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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求真

方譚正略顯忐忑的端坐在客廳中。

他的兒子依舊面無表情,神色木然,彷彿事不關己一般。

不多時,一個青衣皂靴的小廝便走上來,恭恭敬敬的道:“方太守,我家老爺隨後就到,請您先整理一下儀容。”

小廝說著,又轉頭看向方譚的兒子:“您也一樣。”

“知道了。”

方譚說罷,小心翼翼的正了正衣冠,那青年卻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仍舊神遊海外。

這時,一個衣著簡樸,但身形比男子還要高挑的女子率先走了進來,宋仲卿緊隨其後。那女子不止身形高挑,姿容也甚為秀麗,眉峰略微上揚,英氣勃發,配著絕美的鳳眼與白嫩的鵝蛋臉,有一種別具一格的美感。

方譚在心中暗暗驚異。

一是驚異於那女子的美,就連身經百戰、閱美無數的方譚都看得心神搖曳。二是驚異於宋仲卿的態度,宋仲卿此人說是目高於頂,並不誇張,他的髮妻早已逝世,家裡的確藏了許多美人,但那些美人都將宋仲卿奉若神明,不敢稍有拂逆,這女子居然敢先宋仲卿一步——要知道,在這種等級森嚴的時代,先行後行是十分重要的禮儀。這女子敢先行一步,只能說明,她在宋仲卿眼裡更加高貴。

此女難道是范陽王北冥精神的寵妃?或者是太子爺的外室?

方譚實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在這雲中郡還有誰能讓宋仲卿自甘行於其後。

這女子看到方譚後,卻沒來由的皺起了那一雙英挺的劍眉,毫不在乎的道:“宋仲卿,這就是你說的命貴之人?”

宋仲卿搖頭笑道:“非也。不是他,是他的兒子。”

宋仲卿說著,轉頭對那青年十分溫和的詢問道:“孩子,告訴這位‘阿姨’,你叫什麼名字?”

方譚剛說了“犬子”二字,便被宋仲卿打斷了:“跟你說多少次了,別說話!”

方譚訕訕的閉上了嘴巴,完全沒有與李、韓二人秘議投北之事的成竹在胸之感。

那青年則木然的開口道:“我叫方木,一方的方,木頭的木。字至渝,非至渝也,至不渝也。”

“方木方至渝,好名字。”宋仲卿轉頭看向方譚,嘖嘖笑道:“原來你也不是除了相貌之外便一無是處。”

方譚連連拱手:“宋先生謬讚了。”

秦義絕走到方木跟前,細細打量著這個青年,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反倒看得方木略微有些羞赧。

宋仲卿笑道:“別看了,任你有顆玲瓏心,也看不出他貴在哪裡。你畢竟太年輕,還不知天命。”

秦義絕冷笑道:“我比你沒小幾歲,不要倚老賣老。既然我肉眼看不出來,試出來便可。”

方木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愣了一下,忽然發問道:“文試還是武試?”

秦義絕道:“老孃不沾書本多年,自然是武試。”

方木站了起來,面無表情的道:“請。”

方譚並沒有阻攔,在他看來,一個女人說要武試,無疑是一個笑話,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秦義絕點了點頭:“小夥子,怪不得你合宋老頭胃口,傻氣倒是足夠,就是不知道你這請字裡有多少是真自信?”

方木道:“有六分是真自信。”

秦義絕笑了,笑得很豔麗。

她只是伸出食指,對著方木的額頭一點。

剎那間,方木只覺頭顱中轟然一聲脆響,之後就失去了只覺。

宋仲卿大驚失色,連忙扶起了方木,在他身上拍打了一番,只是這拍打似乎蘊涵著某種規律。待宋仲卿終於確定方木沒有大礙,才長舒了一口氣,怒聲道:“你怎麼能對一個晚輩下這麼重手?萬一弄死了,遭殃的可不是他一個人!有天命在此!有天命在此啊!”

方譚也著實吃了一驚,卻敢怒不敢言。

他甚至還沒弄明白為什麼自己的兒子突然之間就暈了過去。

要知道,方木雖然為人木訥,不善談吐,他原先的文武老師,卻皆稱讚他是百年難遇的文學、武學奇才,更難得的是,兩方面的造詣都已超越於天才之上,或許將來有機會超脫風流、殺伐而入譎雲品。

早在方木十四歲的時候,那位武藝先生就不是他一合之敵了。

這女子居然動了動手指頭,就把自己的兒子給弄暈了過去?

方譚完全無法理解。

秦義絕嘖嘖道:“這小子根骨倒是不錯,居然堅持了一息之後也只是暈了過去。如果是常人的話,現在已經死了。”

宋仲卿怒道:“你真要下死手?”

秦義絕道:“我是不知天命,但不是我無法知道,而是我不屑知道。我秦某人不信天命,只信自己的命。”

宋仲卿無奈道:“你……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算了,既然這小子沒事,老夫不跟你一般見識。”

宋仲卿回頭看了一眼眸中充滿擔憂之色的方譚,淡淡道:“行了,方木就寄宿在老夫這裡,你可以回去了。”

一聽這話,方譚臉上原本的悲意一掃而空,大喜過望道:“真的?!”

