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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生無可戀

寧青青有些憂鬱。

在她的識府中, 器靈和心魔因為身世(?)問題又打了一架。

兩敗俱傷之後,它們達成了一個詭異的共識——雙雙自稱“老子”,叫對方“兒子”。

器靈:“兒子你莫挨老子。”

心魔:“老子和你母親睡覺啊兒子!”

氣氛居然莫名地和諧起來。

寧青青歪著腦袋琢磨了一會兒, 然後忽然想到, 人類其實也是這樣的。他們都稱自己為“我”,稱對方為“你”, 這不就和器靈心魔的稱呼體系是一個道理嗎?

嘖, 低等生物的邏輯, 真是太容易看透。

達成一致之後,兩位新鮮出爐的老父親繼續在她的腦海中——大!聲!密!謀!

器靈:“反正下一次, 輪到老子吃魂力了。”

心魔:“好哇,身為你爹, 讓你一回又何妨?待會兒他們還要大吵一架, 到時候寧青青才叫做傷心欲絕痛徹心扉魂飛天外, 撐不死你個小王八羔子!冷笑。”

器靈:“冷笑有必要用嘴說?”

心魔:“怕你聽不懂啊傻崽!”

寧青青:“……”

出於禮貌她知道不該笑,但是它們再這樣聊下去,她怕她真會忍不住笑場啊。

在她走神的時候,這具身軀便一絲不苟地按著記憶行動。

謝無妄拂袖而去之後, 寧青青茫然地在走廊徘徊, 環顧熟悉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她有些難以置信,不停地懷疑方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胸腔絲絲抽悸的感覺著實新奇。

身為一隻向來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蘑菇, 寧青青並不排斥這樣奇妙的身體感受。

就還……挺酸爽。

她玩得不亦樂乎,聽到器靈和心魔說待會兒她還要和謝無妄大吵一架, 寧青青簡直快要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

像謝無妄那種人,中了蚯蚓波動能一動不動,挨了千八百刀也不皺一下眉頭, 殺起人來跟拍灰似的……他居然也會吵架的嗎?還是“大吵一架”。

簡直就像老和尚破戒啊!

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因為失控而發紅的眼尾(?)、聽到他因為激盪而沙啞的聲線(?),甚至在難耐之下,情不自禁地出口成髒(?)。

嘶——澎湃,非常澎湃。

“失神”地遊蕩了幾圈之後,寧青青有些不耐煩了,她毫無形象地癱在一根玉梨木柱下面,頹喪地望天抱怨:“他怎麼還不回來。”

器靈:“兒子,快看看謝無妄幾時才回?別說她,就連我也等得不耐煩了!啊咕~”

心魔:“你咕個什麼咕?肚子餓有必要拿嘴叫?”

器靈:“怕你聽不懂啊傻崽!”

以其魔之道,還治其魔之身。

寧青青:“……”

這對冤家吵歸吵,卻還是兢兢業業地耗費力量檢視了準確記憶,得知謝無妄會在月上中天之時想起今日該喂蘑菇,便會回來吵架。

月上中天。

怕是還要再等一個時辰。

寧青青決定偷偷摸到乾元殿去,看看謝無妄在做什麼。

她剛踏出院子,腦海裡的心魔立刻就慌了神——

心魔:“她不是應該‘像被抽空了渾身力氣’一樣癱在院子裡嗎?怎麼還有精力到處亂躥?她的記憶裡可沒有外邊兒的東西啊!”

器靈:“哼哼,兒子不懂了吧?上古神器製造的妄境,會自行修復因果,有前因,知後果,中間缺失的部分神力自會完美補足。嗤,說了你也不懂,蠻荒來的野魔!”

心魔沒吱聲,不過寧青青知道睚眥必報的它,一定在暗戳戳準備報復。

寧青青順著白玉山道,摸進了乾元殿後殿。

這裡和前殿只隔著半座屏風牆和帳幔,前殿一切動靜清晰可聞。

面前的黑木屏風牆異常光滑,月光從身後照進來,自己的面容隱約映照在了屏風牆上。

寧青青下意識地左右照了照自己的面容。

照完了才發現,這副見縫插針攬鏡自顧的姿態和虞玉顏簡直如出一轍。

“……”

