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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不老夢》結案

牢房內。

雙方沉默以對。

李彥看著賈思博。

賈思博盯著日錄。

久久不發一言。

外面看守的衛士目光交流,屁顛顛跟過來的大理寺丞李謙孺,卻期待起來。

那一晚李機宜帶著他來審問,在裡面只是一席話語,便將賈賊耍得團團轉,獲得了關鍵情報。

這回李機宜又會使用何等手段,讓賈賊交代出更多的事情,甚至於獲得那個朝堂逆賊的名字?

足足等待了一刻鍾的時間,還是賈思博先憋不住了:“李機宜到我這兒來,不是為了聞牢內的臭氣吧?請開口直言!”

李彥點點頭:“這本日錄,是你教張陽寫的吧,效仿麗娘故事,沒有新招了嗎?”

賈思博微笑:“招數不在於多,而是要有用,李機宜起初不也被騙過?”

李彥道:“確實,裡面還撕去了幾頁紙,偽裝得挺像,不過我教你個法子,也能看出上一頁寫的是什麼。”

他取出了準備好的木炭粉,把碳粉灑在後一頁,再用毛均勻的刷,尋找印記。

現代技術是覆蓋上專門的塑料膜,撒碳粉,通靜電,然後用毛刷均勻的塗,直到字型顯示。

李彥用的是土法子。

幸運的是,這個年代的人書寫,常常是拿在手上的,一手託著紙,另一只手持筆,揮毫潑墨。

如此一來,力度強勁,透過紙張,留下印記。

於是乎,在他的嘗試下,真的出現一些模糊的印記。

大部分都看不出什麼字了,唯有幾個較為清晰。

李彥展示到賈思博面前。

【……吾……願……後……仕……】

賈思博看著零碎的幾個字,吸了口氣道:“你是剛剛在上面覆蓋了紙,寫下了這個?”

李彥失笑:“你上了一次當,就這般疑心了嗎?”

賈思博道:“無論如何,你既然都查到了這一步,看來是將真相公之於眾了,張守義白死了?”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呵,這蠢法子,太蠢了,我當時就知不會有用的!”

李彥從這笑聲中聽不出半點喜悅,反倒滿是悽意,搖頭道:“不,張士子成功了,今科進士四十二人,外州士子佔到了十三人,這是以往前所未有的,而中毒的三十五位士子,都獲得了聖人的關注。”

賈思博愣住。

李彥道:“你抓住了寒門士子不顧一切的中舉心理,設計出了這個破綻很多的計劃,如果他們失敗了,那自不必說,如果他們僥倖成功,欺瞞了聖人,那以後當了官,也是你手中的棋子。”

“這和你之前在涼州汙衊安氏的道理是一樣的,為的不是毀滅,那是損人不利己,而是希望藉此控制。”

“只可惜啊,你遇到了一位聖君!”

李彥語氣裡有著讚美:“聖人仁德,在知道真相後,還主動言明,讓我不要繼續追查下去。”

賈思博露出動容:“聖人真如此寬宏?”

這種士子集體欺君事件,李治居然能容得下?

真的嗎?他不信!

李彥一五一十,將不久前面聖時,李治所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沒有刪減一個字。

末了他說道:“你應該清楚,我就算要欺你,也不會編造這等具體的對話,沒人會為了審一個犯人,冒犯上之罪。”

賈思博沉默。

半響後,他由衷的嘆了口氣:“奸臣當道,矇蔽聖心!”

李彥點頭:“不錯,正是奸臣當道,而今曙光已現,各州士子看到了希望,以你的年紀,原本可以明年來考,以你的智慧,未來也可治理一方,前途光明……”

賈思博又沉默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說了!

李彥偏要說完:“只可惜你作繭自縛,踏上了不歸路,如今就算從良,也是不允了。”

賈思博終於苦笑出聲,倒也有了幾分釋然:“叛國之舉,必是殺之,以儆效尤,我是死定了,倒是謝謝李機宜對我的尊重,不比那些審問之人,還以赦免之詞假言誆騙……”

李彥眉頭一昂:“這幾日還有人來審你?”

賈思博笑道:“宋員外見不到了,來的人反而更多,接連來審,連你的那位上官丘英都來過!”

