國驟行共和制,國人程度不夠,要我多負點責任;第二,新約法規定大總統有頒賞爵位之權,遂有人認為改革國體之先聲,但,滿、蒙、回族都可受爵,漢人中有功民國者豈可喪失此種權利?這些都是無風生浪的議論。”稍停,袁世凱又說道:“你我是自家人,我的心事不妨向你明說,我現在的地位與皇帝有何分別?所貴乎為皇帝者,無非為子孫計耳。你是知道的,我的大兒子有殘疾、五根不全;二兒子才情不錯惜乎成天跟一幫清流混在一起,假名士也;三兒不達事務,從小就像土匪,餘皆年幼,豈可付天下之重?何況帝王家從無善果,既為子孫計,亦不能貽害他們。”

馮國璋為袁世凱的知己之言所感動:“是啊,南方人言嘖嘖,都是不明了總統的心跡,不過中國將來轉弱為強,天與人歸的時候,大總統雖謙讓為懷,恐怕推也推不掉的。”

袁世凱一聽馮國璋所言,勃然變色道:“什麼話?我有一個孩子在倫敦求學,我已叫他在那裡購置薄產,倘若再有人逼我,我就浮槎於海,從此不問國事。”

這一次,袁世凱是表演得太逼真了,逼真到不留絲毫餘地,連一句活話都沒有給馮國璋。

馮國璋屁顛顛地拜見徐世昌:“相國,看來稱帝一事,純屬謠傳,大總統剛才對我說絕無此意。”

徐世昌故作渾然不覺:“金陵夫子廟還是盛況空前嗎?”

馮國璋:“不知相國對京城時下的政局有何高見?”

徐世昌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金陵形勝圖》:“華甫,此書不可不讀。”

馮國璋知道相國今天是下決心滑到底了,卻沒有多加思忖,原來在馮國璋心目中兩個人的位置是大不一樣的:對相國,是可敬;對袁世凱,是忠信!

袁世凱又緣何作這般重大的國體更動,不事先知會雄峙江南重地的馮國璋呢?原來在北洋三傑龍虎狗中,對王士珍,袁世凱格外寵信有加,而一虎一狗即段祺瑞和馮國璋,段祺瑞已經疏離拒不勸進,王士珍與段祺瑞向來面和心不和,馮國璋對這兩人表面上一樣,骨子裡卻更近段祺瑞,這是袁世凱預設的防線。其次,袁世凱認為到了最後登基之日,馮國璋總是多少年的部屬、親信,豈有不來朝賀不會臣服之理?

袁世凱打發了馮國璋之後,在辦公室裡來回走了幾圈,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馮華甫豈有此理!馮華甫豈有此理!”袁世凱能感到馮國璋於帝制有保留,否則“勸進”二字,怎麼會閉口不提?

雖然已經心懷芥蒂,親密卻更勝往常。

一天,夏壽田陪袁世凱午餐,飯桌上有一盆香噴噴油光光的紅燒豬蹄髈,袁世凱馬上說:“這是華甫愛吃的,立即送去。”人還未出動,袁乃寬的電話先已告知:“請上將軍少候,大總統說上將軍愛吃一道菜,我們馬上送來!”紅燒豬蹄髈當即送到了六國飯店。

馮國璋自然感激不盡。

袁世凱又找來徐世昌,相國,袁世凱一向敬重,可就是遲遲不“勸進”。

袁世凱:“近來京城請願要改國體為帝制事,相國可知道?”

徐世昌:“不知。”

袁世凱:“此等大事,總該有所聞知吧?”