學好一輩子,學壞一瞬間。

寧青青憂鬱地眨眨眼,摸到帳幔中。

厚重的布匹華貴非凡,底色是比夜空更加暗沉的純黑,左右鑲邊用的是暗金的絲線,每一縷紋樣都繡得極致完美,沉沉地墜手。

寧青青扒拉幾下,探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

明亮的光線撲面而來。

這是鑾座右側階下方,面前豎著一架枝繁葉茂的枝形燈柱。它有一丈來高,通體用明澈通透的上等琉璃打造,主枝中燃著靈焰,枝條上鑲嵌著一粒粒透明的寶珠,將那焰光折射得明亮斑斕。

藉著這滿殿華光,寧青青清晰地看到一個藍衣美人正在殿前翩然起舞。

果然是熟人,雲水淼。

腰兒扭得跟蛇似的,簡直深得蚯蚓波動的精髓。一雙眼睛眨啊眨,一旋身,一擰腰,都在衝著鑾座之上的謝無妄大拋媚眼兒,勾引得非常直白。

謝無妄高坐上首,面前御案上擺了精緻的食碟,還有噴香的美酒。

寧青青氣樂了:“把我扔在那裡啃木頭,他自己倒是逍遙快活。我也要出去喝酒!”

器靈和心魔像是忽然被夫子點到名的學生一樣,雙雙一震。

器靈:“糟糕,這酒該是什麼味道?老子沒喝過啊。味道不對的話,妄境會叫她識破的!”

心魔:“酒都不知道?好一個沒見識的鄉巴佬器靈。”成功報復。

器靈:“上古神器豈會沾這等低劣的凡俗之物!你要是知道的話,速度告訴我,莫要壞了大計!”

心魔:“你看你爹長嘴了嗎?像是能喝酒的樣子嗎?動動腦子吧蠢崽!”

“……”

寧青青摸了摸下巴,若無其事:“算了,沒必要折騰自己,那酒就是一股子濃郁純正的馬尿味,我才不要喝。”

器靈&心魔:“原來如此!”

安排安排,立刻安排。

謝無妄這一生,從未有過這般暴躁得近乎失控的時刻。

他知道詐死多年的寄如雪就潛伏在近處,隨時可能伺機而動。

他知道無論怎樣算,此刻神魂離竅都不是明智抉擇。

可是……就在不久之前,他因為她而心生不捨,在破陣之時下意識地遲疑了、心軟了,當時,他以為她必死無疑。

沒想到最後關頭,她竟然動手破了須彌芥子,挽救了她自己的小命,著實給了他好大一個驚喜。

哪怕她的破陣手法著實是有損他的威嚴,他也全不計較,失而復得的喜悅令他心頭懶散暖融,只想待她更好些。

他行事向來隨心所欲。

這般心緒下,知道她被器靈襲擊陷入妄境,他不可能放任不理,自然要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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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只是舉手之勞,誰知這妄境詭譎,他竟被困在了她記憶中的‘謝無妄’軀殼內,只能依著從前的經歷冷落她、傷害她。

她一旦苦痛傷神,便會被器靈攫取魂力。那個柔軟的小女子,就像一朵嬌嫩至極的花,易傷、易折。

器靈這一出攻心計,恰好施在了點子上。

此刻,她定是垂淚不止、黯然神傷。

他記得白日裡她就來到了殿外,手中還偷偷攥著一對精心雕刻的小木人。他知道那是她精心準備了許久的新婚百年禮物,不過因為雲水淼的事情,導致他最終沒有收到這份禮物——大約是離家出走的時候被她毀掉了。

曾經他並不在意。她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零零碎碎也送過他不少東西。一對木人而已,毀便毀了,也無甚要緊。

但此刻,想起她拿著木人歡喜羞澀地尋到殿前的模樣,他的胸中卻是憋悶難言。

本不該如此。他們本該……好好的。

倘若當初多向她解釋一句,她定會信他,她會彎起眼睛,笑吟吟地遞過禮物。

她心靈手巧,精心準備了多日的小木人,定是雕得栩栩如生的吧?一對小木人,當是他與她。

就這麼沒了。

念頭轉到此處,眼窩與心窩彷彿齊齊被硬針扎了個透。這股難言之痛,竟是遠甚方才流幹血火之時。

此刻若是能夠控制身軀,他定已擁她入懷,耐下最大的性子來安撫她,然後帶她離開這處妄境。

然而……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將她孤零零扔在院中獨自垂淚,他卻被迫坐在這寶光明淨的殿堂上,飲酒作樂。

此刻想想,自己也是極其不快,喝的是悶酒罷了!

