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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第122章

金羨魚曾經設想過自己與鳳城寒等人重逢時, 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或許她會尷尬地說聲好久不見,也可能掩耳盜鈴地來一句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但她從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副畫面。

她雖與李龍虎、周玉三人四處雲遊,但並非像連體嬰一樣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

通常, 她們三個都會去各幹各幹的事,只在約定的時間、地點匯合。

這一次,金羨魚是正準備折返崆峒探望白蘋香,路遇此地,聽聞有妖獸作祟, 這才繞路過來除妖。

沒想到, 等她趕到的時候,地上只剩下一灘血跡, 空中妖祟的氣息已經淡不可聞。

很明顯,有人快她一步。

某位義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金羨魚自然樂見其成。

正準備轉身離去間,耳畔卻忽然響起個熟悉的, 溫和的嗓音。

“我本以為自己看錯了。”

“金道友,是你嗎?”

金羨魚微微一愣,回神的剎那間便對上了一雙淡若琉璃般的淺褐色雙眸。

是鳳城寒。

修士的容貌即便過百餘年也不會有多少顯著的變化。

金羨魚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按預想那樣, 若無其事地笑著說好久不見,還是矢口否認。

這些念頭在金羨魚腦子裡轉了一瞬,正當她準備開口的時候。

鳳城寒卻忽地垂下眼道:“別緊張……當初的事, 我並不在意。”

許是故人與舊時相差無幾的模樣,令金羨魚鎮靜下來,她略顯歉意地說:“鳳道友,好久不見,當初的事, 實在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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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你當日的選擇。”鳳城寒的嗓音很平靜。

疏離。

金羨魚感到一陣揮之不去的疏離感縈繞在三人身前。

鳳城寒的容貌雖未明顯的變化,但整個人的氣質卻好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他一襲白衣,抱琴而立,膚如白玉,纖長的眼睫低垂下來時,像春日的枝影虛虛攏落了一地的月光。

從頭到腳,全身上下一塵不染,布料無一絲褶皺,無一處塵埃,月色下長身玉立,脊背挺直如松如竹。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自在,鳳城寒刻意地放鬆了身子,舒緩了語氣道:“百年時間能助人想明白許多事情,我早已明白男女情愛於修行一途無益。”

說到這兒,鳳城寒想了想,抬起眼望向她,目光寧靜柔和,這是千帆過盡,望著一個故友知己的目光,而非當初愛慕的物件。

他企圖委婉地表示,他如今對她全無多餘的想法。

鳳城寒這一通搶白,把金羨魚還沒說出口的話統統堵了回去。

他真的改變許多,從前的鳳城寒雖也溫和有禮,但多將談話的主動權交予旁人,而非自己主導話題的進行。

金羨魚不知道說什麼,不管說什麼好像都很尷尬,只好乾巴巴道:“恭喜你。”

又祝他修行之路順遂。

鳳城寒坦然收下了她的祝福,垂眸主動邀約說:“久別重逢,道友可願於我攜手同行?”

金羨魚一時茫然,鳳城寒走到那灘血跡前,輕聲道,“別誤會。那妖獸僥倖逃脫,我想請道友與我一同降妖。”

金羨魚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鳳城寒的話說到這個地步,給她一種,她再拒絕總會顯得自作多情的錯覺。

再說,她來此地本就為降妖。

“你想要怎麼做?”金羨魚問。

鳳城寒略一思忖,“不急。它受了驚,如今正是草木皆兵,我想先折返鎮上,稍作休整,你我再從長計議。”

深夜想找間客棧投宿並不容易,但鳳城寒似乎在這一帶頗有聲望,知他要住店,客棧的老闆幾乎是恭敬有禮將鳳城寒和她“請”進去的。

臥房的窗子沒關,金羨魚脫了外衫,一陣冷風吹來,吹得她一個哆嗦,方才如夢初醒。

回想方才經歷的一切,實在有些困惑事情怎麼會向現在這個方向發展的。

正在這時,店小三在外敲門,說鳳城寒請她下樓用晚膳。

金羨魚下意識道:“抱歉,我不餓,煩請你幫我回絕鳳道友的好意。”

