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的奏疏很快就有了回應。
北冥真肅只答覆了三個字:“知道了。”
對北冥真肅來說,白墨的上奏無異於沒事找事,這根本不是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需要關注的問題,對於白墨作為目前帝國司法系統中地位最高的大臣,卻關注中尉署應該關注的瑣碎小事,皇帝陛下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徐漸與北冥真肅對蕭衍及其黨羽將要發動的攻擊,現在已經進入了籌備階段,二人甚至經常就此事徹夜長談,商討出一個又一個策略,卻又一個又一個的被否定。
原因無它。
蕭衍的武將派系太強了。
憑藉蕭衍攻滅秦國的蓋世功勳,以及由此役而產生的巨大威望,經過二十年的苦心經營,蕭衍的勢力已經充斥於帝國軍隊中的各個角落。
原本為制衡蕭衍而被委以重任的太尉趙光重,難以置信的徹底倒戈進了蕭衍的陣營。要知道,當年先王(晉聖王)仍在位時,趙光重的父親,時任太尉的趙巽,曾是蕭衍的主要政敵。
北冥真肅既已下定決心,要剷除全部前朝元老,就不會因為他們的強大而罷手。他相信,無論蕭衍如何威望素著,也不過是個將軍,而作為天子,皇天上帝的代言人,士兵們不敢真的揭竿造反。
所以即使沒有想出十全十美的策略,那麼就挑個九全九美的好了,這次的倒蕭,要徹底不留餘地的進行。
……
白墨走在鳳京的街市中,涼風拂面,恣意飄然。劉挺與他在廷尉獄中的幾個得力干將就跟在白墨身後,頗有幾分狗腿子的架勢,但凡有行人目光飄來,這幾個獄卒一定用他們所能表現的最兇狠的神情瞪回去。
一名失去了雙腿的乞丐本想拖著身體過來向這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討倆賞錢,看見獄卒們兇狠的表情,又瑟瑟縮縮的退遠了。
白墨無奈的道:“你們幾個,跟行人有仇啊?瞪了那麼久,眼睛幹不幹。”
獄卒們原本圓瞪的雙眼立即眯成了一條線,紛紛奉承道:“謝庭尉大人關心,我們眼睛好著呢,一點都不幹。大人如此體恤下屬,我等簡直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白墨怔了怔。
這些傢伙拍馬屁的時候,簡直是跟劉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不紅氣不喘,語氣中彷彿還帶點天下皆濁大人獨清的崇拜與悵然。
“別忘了正事。那邊正好有個乞丐,弄過來問問。”
“好嘞。”
幾個獄卒立即擼著袖子跑到那正盡力往遠處爬動的乞丐身邊,一人拽著一條胳膊,竟把那乞丐拽得懸浮到了半空中。
“我們家大人有話要問你,老實點。”
那奇怪小聲道:“不知草民犯了哪樁罪過……”
獄卒笑道:“就一個臭要飯的,還草民,你犯了什麼事,待會白庭尉問了就知道了。”
一聽見“白庭尉”三個字,那乞丐面色大變。
“冤枉啊!冤枉!冤啊!”
乞丐大聲吼叫著,眼中甚至都流出了眼淚來。
這時,幾個青年立即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對幾個獄卒大聲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強搶乞兒,還有王法嗎?!”
白墨微微一笑,對劉挺道:“打個半死就行,完了一併送到廷尉獄裡,我再四處逛逛。”
劉挺略帶擔憂的道:“白老弟,我聽說……你現在處境不太好啊,萬一你出了什麼閃失,叫我有何顏面去見恩公!”
“你還能天天在我身邊護著我不成?別擔心,我暫時出不了什麼事。”
劉挺對白墨抱了抱拳。
不多時,街市中便傳來陣陣慘叫聲,甚至引來了巡城金吾,劉挺對他們表明了身份,幾個金吾立即恭恭敬敬的退開,甚至還協助他們驅散圍觀群眾。
白墨瞄了一眼那幾個被劉挺打得鬼哭狼嚎的青年,目光漸冷。
皇帝的棋,下的太急。
蕭衍畢竟和那些日薄西山的貴族派系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選手。
魏無忌將治粟內史的職位讓給了荀無翳,帝國財權回到了“皇帝親信”手中,只換了一個在九卿中分量無關痛癢的典客。他的想法與之前讓魏擊親近白墨一樣,是要給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貴族派更加孱弱了。
但軍權仍牢牢把握在以蕭衍為首的武將派手中。
如果說之前的倒韓是小試牛刀,這次的倒蕭就是在玩火。
在蕭衍勢力的反撲下,不只徐漸、白墨等毫無根基的科舉新貴會受到衝擊,就連皇帝本人都可能發生不測。
白墨很有可能當不了多長時間廷尉了,被打回原形可能都是最好的結果。
所以他想趁著還在任上,掃滅一切盤踞在京城的牛鬼蛇神。
丐幫,不過是一道開胃菜而已。
“乞食教……”
白墨喃喃著劉小山提到多次的名字。
“墨家,真的要改成釋家了麼……”
這次與劉挺等人分頭行動,白墨的目的地正是“乞食教”在京城邊陲的新寺廟,大悲寺。
今日,正是這大悲寺舉行“開光典禮”的日子。
大悲寺位於鳳京南城中的一處貧民窟裡。這裡街衢破爛,房屋歪斜,很多房子還是泥坯茅草房,甚至房頂上的草料都破著窟窿。居民們滿臉塵土,精神卻顯得十分飽滿,白墨來時看到很多人聚在一塊,蹲在門墩旁聊天打屁。
生活的苦難並不能壓倒他們。
白墨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他繼續向大悲寺的方向走,忽然聽見兩個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在大聲爭辯。
“子不語怪力亂神!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聽隔壁那個窮書生說的吧?”