何必。

分明該是一個柔情萬端的夜晚,擁軟玉溫香在懷,身側放著她送他的小木人。

她不必傷心,他也無需煩悶。

也不會……被區區一個器靈鑽了空子設計!

謝無妄暴怒之後,緩緩平靜了下來。

暴風雨前最可怕的那種平靜。

他不會坐以待斃,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被器靈吞噬。

他這一生,從不知‘放棄’二字怎麼寫,也永遠不會去學。

他,會掌控這一切,將那只蟲子摁成屑末,帶她……回、家。

神魂冰冰冷冷,身軀卻是不羈地笑著,揚起修長冷白的手漫不經心地鼓了鼓掌,拈起酒盞來,居高臨下敬一敬賣力狂舞的雲水淼以示嘉獎,然後舉到唇邊滿飲一盞。

喉結一滾。

謝無妄:“……”

誰能告訴他,妄境裡面的酒,怎麼是一股子酸辣異臭的怪味?!腥氣撲鼻而來,入口時那股衝氣,直燻得人神魂震顫。

偏偏這具軀殼一無所覺,機械地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像是要飲到地老天荒。

謝無妄:“……”

生無可戀,默默承受。

寧青青悄悄放下手中的帳幔。

懨懨地垂下了眼睛。

沒勁。

她本以為變成了馬尿味的‘美酒’,能讓謝無妄當場‘噗’一下噴雲水淼一頭一臉呢。

誰知道他居然飲得那麼開懷,一杯接一杯,連停頓都無。

口味甚重!

她心存敬畏,默默游回了玉梨苑。

看看圓月的位置,謝無妄也差不多該來找她吵架了。

想想還是有一點小激動。

方才途經山道,凜冽的夜風颳得她渾身冰冷,她正打算要不要進屋躲一躲,便看見一道挺拔修長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抬頭,對上一雙幽深冷沉的眼。

觀察力細緻入微的蘑菇,立刻就發現謝無妄的瞳仁在極輕微地震顫,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就好像他的腦袋裡面也有個心魔和器靈在天人交戰似的。

器靈:“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酒氣與怒火走來了!”

心魔:“兒子,穩重點。別待會兒什麼都沒撈著,又來找你爹哭。”

器靈:“呵,這是在提醒老子,你要使陰招搶我魂力?我可謝謝你全家!”

心魔:“老子的全家就只有你這個不孝子啊!”

寧青青:“……”

不是,兩位,你們這個樣子,讓菇怎麼專心沉浸在謝無妄的吵架劇情裡面嘛!

過分了。

寧青青生無可戀地讓身體自己動。

“道君不是剛收了合心爐鼎麼,還來這裡做什麼?”她譏誚地挑起唇,神色映在謝無妄的黑眸中,笑得比哭還難看。

謝無妄靜靜地凝視著她,半晌,渾不在意地勾了勾唇。

“不至於那麼急色。”他沒有驅逐酒意,氣質頗有一點懶散不羈,領口微敞,能夠看清精緻的鎖骨和小半結實漂亮的胸膛。

寧青青:“……”

他大概不知道他身上的酒氣有多衝,簡直就像掉進了陳年馬廄。

她的嗓音微微有一點顫抖:“謝無妄,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淚水暈得一片模糊,真·謝無妄剛剛冷靜下來的心緒再度沸騰如火。

‘不要哭!阿青,不要哭!’

遺憾的是,他無法左右這具軀殼繼續對她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阿青,”他放緩了聲音,眸色轉寒,“不要貪心不足。”

寧青青都快被他氣樂了。他自己做些事情叫別人誤會,反倒還怪人家貪心?

她很想開口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但是考慮到那兩個盡心竭力、翹首以待的“老父親”的心情,寧青青默默縮回了試探的黑手。

吵架吵架,老實按照它們的安排,認真和謝無妄吵架。

蘑菇繼續蟄伏。

“貪心不足?”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要我的夫君一心一意,這有什麼錯?謝無妄,你若是厭了我,膩了我,只管直說,我絕不會賴著你!我絕對,絕對不會與旁人共侍一夫,你若要找別人,可以,我們解契離籍!”

他並不說話,只居高臨下冷睨著她,黑眸全無波瀾,她的傷心對於他來說,什麼也不是。

除了……隱隱震顫的瞳仁,以及瞳仁邊緣迸出的那一縷幾不可察的血絲之外,他的臉上並無任何波動。

“說啊謝無妄!是不是要和離!”她的眼睛裡湧出淚水,“你說啊!”