徐世昌:“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這一種朦朧和不確定性,是訊號,危險的訊號,袁世凱本應三思的,相反他卻加快了帝制自為的步伐,他的自信有一大半是建立在他以為世人看不透他的投機表演上的,其實,哪一個演員都有卸裝的時候,當然那是在觀眾看來。

現在,他連“帝王總統均非所願戀,洹上秋水,無時去懷”也不說了。

袁世凱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都是振振有詞的,他一直認為他想急轉彎時,唯他才具有能使權力的獨輪車保持平衡的力量和技巧。1915年9月6日,在參政院開會討論請願團的要求時,袁世凱突然派帝制的核心人物楊士琦為代表到會宣讀了一份他的訓詞,最“精彩”的片斷有:

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宜審慎。如急遽輕舉,恐多障礙,本總統有保全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

官樣文章的功夫做足,關鍵在後面:

至國民請願,不外乎鞏固國基,振興國勢,如徵求多數國民之眾意,自必有妥善之法。

袁世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使“全國請願聯合會”成為一個再造民意的機構,國體之變,皇上登基都必須要有合法的金光閃閃的外衣。

袁世凱隨即下令:1915年11月0日,召集國民會議,� �決國體。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袁世凱心裡仍然是不踏實的,他一向聲言不怕內亂,因為他有北洋軍,鎮壓、殺頭、關押,誰不怕?他怕的是一旦登基,西方列強能不能如以前的許諾在第一時間予以外交承認?

日本。“二十一條”既已簽訂,可是日本政府的野心實在太大,日本人從來都信奉這一點:不是大大的賺絕不伸出一個手指頭去助別人一臂之力。其時,對袁世凱有影響的日本顧問有賀長雄前往東京遊說,曹汝霖也作為袁世凱的私人代表與日本政府密談,終於獲得了日本首相大隈的如下保證:

如果中國人覺悟了,他們恢復君主制是很自然的。

只要恢復帝制,當然期望袁大總統當皇帝。

袁世凱的外交以西方列強為重點,而在這列強諸國中英國一直是袁世凱認為最靠得住的後盾,公使朱爾典也是他無話不談的朋友,可是袁世凱不解的是,帝制進行得“熱烈”時,英國人在華辦的《京津泰晤士報》和上海的《字林西報》卻屢有反調,擔心政制驟改引發內亂,而這種擔心的核心實質上就是怕影響英國的在華利益,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為此,袁世凱一反往常先與日本聯手,1915年10月日,袁世凱才與朱爾典會商。當朱爾典聽說日本已贊成帝制時立即改口:英國亦贊成。並且認為:“若中國無內亂,隨時可以實行,此係中國內政,他人不能干涉。”

至此,袁世凱放心了,認為外交上已有把握,並將和朱爾典的談話記錄整理成檔案,以“絕密”級分發高階文武大員,以鼓舞士氣。

1915年10月6日,“全國請願聯合會”向參政院送達第三次請願書,這時候京城的政治格局已成為:袁世凱面授機宜的幾個親信者楊士琦、梁士詒、楊度直接控制著“全國請願聯合會”;該莫名其妙的聯合會又操縱著國會解散後成立的形同虛設的參政會,袁世凱得心應手了。

第三次請願書說:原來召開國民會議以定國體的辦法“過涉繁瑣”。而目前“大勢所趨又難久待”。接著便指示參政院“立法貴簡,需時貴矩”,總之是要快,“另設機關,徵求民意”。參政院奉令之下,1915年10月6日開會決定:不再召開國民會議,而“以國民會議初選當選人為基礎,組成國民代表大會,決定國體”。

袁世凱接到參政院上述諮文後,即於10月8日公佈了國民代表大會選舉法。次日又命令各地將軍竭力保全地方治安,清除亂黨,嚴防煽動,靜候國體之最後解決。

袁世凱自己想做皇帝,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及一夥爪牙們為一己之利而想把袁世凱推上皇帝的寶座,袁世凱卻又要製造出一種“民意”要他做皇帝,為了“救國救民”不得不改革國體做皇帝,局面的支離破碎是萬難掩蓋的了。

狂瀾既倒之際必有風聲。

大廈將傾之前先生裂縫。

說不出袁世凱是興奮還是憂鬱。

將要被推戴為皇帝的袁世凱更加忙碌,精神抖擻地安排人事,批註公文。對袁世凱來說,一個人閉於密室,冥思苦想地調動文武大員,在最適當的時間使其上任或離任,擺到最適當的位置上,尤其是手握重兵的武將軍們,這是袁世凱獨攬大權的第一法寶。具體的運作,則他就不再顧問了。“人放心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他常常這樣身教言傳對袁克定說。“當然也有做不好事的時候,但,人是好的,我的人,能包攬就包攬,該擔待就擔待,實在不行換個地方。”他知道袁克定為人奸刁一些,便常常正色道:“你首先要對人好,魚竿在你手裡,多放點魚餌怕什麼?”

