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妄帶著寧青青浮到了半空。
雲層上方沒有雨, 垂眸望下去，只見片片黑雲中撒出萬道雨線，風吹動了雲, 雨域便在大地上緩緩地移動著。
天邊遙遙飛來一張肥厚大毛毯, 遠在天際，只有指甲蓋大小。
謝無妄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垂眸瞥了寧青青一眼, 語氣略重：“阿青。你修為接近合道了。”
“對啊。”她驕傲地點頭。
“御劍本領扔回孃胎去了？”
寧青青：“……”
她勉強也是可以御劍, 只不過歪歪斜斜速度極慢, 比從前修為停滯在元嬰時都不如——像她這種偏科嚴重奇葩，恐怕整個修真界都找不到第二個。
她強辯道：“你見過哪只蘑菇能飛？我這樣已經很好了。”
“是麼。”謝無妄輕輕一哂, “做孢子時候不是能夠飛越千萬裡？越活越回去。”
寧青青：“……”
她忽然想起從前。
謝無妄這個人嘴毒，說正事時候, 訓起人來絲毫不留情面。雖然他只是就事論事, 但在那三百年裡, 她自卑於他們之間天塹般的差距，心中壓力極大。情緒壓抑，便容易多思多慮，以為他嫌棄自己, 從此患得患失。
如今已經不會了。
她向北眺望一眼, 見板鴨崽離得還遠，便抬起手來，勾住謝無妄脖頸, 將自己唇湊上去。
先是輕輕吻了吻他下巴，然後溫柔覆上他薄唇。
他身軀明顯一僵。
她偷笑著, 花瓣尖尖般的舌輕輕叩擊他心扉。
在他反撲之前，她俏皮逃開，用鼻尖拱著他鼻尖, 輕輕軟軟地朝他吐氣：“我學不會……”
謝無妄並不吃美人計：“撒嬌無用。”
她恍若未聞，徑自說道：“我若一直學不會，你就一直抱著我飛，好不好？謝無妄，好不好？”
謝無妄：“……”
他心中洋洋揚揚揮蕩過去千字萬字，想要將她好生教育一番，千言萬語湧到唇邊，終究，只匯成了一個字——
“……好。”
話一出口，謝無妄分懷疑今日的雨是不是落進了自己腦子裡。
或許該怪今夜月色太好，照得她的小臉過分美麗。
蘑菇看著他那雙浮起些許茫然的黑眸，不禁彎起了眼睛，露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謝無妄心思，其實也不是那麼難猜嘛。
心中陳痾，除去一塊。
她笑吟吟地轉開了頭，倚著他身軀朝遠處一看，見那張絨毛大飛毯已經掠進了天聖宮嫡系勢力範圍之內。
更多大修士御劍而起，跟在那只胖飛毯後面圍追堵截。
單論速度的話，板鴨崽因為天生強大血脈，在妖獸中算是數一數二快。即便如此，它也被修士們追得分狼狽，只敢悶頭狂飛，一身新長出來的茸毛被罡風吹得服服帖帖扁在身上。
“要被追上了。”謝無妄淡笑著，隨風踏出。
到了近處，寧青青發現這只可憐崽子已累得呼呼吐舌頭，顯得嘴巴更大，兩邊唇角高高地勾著，像是咧出一個燦爛大笑容。
一雙猩紅駭人的圓眼睛委屈地皺了起來，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它飛掠速度極快，呼呼嗡嗡，帶出一串音爆聲。
身後追著刀光劍影、神通道法。
謝無妄凌空踏出一步，廣袖中揚起一隻冷白的手，烈焰轟然席捲，將當頭飛來的板鴨崽整隻罩了進去。
“轟——”
狂焰翻湧，遮天蔽日。
“道君！”
“是道君！太好了！”
“有道君在，必能順利降妖除魔！”
追擊在板鴨崽後面的修士們激動地呼喊。
焰浪一至，眾人無不退避，遙遙停在遠處。
寧青青只覺身體一輕，謝無妄帶著她掠進狂焰之中，將她放在板鴨大飛毯上。
板鴨崽見到寧青青，欣喜地趴下耳朵，彎起眼睛。正要激動地打招呼時，眼珠一轉又看見謝無妄，肥鴨立刻且慫且炸毛。
寧青青趕緊抱住它絨毛大脖頸，抓著它耳朵安撫它。
‘崽，淡定，且與謝老狗虛與委蛇！咱還要靠他擺脫追兵哪。’
“嗷、嗷嗚……”不甘不願。
它被攆了近萬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實在是有些懶得打架，既然竹葉青誠-心誠意地要求，那它就暫時先放謝老狗一馬。
安撫好崽子，寧青青憂鬱地望向謝無妄。
他並沒有修改道律，如今修士見妖獸，殺無赦。
人族與妖獸，仍是不死不休局面。
倘若身為天下至尊他，竟在人前公然庇護一隻妖獸的話，定會寒了千千萬萬前線將士們心。
寧青青不禁有些擔憂——他要找個什麼理由呢？
幽幽望去，只見謝無妄仍是那副波瀾不驚虛偽笑臉。
他將手掌迎風一晃，周遭湧動的狂焰翻卷得更加激烈，焚天的赤焰遮住了全部視線。
謝無妄淡笑著開口，溫和堅毅聲音透過焰浪，傳遍方：“此獸實力已破合道，戰鬥兇險，諸君且先退避。我與夫人定當全力以赴，必將這只畜生殺回萬妖坑，不傷一人一城。”
寧青青：“……”這個反應速度，這個臉皮厚度，委實非人哉。
遙遙有修士們的聲音傳來——
“是！”
“道君保重，夫人保重！”
謝無妄火焰誰也吃不消，無人敢插手戰鬥，眾人急急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道路。
只見焰光再起，噴湧如龍，不必靠近也知道裡面的戰鬥必定無比激烈、兇險萬端！