宋仲卿的學生,曾被他留宿教學的只有一人。

那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宋仲卿唯一的親傳弟子。

如今宋仲卿決定讓方木在他家中留宿,就是說宋仲卿已經承認了方木親傳弟子的地位,以後遇到那個傳說中的人物,也能稱一聲師兄。

這對方木、方譚、整個方家來說,可是一筆十分龐大的政治資產。

因為宋仲卿的那個弟子,正是如今風流品上位列第二的人。

王秋水。

宋仲卿自己也才排在第五,但王秋水的例子證明,宋仲卿此人相比於自己的文藝器識韜略等君子大器之外,教書育人的本事更勝一籌。

如今的稷下祭酒,都自愧弗如。

方譚連連道謝後,便在宋仲卿鄙夷的目光下告退了。

只是他沒聽到,就在他剛剛退出客廳時,宋仲卿喃喃了一句話。

“……讓阿木見到死人,不太好。”

宋仲卿十分小心的又在方木身上摸索了很久,忽然一指按住尾閭關,一指按住天靈蓋,沉聲道:“開!”

猛然間,方木睜開了眼,茫然四顧後,鎖定了正打量自己的秦義絕,而不是近在身邊的宋仲卿。

“你很厲害,剛才用的什麼武功,可以教我嗎?”

秦義絕笑道:“你想學?當然可以。忽然想起來,我還沒弟子呢。”

“秦義絕!你不是說不信天命嗎?怎麼來搶我弟子?”

秦義絕哈哈笑道:“有便宜不佔王八蛋。再說了,誰規定他只能拜一位師尊?來,方木,叫一聲師傅。”

“師傅。”

宋仲卿似乎是在攀比,也急忙道:“阿木啊,叫聲師傅聽聽唄?”

沒想到方木卻搖頭道:“不叫。”

“為什麼?!”

“我還沒親眼見到你的本事。”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方木,你跟我來!讓你見識見識,老夫所創作的,足以解釋大千世界的,《崑崙探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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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起來,輕聲道:“名字不錯,我喜歡。”

宋仲卿道:“你當然會喜歡,因為你是……”

秦義絕好奇的道:“誰?”

宋仲卿搖了搖頭:“老夫不想告訴你,如果告訴了阿木,他八成也會跟你說,所以,這個事,老夫決定爛在心裡啦,哈哈哈!”

“不說也罷,我還不屑知道呢。你這老狐狸,根本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人,現在我已經跟你一起沾了因果,以後因此帶來的榮辱,我都有份。不知道,還省了操心。”

“你果然明事理。行了,廢話不多說,方木,跟老夫來吧。”

宋仲卿領方木去的不是某個藏了許多書卷的地窖、書房,而是一處面積極大的觀天台。觀天台中,放置著一個十分奇怪的儀器,大體是球型,由許多縱橫交錯的鐵環構成,似乎是青銅質地。方木奇怪的道:“這是什麼東西?”

宋仲卿解釋道:“這是渾天儀。天如雞子無限廣,地如雞黃——與天相比,卻不真大。有人說地是漂浮於水上的,這是謬論,水,其實是附著於地上的,且無論上下左右東西南北,皆附著也。若我宋仲卿從此黃上球跑到下球,在你以大眼觀,我腦袋衝下,其實在我眼觀,我依然立於地上。我把這叫做‘凡間吸人律’,人在凡間,被某種東西禁錮住,難以超脫。”

方木聽罷,若有所思的指了指渾天儀旁邊的一個青銅球:“這東西就是雞黃吧?”

“然也,老夫叫它象坤儀。”宋仲卿走到那銅球旁,指了指銅球上所篆刻的圖案,解釋道:“老夫在上面塗上黑油的地方,就是如今老夫所知的大地,老夫塗成青色的地方,是大海,只有黃銅的地方,老夫不知道,待將來完善。”

方木細細打量著這“象坤儀”,上面塗上黑、青二色的地方,並不太多,什麼都沒動的黃銅,佔了絕大部分面積,方木喃喃道:“這麼看來,所謂天涯海角,是不存在的了。”

“不能這麼說——”宋仲卿在雜亂的擺著書本、稿紙的桌上隨意抽了一本書,封皮上正好寫著《崑崙探道書·卷一》。宋仲卿翻開了第一頁,道:“阿木,你看,老夫在這書上,首卷第一句,即道‘盡信書不如無書,唯今日人之所信者最不足信,求道修真,有始無終,真之一字,一世躬行,善莫大者如是也。’”

方木忽然向宋仲卿躬身一拜。臉上雖然仍舊面無表情,眸中卻充滿了真摯之色:“學生謹遵師傅教誨,此生一世,奉道於真。”

宋仲卿點頭道:“善莫大哉!”

之後,宋仲卿忽然看了一眼夜空。

萬里之外,一竹杖芒鞋的老者打了個噴嚏,怪道:“今兒不冷啊,怎的,有人想我?待老夫掐指一算……嗯……嗯……嗯?居然有人想跟老子拼徒弟?這是作死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