袁世凱得意地捻著鬍鬚:“有時候吞了鉤的魚,我也把它先放回水裡去。”

“嗯,你懂不懂?魚只有在水裡才能養肥。”

一人獨裁的最根本的條件是他一定要有一批可為他驅策替他賣命的種種奴才,奴才中分文武有大小,這些奴才的不好做之處卻在於他們可萬萬不能有絲毫獨立之心。因為“擁兵自重”起家的袁世凱,也最怕下屬的擁兵自重乃至尾大不掉。

馮國璋大嚼了一通紅燒豬蹄髈回南京之後,帝制日見明朗,深感被騙之辱;非但和段祺瑞遙通聲氣拒不勸進,而且還有密報說正與東南四省將軍密商“取消帝制,緝拿元兇”之舉。

袁世凱遂下令,調馮國璋上將軍入京任參謀總長。

哪知道馮國璋稱病不進京不說,居然學起了乃師袁世凱,暗中佈置江蘇各地軍民公然電請挽留上將軍。

袁世凱拍桌子大罵:“馮華甫豈有此理!混蛋加三級!”

馮國璋卻在南京行轅裡消消停停,對親信曉以八字訣:“不露聲色,靜觀其變。”

袁克定最後一次勸說徐世昌的嘗試也失敗了。

袁克定:“相國,大總統實在想付你宰輔之託。”

徐世昌:“關於帝制,我不阻止,乃無力阻止;亦不贊成,固無心贊成。”

袁克定:“相國能否再作考慮?”

徐世昌:“願諸君好自為之!”

說畢,神情黯然,竟端茶送客。

袁世凱聽完袁克定的敘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徐世昌雖非北洋中人,卻是他青少年時義結金蘭的八拜之交,一輩子的朋友了,他誰都罵唯獨徐世昌他不罵,“由他去吧。”

未幾,徐世昌請辭國務卿。

袁世凱不準:“相國,當此國事紛繁之時,項城不能沒有你。”

徐世昌只得直言了:“世昌此時求去,非為自身也。古來舉大事者不可不稍留回旋餘地,若使親貴一一悉入局中,萬一事機不順,誰以局外人資格為謀轉圜?”

袁世凱為其說動,心裡卻也著實為之一驚:這相國實在老滑得可以。

陣前換將,1915年10月6日,陸徵祥愁眉苦臉地接任國務卿。

徐世昌掛冠而去後,立即打道回府深居簡出於東四五條鐵匠營家中,自書“談風月館”一匾,高掛書齋。

大凡敗象接踵而來的時候,敗亡便是無可置疑的結局了。

內史監夏壽田給袁世凱送來一個條陳。袁世凱不愛讀長篇大論,或奏事,或機要,或報章上的重要文章,均由內史監摘錄後送到袁世凱的辦公桌上。

這個條陳上摘引的是一段梁啟超反對帝制的話,語極尖銳且帶諷意,夏壽田知道現在上這個條陳實在是不合時宜,又怕今後事變怪罪下來,便先請示機要局長張一麐,張的回答很乾脆:“早該送上去了,誤國之罪你我均皆有之。”

原來張一麐受袁世凱重託,以機要局取代梁士詒的秘書廳,哪知張在關鍵時刻卻婉言勸阻袁世凱“萬勿稱帝”,袁世凱倒也知道無論如何人家是出於忠心,只是調任教育總長離開軍機中樞之地便作罷了。

夏壽田不知就裡,給袁世凱送條陳時還附加了一句:“我和張局長商量過的,還是請總統過目一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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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一看:

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願者,皆袁氏自請自願;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所謂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舉凡國內國外明眼人,其誰不知者!