李彥心中有些奇怪,丘英這段時間忙的不是賈思博的事情,為何會突然來審問。

不過此事以後見到了再問,現在關鍵的是,他要一鼓作氣,攻破賈思博的心理防線。

靠的就是天皇陛下的聖明人設。

沒辦法,儒家的忠君思想,是刻入骨髓的。

以致於賈思博對於那高高在上的聖人,不自覺的進行美化。

明明他覺得朝廷不公,寧願投靠他國,卻又對於皇帝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李彥想要從這個心智無比堅定的人口中問出話,其他諸如威逼利誘的法子,都不好使。

只有一條聽起來最荒謬的路。

激發出一個叛國之人的忠君之念。

上一次是無意中美化了李治,此次則是更加的真摯自然:“張士子信任聖人,因此他求仁得仁,如願以償,只可惜他的身體太差了,是因為服了雲丹嗎?”

賈思博搖頭:“我們每年通一次信,張守義起初知道此丹有害,並未服用,但每年要備考貢舉,還得走訪各地,說服別州士子,舟車勞頓,他的身體根本支持不住,最終不得不服用雲丹,強提精神……”

李彥嘆了口氣,帶著欽佩與惋惜:“太可惜了,你們倆人同時落榜,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賈思博眼神波動起來,笑了笑:“不錯,我們走上了不同的路,他選的路很愚蠢,卻最終功成,或許能改變許多人未來之路,我選的路自以為精明,卻淪落到階下之囚,生不如死!”

李彥這次沒有開口。

麗娘即將交代的時候,就是這個狀態。

自負極高的人,逼得越緊,他們越不會鬆懈,必須適當的放一放。

果不其然,賈思博語氣低沉,自言自語起來:“我也快要撐不住了,這幾日越來越難受,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去見守義,他所做的事情,雖然不能宣之於眾,卻會被江南士子銘記,而我卻成為隴右的叛逆,賈氏遭到連累,我的鄉人要唾沫我很久吧,呵……”

李彥目光微動,這番話與上面的有所重複,如賈思博這樣的人,絮絮叨叨說相似的話,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耐心聆聽,突然道:“決定叛國的那一天,你就不該在乎那些事情,崔守業將賈氏嫡系押送入京,你也是冷眼旁觀,心緒毫無波動吧?此時為什麼會在意鄉人怎麼看你?”

賈思博愣住:“是啊……是啊……我連家人都不在意……怎麼還會在意那些無關的人?”

李彥替他回答:“因為你的根終究在涼州,也許你屢試不中,深懷怨恨,對於大唐沒了念想,但無論你願意不願意承認,你的根都在涼州,在隴右!正如張守義願意為了江南一地的未來犧牲生命,你呢,當真就絲毫不在乎那從小陪伴長大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

賈思博細細想了想,苦笑道:“或許是我天性涼薄吧,我還真的不怎麼在乎,剛剛也不知怎麼了……”

李彥趕忙打斷,斬釘截鐵的道:“但聖人在乎,聖人賢明寬宏,哪怕身邊不免有奸佞弄權,也心懷天下萬民!這樣的明君,不值得效忠嗎?”

賈思博再度沉默下去。

半響後,他低聲道:“李機宜,你走吧,我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

李彥也不著急:“好!你慢慢想!”

他跟麗娘耗了那麼久,對方在最後關頭還當了回謎語人,用“一個原本前途遠大的人”來形容賈思博。

相比起來,此人更不可能輕鬆交代。

當然,他不能再讓其他人來審問賈思博了,否則很可能造成反作用。

李彥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這間大理寺獄還是太陰沉了,換入內獄,就掛在李思衝他們的地方,倒也不錯。

他微微點頭,準備轉身離去。

身後的賈思博,努力睜大雙眼:“李機宜,你把火把點亮一點,我都快看不見了。”

李彥身體猛然停下。

他看著牆壁上亮著的火把,湊近了揮了揮手:“看得見嗎?”

賈思博:“看不……我……啊……”

他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說不出來話。

賈思博的臉色劇變:“審我的人……暗算……”

李彥直接撲了過去,伸手搭在了他的脈搏。

“心緒激盪……走火入魔!怎麼可能?”