還是早點解決這一切,儘早趕回崆峒吧。

白蘋香也是少數知道她下落的人。

金羨魚微微吐出一口氣,正要上床休息,那店小三又折返上來。

“……鳳仙長讓我傳話說他知道了,祝仙子好夢。仙長還說,他知道仙子有些無所適從,這是他太過唐突失禮,但他確無他意——”

金羨魚抿緊唇,忽覺臉上一陣發燒。

鳳城寒三番四次重申自己對她早已無感,反襯她這一番推拒忸怩小氣。

“我明白了。”金羨魚喃喃地說,深吸了一口氣。

第三天提前下樓,主動請鳳城寒與她一同用早膳。

早餐是兩碗簡簡單單的素面。

秉承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這一頓飯的功夫鳳城寒一直很安靜。

金羨魚也沒有談性。

昨天一晚上,她一直沒怎麼睡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夢到有個人坐在她床畔。

那人什麼也沒做,只是專注地望著她,忽又垂眸,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用力握了握。

低垂的眼簾,似乎想要掩飾眼底翻滾著的幽深的情緒,近乎快宣洩而出的愛慕。

可等她睜眼,屋裡卻空無一人,似乎一切只是她疑神疑鬼的錯覺。

……

“我……”這時,鳳城寒忽地一隻手握緊筷子,遲疑地望向金羨魚。

金羨魚忍不住緊張起來,卻在下一秒發現,他垂著眼,目光看的卻是她手邊的一瓶醋。

她到底在自作多情什麼?

金羨魚內心默默唾棄自己千百遍。。還真以為自己魅力大到鳳城寒過了百年時間,依然對自己一往情深,磐石不移嗎?

她忙拿起醋瓶遞給鳳城寒,卻不料鳳城寒也在同一時間伸手去拿。

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金羨魚微微一愣,總感覺指尖被很輕很輕地握了一下。

但那蜻蜓點水的觸感,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鳳城寒似乎覺察出來她的怔忪,也不免微微一怔,立刻收回身子,坐直了脊背,遲疑地說:“道友也要用?”

他將醋瓶往金羨魚的方向推了推。

金羨魚一時拒絕不得,只好倒了點兒醋。

鳳城寒等她用完,復又拿過醋瓶,指腹繞著瓶身轉了一圈,神情自然地倒了些進去。

金羨魚忽然想到之前看過的小說裡,犯人用有帶有夾層的酒杯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

她託著腮想了一會兒,暗暗吐槽自己思緒亂飄。

用過早餐之後,三人在鎮上轉了一圈,可惜未曾再發現那妖獸的蹤跡。

一天下來,兩人都有些疲倦,鳳城寒主動提議以樂音來幫忙洗滌三人的疲憊。

金羨魚笑道:“好呀,許久未曾聽過你琴音了。”

或許是昨天沒睡好的緣故,琴音甫一響起,金羨魚就感到一陣睏意。

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不過只是一晚上沒睡而已,難道說修士還不如現代世界的夜貓子死宅嗎?

她努力睜開眼,只看到鳳城寒專注撫琴的模樣,其眉眼沉靜柔和,頭頂、肩側、身旁停落著無數飛鳥。

麻雀、黃鶯、百靈、布穀……眾鳥上下翱翔,蹦來躍去,五彩羽色日光下熠熠生輝,時不時親暱地蹭蹭鳳城寒的指尖。

流水潺潺,鳥語關關,清瀝瀝得似乎在與琴聲相和,使人望之倍覺心神恬淡安寧。

一陣松風吹來,金羨魚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思緒宛如墜入了一片濃重的黑暗中。

等她醒來的時候,忽然覺得四肢百骸都很重。

金羨魚迷茫地睜開眼,想要抬起胳膊,身體卻重得好像根本使不上力氣。

她剛剛睡著了?是鳳城寒把她送回來的嗎?