此次皇帝之出產,不外右手挾利刃,左手持金錢,嘯聚國中最下賤無恥之少數人;如演傀儡戲者然,由一人在幕內牽線,而其左右十數嬖人蠕蠕而動,此十數嬖人者復牽第二線,而各省長官乃至參政院亦蠕蠕而動;彼長官復牽第三線,而千七百餘不識廉恥之輩冒稱國民代表者蠕蠕而動。

蠕蠕而動,皇帝出矣!

1915年10月5日,全國開始選舉國民代表,這些代表或由袁世凱欽定,或由各地都督點名,選出後不再集中北京開會,而是在各省將軍、都督的監視下於10月8日投票決定國體,投票前先發大洋500塊,川資也。票上印有“君主立憲”字樣,且是記名投票,一人一票往自己名下寫“贊成”或“反對”,誰敢反對?

結果,各省國民代表199人,全部贊成“君主立憲”。

國體改革大功告成。

11月0日,選舉皇帝,程式和決定國體一模一樣,在印有“選舉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皇帝傳之萬世”的選票上,由國民代表親筆簽名即可,袁世凱獲全票,皇帝選出來了。

1915年1月11日上午9時,參政院開會,秘書長林長民朗讀早已準備好的推戴書,讀畢,全體起立,楊度、孫毓筠領頭高呼口號,11時半散會,1時,袁世凱接到推戴書。

千呼萬喚,還差一喚。

袁世凱發回推戴書,因為楊度他們事情做得還不夠過細,一個重要的細節被忽略了,而袁世凱自己倒還記得:他做大總統時曾有誓言“效忠民國”!稍加洗刷,袁世凱便要亮相了。誰去洗刷?當然由楊度等人。

真是急如星火了!

同日下午5時,參政院再次開會,透過第二次推戴書。這麼一急卻露出了馬腳,原來這一切都是事先排練好的,包括疏忽也是故意的,造氣氛,黑夜裡點一支蠟燭,古德曼說的,時明時滅滅了再點,呼之欲出就是不出,不是反反覆覆,怎能說明是天命所歸呢?

自命為國民總代表的參政院第二次推戴書亦出於楊度手筆,楊度事後回憶說:“第二次推戴書是我在籌安會活動中最難寫的一篇文章,也是我為袁項城盡忠效力的最後一篇文章。”

為什麼最難寫?楊度沒有細說,後人倒是可以猜度:這次推戴後,袁世凱不能再故作忸怩,將應聲而出,袁世凱的心虛膽怯處,要由楊度一支筆掃蕩殆盡,袁世凱做皇帝的最後的臺階將在推戴書中鋪出,這還只是一端。袁世凱並不是不知道,他這個皇帝同以往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皇帝相比都有點兒不倫不類,因此推戴書僅僅歌功頌德是不夠的,要有濃濃的民意,不得已而為之,袁世凱任何時候都可以說是你們讓我做的,要留著退路,這一層意思袁世凱從未向楊度明說過,但只要在民意上做足文章自有玄機可伏。最後是關乎楊度本人的,為籌安會,梁啟超率先發難,康有為在海外呼應,孫中山、黃興豈甘罷休?滬上的報章每天都有對他口誅筆伐的,不過他也只有華山一條路了。

簡言之,這篇推戴書將是促使一個泱泱大國在旦夕之間由共和變君主,由總統成皇帝的諸要素中重要的推動力,也是袁世凱唯一可以公之於世的遮羞布、擋箭牌。集政治的險惡、政客的虛偽、文士的無行於一體,公然倡行逆歷史潮流而動仍大聲疾呼大言不慚,同時也多少說出了清末民初歷史更替時暗潮四伏、人心困惑中袁世凱曾經具有的力量,以及國人對袁世凱曾經抱有的希望。實為中國近代史上不可多得的奇文,不能不實錄:

竊總代表以眾論僉同,合詞勸進,籲請早登大寶,奉諭推戴一舉,無任惶駭等因。仰見盛德淵衷、巍巍無與之至意,欽仰莫名。唯當此國情萬急之秋,人民歸向之誠,既已坌湧沸騰,不可抑遏,我皇帝倘仍固執謙退,辭而不居,全國生民,實有若墜深淵之懼。蓋大位久懸,則萬幾叢脞,豈宜拘牽小節,致國本於阽危?且明諭以為天生民而立之君,唯有功德者足以居之,而自謂功業道德信義諸端,皆有問心未安之處,此則我皇帝虛懷若谷,而不自知其撝衝逾量者也。