這個世界的勁力,和真氣極為相似,但在某些領域,又有著不同。

比如李彥來到這個世界後,還沒有聽說有人練勁練到走火入魔。

頂多是練不成,或者強練岔了氣血。

武敏之被他、鳩摩羅、高太監那樣折騰,也要在前些日子徹夜煎熬的基礎上,才神智崩潰。

可現在,他卻感覺賈思博的體內,真的像是走火入魔,勁力亂竄,氣血紊亂,即將逆行!

一旦逆行,人必死無疑!

李彥調動精純的內家丹元,一邊努力止住那逆行的氣血,一邊對外喊道:“速傳御醫!御醫!!”

然後他聽到賈思博拼著最後的力氣擠出兩個字:“佛門……”

李彥高喝:“將慈恩寺的普光大師也給請來,速去!速去!!”

然後他湊到賈思博嘴邊:“說!那個人是誰?說名字!”

賈思博嘴張開,拼命想要聚集力氣,但卻根本發不出一個字來。

李彥從腰間的筆塞入他的手裡,也根本握不住。

好在這時,外面的護衛不敢動彈,李謙孺卻已經飛奔出去喊人。

短短一刻鍾的時間,御醫就以最快速度趕到大理寺獄。

然而包括劉神威和陳御醫在內,所有人一診脈,臉色就劇變:“這是何症狀?從未見過!”

李彥的手不敢離開,臉色也逐漸發白:“能用針灸嗎?”

眾醫生都看向劉神威,劉神威搖搖頭:“氣血奔騰到如此地步,絕不可用針灸之法,否則內氣一洩,絕無活路。”

李彥道:“那可有解決的辦法?”

劉神威道:“這像是練武練岔了,必須要功力深厚的人,才可幫到他,請師父也可,但現在來不及了!”

李彥沉聲道:“那只能等普光大師了!”

慈恩寺距離皇城很遠,足足半個多時辰,快馬奔來的普光大師才趕到。

李彥的內勁已經幾乎耗盡,趕忙收手換人,普光大師接手後,卻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唯識勁!”

李彥在邊上休息了片刻,臉色很快有所恢復,聞言愕然道:“佛門唯識勁?玄奘聖僧所創的勁法?”

普光大師輸以柔和綿長的光明勁,眉宇間滿是不解:“唯識勁除了我師弟,無人學會,而我師弟閉關數載,足不出戶,連飯食都是老衲送去的,怎會有兇徒以唯識勁對他下手?”

李彥道:“大師,現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了,你先救下他,保下一條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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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光大師臉色難看:“即便是唯識勁,想要潛勁殺人也是不行,但這手段歹毒異常,賈施主不會死,卻會成為廢人,有目不能視,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聽,封閉五識,隔絕感官。”

李彥驚道:“怎會如此?”

普光大師解釋:“因為這原本就是修煉唯識勁秘傳的最大難關,倘若過關,自可勁力大成,修為趨至不可思量之境,過不去,就淪為廢人。”

“師父傳法時,老衲正是心有畏懼,才轉而修煉無量勁,現在也只能靠賈施主自己了……”

李彥知道,普光大師最後的話是對賈思博所言。

但顯然,這傢伙根本不可能透過秘傳考驗。

這個世界裡,可沒有那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頓悟,勁力無法約束,就是橫衝直撞的內部破壞者,比什麼外力打擊都要可怕。

賈思博所修的與佛門武學無關,為人行事更是毫無佛性,他豈能過關。

無奈之下,李彥只能趁著賈思博還沒有失去最後的意識,湊到他耳邊大聲道:“暗算你的人,在前幾個審問你的人裡面,對不對?”

賈思博眼神裡微微亮起光彩,點了點頭。

李彥問:“你知道是第幾個嗎?”

賈思博微微搖頭。

李彥頓了頓,又大聲道:“你在涼州煉的丹,是不是雲丹?”

賈思博點了點頭。

李彥道:“雲丹的丹方,是不是張守義給你的?”

賈思博搖了搖頭。

李彥瞳孔收縮。

不是張陽!