“你胡說!荀先生現在當了大官,早就不窮了!”
“啐,你才胡說,我昨天還瞅見他穿著那身破破爛爛的青衫調戲我老孃來著,他什麼樣我還不知道嗎?”
“荀先生是去開導你娘去了!你媽信的那什麼淫祀,早晚害人害己!”
對罵的少年冷冷哼了一句:“淫祀?哼,謗佛必遭報應。”
“孔夫子他老人家也會遭報應?”
“孔什麼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謗佛必遭報應,遭報無量倍。”
“你居然連夫子也敢說?”
“那什麼子,說的再好也不過是凡俗諦,大日佛祖說的才是至勝諦。”
“什麼弟?”
聽著兩個小孩的拌嘴,感覺他們倆就是在雞同鴨講,而且沒啥主題可言。白墨本來不想再聽,可聽到“荀先生”、“青衫”字眼,白墨心神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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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荀無翳就住在這種地方?
白墨剛要上前詢問,只見一青衫寒士走了過去,摸了摸那個一直在援引孔子話語的孩子的腦袋,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荀先生……”
“回家吃飯吧,你早就娘等得著急了。”
“嗯……可是……”
“聽話。”
“好。”
那個小孩做了個鬼臉,便蹦蹦跳跳的離開了這裡。另一個小孩看到青衫寒士卻顯得有些發怵,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也回家吃飯了……”
青衫寒士搖頭道:“你爹孃都去上香了,去我家吃吧。”
那孩童眼圈一紅,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荀先生,我不想當小和尚!”
“那就不當。”
“我爹孃……”
“我去和他們說。走吧,先吃頓好的,今天荀某做了一隻烤雞,我一個人可吃不完。”
那孩子吞了一口口水,高高興興的跟青衫寒士走了。
果然是荀無翳。
白墨對荀無翳的敬重又深了一分,甚至有些自慚形穢。
他又往前走過了幾個街道,才看到那正張燈結綵的“大悲寺”。這大悲寺之前本是一個武館,名叫“張氏武館”,最近才賣給乞食教,乞食教對這處武館修葺了一番,換了牌匾,弄進去幾個佛像,就開張了。
指路僧看見白墨,神情忽然變得有些閃爍。白墨看到他也覺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這人正是他從廷尉獄裡撈出來的墨家死士之一。
“瞿亮,別來無恙啊。”
“在下法號明義,不知施主在呼誰姓名?”
“我看錯了。我不是來佈施的恩主,只是來隨便看看,你不用喊我施主。”
“您請便。”
如果是旁人劈頭蓋臉的說句不給錢,他早就將那人打將出去了,可面對白墨,瞿亮避之不及。他已知道白墨並不是完全跟他們綁在一條線上的人。
白墨走進寺門,便看到門樓兩側各掏了一個凹陷,凹陷裡擺著兩尊忿怒金剛,煞是威猛,令人下意識的就產生了意思帶著恐懼的敬重。
再向內走,則是一些零散的佛堂,後院浮屠塔還沒有修建起來。主殿供奉的三身佛像卻與早先的佛寺不同。大日如來在正中,雕像不大,是個童子模樣,另外兩尊則修的異常巨大,與正中的大日如來形成了鮮明對比。
白墨在這尊大日如來的面孔中,分明看到了墨子的模樣。
“看來我那位老朋友,並沒有把釋迦放在眼裡啊……”
“這位施主,既來之,則安之,可好?”
白墨猛地一回頭。
幾個小僧正在掃地,前來參拜的信眾來來往往。
“君已生虛妄之心,偏執見我,是邪見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