總代表具有耳目,改昧識知,請先就功烈言之。當有清之末造,武備廢弛,師徒屢潛,國威之不振久矣。我皇帝創練新軍,一授以文明國最精之兵法,剷除宿弊,壁壘一新,手訂教條,洪纖畢備,募材選俊,紀律嚴明,魁奇傑特之才,多出於部下,不數年遂佈滿寰區,成效大彰,聲威丕著,當時外人之蒞觀者,莫不嘖嘖稱歎,而全國陸軍之制,由此權輿。厥後戡定四方,屢平大難,實利賴之,此功在經武者一也。

然後是歷數袁世凱“匡國”、“開化”、“靖難”、“定亂”、“交鄰”等六大功烈,進而言道:

凡此六者,皆國家命脈之所存,萬姓安危之所系。若乃其餘政教之殷繁,悉由宵旰勤勞之指導,則雖更僕數之,有不能盡。我皇帝之功烈,所以邁越百王也。

推戴書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至於前此之宣誓,有發揚共和之願言,此特民國無首循例之詞,僅屬當時就職儀文之一。蓋當日之誓詞,根於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於民國之國體,國體實定於國民之意向,元首當視乎民意為從違。民意共和,則誓詞隨國體為有效;民意君憲,則誓詞亦隨國體為變遷。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則是民意已改,民國元首之地位,已不復儲存,民國元首之誓詞,當然消滅。凡此皆國民之所自為,固於皇帝渺不相涉者也。我皇帝唯知以國家為前提,以民意為準的,初無趨避之成見,有何嫌疑之可言?而奚必硜硜然守儀文之信誓也哉?要之我皇帝功崇德茂,威信素孚,中國一人,責無旁貸,昊蒼眷佑,億兆歸心。天命不可以久稽,人民不可以無主,伏冀撝衷勉抑,淵鑑早回,毋循禮讓之虛儀,久曠上天之寶命,亟頒明詔,宣示天下,正位登極,以慰薄海臣民喁喁之渴望,以鞏固我中華帝國萬年有道丕丕之鴻基!總代表不勝歡欣鼓舞,懇款迫切之至。除將時今發還本國民代表大會總代表推戴書,及各省區國民代表推戴書等件,仍行齎呈外,謹具折上陳,伏乞睿鑑施行。

楊度替袁世凱賣命,也算是搜盡枯腸、披肝瀝膽了。

1915年1月1日,袁世凱發出文告,宣佈接受帝位,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予之愛國,詎在人後?”一切都是因為“國民責備愈嚴,期望愈切,竟使予無以自解,並無可諉避!”

為了“救國救民”,袁世凱“不得不”做皇帝了。

繼之,袁世凱下令改民國五年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改總統府為新華宮,發行紀念金幣及銀幣各一種:一面為袁世凱的頭像,一面以大龍作圖案並有“中華帝國洪憲紀元”八個大字。

袁世凱可以吐一口氣了,可是他分明感到內心裡卻愉快不起來。

袁世凱的三女叔禎從傭人在街上買五香蠶豆包裝用的一張舊報紙上發現了一個秘密:同是《順天時報》,卻絕對和中南海裡見到的不一樣,這一張《順天時報》說,袁世凱稱帝,恐引起內亂!叔禎與袁克文為一母所生,兄妹間感情甚篤,二哥被軟禁後常去看望,便把這一張《順天時報》帶上,想聽二哥說說是怎麼回事兒。

袁克文告訴她:“中南海裡的《順天時報》是大哥搞的假報,專為欺騙父親稱帝用的,大哥此心可謂狠毒!”

叔禎尚年輕又憑藉一向得到袁世凱寵愛,性格也算直率、開朗:“這還得了,大哥太不像話,二哥你為什麼不跟父親說?”

袁克文:“我說了也沒有用,你敢不敢說?”

叔禎:“敢!這就去說!”