想想也對,張陽與江南案的關係,其實並不是十分緊密。

他的未婚妻是丹徒縣齊縣令之女,受到牽連,配入掖庭,以張氏家族在當地的勢力,張陽能夠查探到真相,但他並不是崇雲觀的道士,手中是不是有雲丹的丹方,就是未知之數了。

可如果不是張陽,賈思博又能偷偷煉製此藥,就說明……

李彥立刻醒悟:“雲丹的丹方,是你背後的人給你的,雲丹經此一案不會有了,但罌粟……那個人手裡還有玄膏,對不對?”

賈思博幅度極小的點了點頭。

耳邊的聲音,徹底消失。

接下來的問題,他就沒有任何回應了。

意識不斷下沉,下沉。

恍恍惚惚間,回到了五年前。

那一年,他初到長安,借宿驛站,被安排進了溼氣最重的屋子內。

正收拾房屋呢,一位身材瘦削但笑容陽光的士子,走了進來,自我介紹:“張陽,字守義!”

一身月白長袍的他起身,客氣而疏遠的道:“賈思博,字士林。”

那是兩人第一次見面。

漸漸的。

兩人一起向各權貴府上啟陳詩,行卷請託。

兩人一起參加文會,吟詩作對,博取聲譽。

無用。

依舊落榜。

兩人憤慨於朝廷的不公,屈辱於權貴的冷眼,期望於未來的轉變。

不。

對於科舉,他已經絕望,心中萌生了某種念頭。

你不給我,那我就要親自來取!

而張陽依舊堅定不移,只是偶然之時,也會借酒消愁,提及他有一樁大仇,難以得報。

他留了心,終於在一次醉酒後,套出了江南案的血海。

得到真相後,他很失望,因為這件事牽扯太多,不好利用。

但基於江南案,倒是想出了另一個計劃。

只是那個計劃還未完善,被張陽聽去,居然就留了心,並且付之於行動。

兩人於通化門外道別,天上飄起了鵝毛大雪。

馬蹄踩在雪地中,兩人策馬奔向了不同的道路。

漸行漸遠。

此後幾年,他再也沒去過長安,就沒了見面的機會,只有書信往來。

而由於張陽一直在外奔波,一年只能在貢舉的時候收到書信。

但也就是這寥寥幾封書信往來,看著名單上一個個名字的新增,他震撼了。

如此漏洞百出,且後續難以持續的計劃,真的有人會去做?

還真給做成了?

江陽難道不知道,發起者是必須死的嗎?

人都死了,萬事皆休!

不過得到了這個啟發,在涼州中,他也設計了大使遇刺之案。

吐蕃大使念曾古,同樣毫不猶豫的赴死。

呵,原來世上真有這麼多蠢人!

蠢啊……

蠢啊!!

忽然間,又回到了通化門外道別之時。

賈思博勒住馬繩,調轉馬頭,放聲高喊:“張守義,我也想走你那條路……”

張陽轉身,燦爛一笑:“來吧!”

賈思博策馬追上去,兩人並肩,沒入了風雪之中。

……

大理寺獄內。

賈思博睜開的眼睛裡,再無半分神采。

普光大師搖了搖頭,低聲道:“活死人。”

李彥眼睛眯起,起身走出,默默思索。

突然間,他抬頭看向天空。

這個時節居然飄下了雪花。

他伸出手,看著晶瑩的雪片落在掌心,立刻被體溫消融。

【事件:不老夢(結案)】

【成就點+600】

圍繞著雲丹發生的兩大案件,確實結束了,但新的挑戰隨之而來。

腳步聲響起,一群人來到身後。

他開口道:

“封口賈思博的人,就在這些時日審問的官員之中,毫無疑問,他背後的逆賊狗急跳牆了!”

“此人危險性還在想象之上,不過做的越多,錯的也越多!”

“諸位,我們就與這賊子好好鬥一斗!”

狄仁傑、丘神績、王孝傑、郭元振、安神感、彭博通應聲:“是!”

李彥點點頭,看向不遠處的李謙孺,想到衛國公府的老兵,玄都觀裡的明崇儼。

或許還有北門學士苗神客,新科士子蘇味道……

不知不覺中,我的隊伍也在壯大。

世道唯艱,崎嶇難行。

但我很喜歡自己的路。

那就一直走下去!

……

……

……

第三卷“不老夢”結束,敬請期待下一卷“問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