金羨魚這麼想著,忽然覺察出不對勁來。

這不是她的臥房!

她心神一凜,整個人登時清醒了過來,下意識拔劍,目光觸及自己手腕時,忍不住睜大了眼。

她手腕、腳踝,四肢,俱都被沉重的鐵鎖扣住。

渾身上下非但使不出任何力氣,丹田內的真氣也沒有流動的跡象,這是鎖靈石!

“你醒了?”鳳城寒的嗓音響起。

金羨魚這才驚覺他一直都在臥房裡。靠窗而坐,垂眸撫琴,天光一半灑落在他如玉般俊朗的側臉上,另一半藏在黑暗裡。

鳳城寒調了調琴絃,收起琴,舉步朝她走來。

金羨魚喉口一陣乾澀,她剛剛怎麼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

這一幕實在有點兒超出了金羨魚的理解範圍,她愣愣地望著鳳城寒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

鳳城寒看到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安,有些心愧。

“抱歉……道友此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瞞於我,我只能出此下策。”

“道、不,小魚兒。”鳳城寒想了想,在她床畔坐下,伸手去撫摸她的發頂,“你真的很狡猾。”

他用一種沉默的,有些悲傷的目光注視著她。

金羨魚大腦一片混亂,一方面是想不通他怎麼還有這種溫馴的目光,一方面在他的注視下,竟然一時語塞,心虧在前。

鳳城寒的目光也不再作掩飾,眼睫一顫,他專注地凝望著她,鋪天蓋地的愛慕、掙扎、忍耐,如同黏膩漆黑的夜色一般,傾瀉而出。

“不過沒關係了。”

“這回師尊、寒宵都不會再來打擾你我三人,放心,我不會透露你還活著的訊息。”

金羨魚呼吸有些急促,“鳳城寒你等等……”

鳳城寒撫摸她發頂的指節微微一頓,緩緩向下,撫摸著她的脖頸喉口,阻止了她還沒說出口的話。

金羨魚掙扎著想要起身。

他指腹顫動得厲害,眼睫顫動亦然,眼底翻湧著的愛慕,被他用力捺下,手背上青筋猝起。

可什麼都沒做,只輕輕又將她掙扎落地的身子搬回了床上。

自己也脫去白色的長靴,躺了上去,輕聲說:“睡吧。”

吹滅一室的燭火。

第三天,金羨魚看到身邊雙眸緊閉,眼睫纖長的鳳城寒的時候,還有些怔忪。

她被鳳城寒囚禁了。

他表現得自然疏離,降低了她的防備。

或者說,從一開始,她對他便一直是不設防的狀態。

他彈奏的琴音有古怪,那瓶醋,那碗麵,或許整間客棧都有古怪。

每當她想要逃走的時候,鳳城寒就會彈琴。

她剛剛想做什麼呢?琴音響起,金羨魚迷茫地想。

她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念頭,連情緒也被琴聲安撫得寧靜、淡泊。

鳳城寒每天依然盡職盡責地去追尋那妖獸的身影,傍晚才折返,回到臥房時,他必定先去沐浴更衣焚香。

直到自己身上再無任何汙垢,烏髮披散,只著一件素白的單衣,這才掀開被褥,躺在她身邊。

他甚至什麼也不做,不觸碰,不撫摸,不擁抱,似乎只與她並肩睡在一張榻上便覺滿足。即便黑化他好像依然黑化得品性高潔。

在她離去的三年後,鳳城寒他也曾儘量讓自己遺忘金羨魚。

他刻意去接觸過其他女性,甚至男性,妄圖透過移情的方式來斷絕念想,可惜一無所獲。

經年累月,無數個午夜夢迴,他對金羨魚的感情不減反增,越剋制越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下次再有機會,一定不要讓她離開了。

他無數次,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次心想,這些念頭被他咀嚼內化,終究塑造改變了他自己。