當晚9時半,叔禎給袁世凱請畢晚安:“爸爸,你看看這份《順天時報》。”

袁世凱接過,眉頭漸漸緊鎖:“從哪兒來的?”

叔禎:“我的下人從街上買五香蠶豆,包豆兒的紙。”

袁世凱:“下去。”

叔禎:“爸爸!大哥騙你!”

袁世凱:“知道了,睡覺去!”

袁世凱當即披衣,拄柺杖,“篤篤”地下樓,嘴裡“哦”的一聲。

袁乃寬應聲而出。

“叫克定來!”

袁克定匆匆趕到,袁世凱用眼色示意袁乃寬出去,隨即關上大門,手裡已經握住了一根皮帶:“看看,這一張報紙是怎麼回事兒?”

袁克定只瞧了一眼,便“撲通”一聲跪下了:“兒子有罪!”

袁世凱一皮帶打過去,厲聲喝問:“你知道什麼是男人?嗯?男人是站著撒尿的!”再一皮帶接著抽出,“欺父誤國!”

一頓臭揍,袁世凱已經氣喘吁吁,把皮帶扔到地上,臉色鐵青:“可惡之至!混蛋加三級!”這才上樓,那一夜卻是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袁世凱還能說什麼?他自己也是演員,他周圍的人都在做戲。

1915年1月中旬,章太炎的弟子錢玄同去看望先生,其時老先生已由軍政執法處提移至東四錢糧衚衕收押。自入冬以來精神不如從前,夜間常做噩夢,便有《終制》之作,語多淒涼,結尾寫道:“今旦暮絕氣,而宅兆未有所定,其為求文成舊塋堧地,足以容一棺者,他焉安處。”文章寫畢後並手書兩個大字:速死,貼於壁上。

錢玄同告知先生,袁寒雲為反對袁世凱稱帝,軟禁在中南海了。

章太炎頓時顯得很激動:“寒雲怎麼反對的?”

錢玄同便念了那一首詩。

“好!”章太炎大聲叫好,“‘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實乃佳句!”少頃,老先生該是想起了龍泉寺中火燒絲綢被那一幕,只是苦笑不言。

當幾個窮書生聚在錢糧衚衕章太炎先生那裡的時候,段芝貴奉命去西山看望段祺瑞。段虛與周旋:下棋如何?

河北易縣西梁格莊金龍裕崇陵。

這一天,瘦骨伶仃、腦後拖著長辮,著清朝二品頂戴、袍服的梁鼎芬在德宗陵寢前伏地痛哭長跪不起……

梁鼎芬,字星海,廣東番禺人,光緒六年進士,曾任武昌知府、湖北按察使。光緒三十二年,明知慶親王奕劻和直隸總督袁世凱正為西太后寵信有加時,冒死彈劾,歷數兩人行賄、受賄、誤國等罪狀,並一針見血地斷言:“當今朝政皆袁世凱言之、奕劻行之”,前文已有涉及,西太后為之苛責併發回老家閉門讀書去了,這個書一讀就是十七年。光緒皇帝再次起用梁鼎芬不久,又因病開缺。溥儀登基,辛亥革命以後,由陳寶琛推薦召回內庭三品京堂候補在毓慶宮授讀。1914年因德宗皇帝陵工事南北奔走,旋受命守護崇陵,並管理種樹事宜,賞加二品銜。

有報章戲言:梁鼎芬是中國歷史上品銜最高的種樹官。

梁鼎芬愚忠一輩子,最後的五年一直在崇陵種樹,自己捐錢再去籌款,親自栽種、澆水、捉蟲,計有松、柏、檜樹共40601棵,把崇陵內隆恩殿四面、寶城前、琉璃門、月牙院、前案山、後寶山並崇妃園寢庇護在重重綠色之中……

就在梁鼎芬為“大清”痛哭流涕的時候,遜清王室世續、景豐、紹英聯名給袁世凱,對其稱帝之舉無可奈何地說:“……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

袁世凱讀後,當即找出當年對清室的優待條件,並寫了一段跋語:

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待條件各節,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

袁世凱志乙卯孟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