“別鬧了阿青。”他眉眼不耐,“很難看。”

她的身體輕輕一顫,像落葉般抖動起來,一雙慘白的小手不自覺地抬起,環抱著肩。

她看起來極冷、極疼。

源源不斷湧出的淚水,帶走了她的溫度和魂魄。

謝無妄幽黑的瞳仁震顫得更加厲害,神魂難耐地沉沉喘-息,他想要抬起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想要擁她入懷輕吻她通紅的眼角,想要許她任何諾言,只要能哄她開懷。

可惜,他什麼也做不了。

心臟向著深淵,不停地墜落。

他許過她承諾的,在她丟了一次性命之後,他已退讓了一步。

夫君身邊,只你一人。

倘若早些知道自己終究會讓這一步的話,不如早早便遂了她的願,也不至於淪落到今時今日。

不過就是守著她一人而已,這有何難?

他本也不是重欲之人,唯獨對她例外。

她的眼淚還在流,一滴一滴,像是整個世界,砸在他的身上。

他卻知道,這還不是終結。

此刻他已經無法想象,他放任她獨自離開之後,她還會掉多少眼淚?尤其是……當她扔掉或是毀掉那對小木人的時候,會如何心如刀絞?

她撐不過去的。

謝無妄再一次嘗試奪取身軀的控制權,直到耳畔響徹“嚶”聲,仍然只是在瞳仁邊緣多添了一道血絲而已。

他死死盯著她,像是要將她的容顏銘刻。

寧青青此刻十分失望。

是她天真了,聽信心魔和器靈的話,還以為謝無妄會像凡夫俗子那樣和她吵架。這算什麼,他連眼角都沒紅一下,她期待的什麼聲嘶力竭罵髒話,恐怕這輩子是看不到了。

不過此刻最失望的倒也不是她。

看著她的眼淚不要錢地流,嗷嗷待哺的器靈和心魔卻什麼也沒撈著。

“我難看麼。”她用淚眼朦朧的視線凝視著他,喃喃道,“我不難看,負心的人才難看。謝無妄,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他並沒有受她威脅,只是極慵懶地輕笑了一聲。

她緩緩轉過身,柔軟曼妙的背影順著走廊踏向院門。

她能感覺到謝無妄的視線沉沉落在她的後背上,但他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她其實想要他一句解釋,可他卻放任她一步步走向冰冷漆黑的夜幕中。

踏出院門,寧青青御劍而去。

“阿青,”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走了就別回來啊。”

倘若謝無妄此刻可以動一動,他定會一把火將這具不聽話的軀殼焚成飛灰。他的心腸向來極為冷硬,他的理智向來不可撼動,他的腦子裡從未有過任何失去理性的念頭。

但在這一刻,他將自己與這具軀殼剝離,真心實意地,想要滅殺了它。

然而他卻不得不藉助這具軀殼的神念,感受她一點點遠去。

寧青青騎著劍飄離聖山的時候,其實是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的。

因為心魔和器靈再一次打起來了。

它們都以為對方偷吃了她的魂力,畢竟她看起來那麼傷心,那麼絕望,怎麼可能一口吃的都供應不上?

兩個都知道,倘若再叫對方這麼偷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對方就會變得比自己強大許多,到時候只有死路一條!

這般想著,心魔和器靈再不顧父子之情,拼盡全力廝殺在一處。

寧青青:“……”

害得父子相殘,這可真是……紅顏禍水啊!

這事做得,恁不地道。

他記得,她走了整整六日。

到了第四日,他懶洋洋地暗示浮屠子去找她,良言相勸。

而他,又冷了她兩日之後,親自將她接回。

他見到她的時候,她已不再冷著臉鬧彆扭,雖然仍有一點委屈,但卻掩不住失而復得的喜悅。她根本,離不開他。

往昔的一切,與他的預期分毫不差。

然而此刻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也許幾日,也許幾個時辰,也許……幾息。

她流下的每一滴苦痛的淚水,都是流逝的魂力。

她在枯萎,在死去。

他卻只能這般看著。

看著這具軀殼,走向屬於他的至高之位,走向他並不需要的喧囂繁華。

走向……

他記得,她離開之後,他每日都要飲下許多酒……

那個,滋味永生難忘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