他是個生理正常的男人,也有相應的欲—望,他只想她陪伴在身側,卻不想以性來玷汙她。

可某一日,他風塵僕僕地回到屋裡,看到金羨魚正託腮望著夕陽,眉眼霞煥嫵媚,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如山崩般潰不成軍。

他走出客棧,想要緩解內心的情緒,卻冷不防撞見了一直遍尋不得的妖獸。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然滿身血汙,碎肉黏連著肌膚、髮間,地上骨肉被碾作了爛泥。

這非但沒有釋放他累積的欲—念,反倒令他愈發焦灼。

鳳城寒抿緊唇,感覺自己就像是渴望鮮血的野獸,渾身上下都在叫囂著毀滅。

這一次,回到屏風後,他從未像今天這般認真沐浴梳洗。

微潮的烏髮披散在腰後,肌膚白皙如玉,勁瘦有力的脊柱溝往下延伸,脊背、胸膛前滿是橫七豎八的傷痕,有劍,有刀,也有爪痕,這是這些年來他四處遊歷降妖留下來的印跡。

他似乎從未如此感謝過她的假死。

他決心再幫她處理得妥當,完美一些,以“死亡”來隔絕眾人對她的窺探。

這世上,將會只有他一人知曉她還活著。

“鳳道友?”聽到他的腳步聲,金羨魚轉過視線,有些驚訝迷惘地望著他。

每一次看到鳳城寒,她總覺得她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到底忘記了什麼?

她每每這麼問的時候,鳳城寒都會安慰她,為她撫琴。

這一次也是如此。

“你可能只是太累了。”鳳城寒望向她的面容,略一思忖,回答,“小魚兒,別想太多,你需要休息。”

他取了琴來,調了調琴絃,為她演奏起來,這一次是一首《鳳求凰》。

她的愛人是如此溫和體貼,金羨魚頭枕在胳膊上,歪著腦袋想,發自內心的甜蜜令她唇角微微上揚。

雖然之前遇人不淑,但幸好還有鳳城寒。

只是她一直想不通他為什麼要在她四肢上扣以鐵鎖,她不能深究,一細想就會頭疼欲裂。

她依稀記得自己是想回家的,

可她的家又在哪裡?

這一首琴曲被鳳城寒演奏得纏綿悱惻,暗潮洶湧,白皙的指尖,指甲被修剪得光滑圓潤,泛著淡淡的粉色,像是在愛人的肌膚上愛撫作樂,情—欲橫生。

一曲罷,鳳城寒雙手擱在琴上,一雙極為淺淡的褐色雙眸望了過來。

“小魚兒,可以嗎?”

第三天一早,鳳城寒揩去了琴身上薄薄的水光,又洗淨小腹間乾透的水漬,珍重地垂眸收起琴。

金羨魚還在熟睡。

他走到床畔,在她額頭上烙下一吻,替她掖了掖被角。

袖口垂落,露出瘦骨稜稜,抓痕縱橫的腕骨。

這才走出臥房去樓下提前辦理退房的手續。

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一往情深,磐石無疑。

說到這兒的時候,大仙洲的修士常會以清靖子鳳城寒為例。

在尋找金羨魚百年無果之後,他終於平靜地對外宣佈金羨魚已身死道消的訊息。

他似乎已經徹底走了出來。

沒過幾日,又有人撞見這位道門君子身邊多了個女性的身影。

看來是新情人的柔情蜜意,令這位道門君子移情他人。

這一點雖然惹人詬病,但鳳城寒與那位新道侶四處懲惡揚善,斬妖除魔的行為卻無人能多加指摘。

道門的君子,克己復禮,執德清劭,謇謇正直。常以身赴難,臨危不懼。

其人金相玉振,琴音如鳳鳴朝陽,龍翔景雲,志趣高妙。

但無人知曉,這一雙手曾日日夜夜,在那位道侶身上彈奏出多麼美妙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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