一眾修士袖手默立，敬佩地凝望著燃透小半個天空的極炎。
道君道法，看起來又精進了，與這樣的兇獸戰鬥，竟也是穩如泰山，每一縷火焰都透著成竹在胸的優雅感。
“道君道法通天，宅心仁厚，庇護蒼生！”有人高聲拍了個馬屁。
寧青青：“……”
她無語地看著謝無妄。只見這個不要臉的男人長腿一抬，坐到了她的身後。
他單臂攬著她，另一只手攪動風雲，掀起陣陣阻絕窺探火焰。
狂焰轟隆咆哮聲中，一人一菇騎著板鴨遠遁千里。
寧青青生無可戀地望著迤向遠方的焰跡。
謝無妄當是精通造假手段，看著身後的痕跡，誰都會以為這團焰雲之中正在爆發驚天大戰。
轟隆隆綿延千里，一路不知收穫多少崇拜。
她垂下眼角，探出菌絲與板鴨崽神念交流。
“崽，情況如何？”
板鴨崽有那麼一會兒無甚動靜。
半晌，它瞄著空中暴烈焰跡，心馳神往地說：“竹葉青，俺想拜託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應俺！以後別人問起今天的戰鬥，你一定要替俺正名，告訴所有人，這一戰，俺沒有輸！沒有！俺和謝無妄是平手！平手——”
寧青青：“……知道了。你本來也不輸謝老狗。”
傻崽快樂地搖晃著腦袋，興奮地瞄著漫天狂火，撅起大嘴巴發出“歐噓歐噓”聲音。
寧青青滿目憂鬱。
謝無妄身軀沉沉俯下，下巴抵著她的肩，溫柔笑問：“與它相談甚歡？阿青是不是又在背後罵我。”
“……”寧青青心虛地揪住板鴨崽新生小絨毛，“沒，沒有！我罵你作甚！”
強行狡辯。
她的小心臟‘怦怦怦’地跳了起來，身軀在他懷中一點點緊縮，心中暗道：這個謝無妄，莫不是真會讀心？
這一下，身體反應倒是把自己出賣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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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子。”謝無妄低低地笑著，偏頭，冷硬牙尖在她耳朵尖附近緩緩遊移，氣息落在她柔嫩的肌膚上，激得她陣陣心悸發麻。
她急忙給板鴨崽傳話：“快快說正事！快點！”
“嗷嗚！”板鴨崽一個激靈，瞬間炸毛，“對，對嘞！竹葉青！出大事咧！俺地盤上，出大事咧！”
寧青青：“……”
所以出了大事，它卻一路不聲不響地欣賞謝無妄大焰火，還琢磨著要有參與感？
低等生物，智力堪憂啊。
板鴨崽語無倫次地說起了萬妖坑中發生事情。
寧青青越聽越心驚，不自覺地把雙手覆到了謝無妄攬在她身前胳膊上。
原來，在寧青青離開之後，板鴨崽便率著麾下妖將們，浩浩蕩蕩地開始巡視自己地盤。
雖然它沒有承認，但寧青青覺得其實它已經徹底把她的交待拋於腦後。畢竟這個崽子被謝無妄關了千多年，終於得見天日，還做了妖王，必定是要把尾巴翹到天上好好耍威風，哪還記得調查什麼萬年老妖怪。
直到前幾日，途經一處坑窪地，板鴨崽發現這個碗狀的淺坑中竟然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妖獸的屍體。每一隻妖獸都被開膛破腹，妖丹滾出來，與鮮血、內臟混雜在一起，凝固在泛黑血汙之中。
頭腦簡單御駕一行並沒有多想，它很大方地把這一頓饕餮盛宴贈給了麾下妖兵妖將們，然後繼續往前巡視。
再向前一段，遇到了同樣的事情。
這些死去妖獸，修為有高有低，種族各有不同，更詭異是，它們的妖丹和血肉就那麼大剌剌地擺在地上，並沒有其他妖獸來搶食。
新任妖王總算是起了疑心，令麾下眾將散探查，這一查，發現近處妖獸已全部死在了屍堆裡面，方圓來裡地，竟是一個能喘氣東西都沒有。
妖王察覺到這裡面問題可大了。
這個兇手能夠輕易殺死附近所有妖獸，將它們全部堆到一處，自己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妖王捫心自問，發現連自己都做不到。
再往前一段，遇見了屍堆，這回屍堆裡面還有兩隻合道大妖。
同樣是毫無反抗地死去。
整件兇殺案，一點線索也沒有。
板鴨崽說到此處，聲音都跑了調：“俺手下那些崽崽都是豬腦袋咧！它們咋就意識不到事情嚴重性！俺著急忙慌跑出來找你，它們還在那裡吃！就只知道吃！咋就一點憂患意識都沒有嘞！”
寧青青：“……”所以只顧著看火焰和只顧著吃，不是五步笑百步嗎？
她幽幽嘆了口氣，偏過頭，將事情原原本本向謝無妄轉述了一遍。
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捏住他骨肉緊實小臂，聲線緊繃：“謝無妄，你覺得是不是當初追殺我邪惡老妖怪幹？”
“先看看。”他唇畔帶笑，聲音清冷鎮定，“未必沒有線索。”
“哦……”寧青青瞭然點頭。
就憑板鴨崽這個腦子，恐怕只能發現比磨盤更大線索。
說話間，漫天狂火攜裹著一人一菇一板鴨，轟然撞進了萬妖坑大封印。
遙遠封印之外，全神戒備修士們終於齊齊松了一口氣，爆發出震天的呼聲——
“道君神功蓋世，道法通天！降妖渡厄，功德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