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開心地脫口而出——
卻沒有得到元景爍同樣開心的回應。
他好像並沒有熱淚盈眶的樣子。
……他怎麼好像要打人的樣子。
林然看著元景爍漸漸變得可怕起來的表情, 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好。
林然小聲問天一:“我喊他小名,多親切呀,他是不是不開心了?”
天一親切回她:“二傻子, 怎麼會呢, 你不是也很開心嗎?”
林然:“……”
林然吞了吞喉嚨,對元景爍:“你聽我給你解釋。”
“好啊。”元景爍冷笑一聲:“解釋,現在。”
林然:“……”
林然張了張嘴, 腦袋頹然一垂,小聲說:“我們能不能悄悄掠過這一茬兒。”
身後兩個劍閣小弟子終於反應過來。
不能怪她們害怕,不只是因為那晚水月鏡花閣夜宴眼看著元景爍砍的那幾顆人頭, 更是今早在城中菜市口,元景爍當著全城人的面, 親手處置的姜家人。
沒有一個親眼見過的人會忘記那場面。
那麼多人,跪在那裡痛哭流涕磕頭求饒,他一個人, 一把刀,慢慢地,一個一個人地殺。
刀抹過脖子, 金光比陽光還耀眼, 鮮血像噴泉噴出來, 淌過冷冷的刀鋒,大灘大灘洩在地上,猩紅緩緩漫過他靴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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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 他的表情就沒有變過, 冷漠的, 平靜的, 不像在殺人, 而像只是屠宰牲畜。
金刀,金刀
——怎麼會有那麼狂的刀?怎麼會有那麼昭烈又冷漠到可怖的刀?!
她們知道元景爍不可能傷害她們,但本|能並不聽自己指揮,直到看著元景爍對林然說話,她們渾身一震。
想到剛才楚師姐對她們囑咐要保護好林師姐,倆人對視一眼,努力停止害怕,其中一個人鼓足勇氣大聲說:“元師兄,你有什麼事嗎?”
“對!”另一個人也壯膽子:“元師兄,我們林師姐身體還虛弱呢,你、你有事要不過一陣再再說…”
元景爍聞言,打量起林然。
好好的春天,她居然穿一身狐裘,絨毛細長,襯得她臉小小尖尖的,膚色很是蒼白,身形也愈顯纖細,剛才他遠遠看,覺得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聽兩個小弟子這麼說,林然聽著怪心虛的,趕緊說:“沒有沒有,我已經沒事了,是衣服顯得。”她叫兩個警惕的小師妹放輕鬆:“沒事兒,我們以前認識的,那晚還要多虧他救我。”
天可憐見的,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上元景爍大開殺戒的場面太兇了,怎麼就給她倆嚇成這樣。
元景爍不置可否,只捏了捏她狐裘的軟毛:“幹嘛這幅打扮。”看著怪可人憐的。
“因為這樣會顯得柔弱。”林然悄唧唧對他說:“我現在在努力佔據道德輿論高地。”
元景爍挑眉:“那晚的事?”
“嗯嗯。”
元景爍回憶一下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似乎姓蔚,叫蔚……什麼來著。
元景爍略過這一茬兒,饒有興味地問:“她怎麼得罪了你?”
林然擺擺手:“這個太複雜了,反正那晚我嚇唬了她,之後她應該會老實一陣。”
記
元景爍覺得很有意思。
他至今想起那時的場景都覺得很想笑,她這樣的老好人,脾氣好得都可以和菩薩比一比,那個女人居然能讓她二話不說往湖裡踹,跳到水裡了還不解氣、還硬是要再捅上一劍,也是天大的本事。
元景爍想了想,問她:“你想解決她嗎?”
林然:“……?”
“如果你不合適動手。”
元景爍摩挲著刀柄,用那種漫不經心的口吻:“我可以幫你處置得很乾淨。”
林然:“……”
身後兩個小師妹已經已經抖得和大地一起共振。
林然看著元景爍平靜的臉,一時居然啞口無言:“不是,你現在……都這麼直接嗎?”
元景爍捏著毛毛:“能讓你生氣成這樣的人,於我而言,只會更該死。”
他的話有一點的歧義,但在他慣來輕描淡寫的語調裡,就並不顯出什麼,像只是一種隨口提來的玩笑。
“不要了,我留著她還有用呢。”
林然擺擺手:“你也不要老說這麼嚇人的話,你看看這倆孩子——”
林然示意了一下那兩個小弟子的表情,恨鐵不成鋼:“你現在可是三山的首徒啊!可你看看,看給她倆嚇成什麼樣子,你就可以想象一下自己現在的名聲,能不能講究點?”
元景爍用一種奇異眼神看她。
“我真是很好奇。”
元景爍嘖一聲:“你哪來的底氣指點我的名聲?”
“嗯?”元景爍繼續悠悠說:“憑你什麼,憑你是妖主愛姬,還是洛河神書器靈?”
林然被生生噎住。
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他一說話還是能氣死人!!
林然強撐:“我是事出有因。”
元景爍冷笑:“我殺每一個人,也都是事出有因。”
林然被氣得打了個嗝。
“你一點都不友善!”
林然轉換話術,痛心控訴:“我們這麼久沒見,你一見面就懟我。”
“我們不是今天見的面。”
元景爍瞥她一眼:“我們是前天晚上見的面,還沒說一句話,你就轉頭和人一起跳湖裡了。”
林然:“……”
元景爍還在補刀:“我還得去撈你,血還沒擦乾、又染了一身霧氣,白瞎我一身乾淨衣服。”
“…”林然把腦袋埋進毛絨絨的狐裘裡,甕聲甕氣:“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別給我來這套,對我沒用。”
元景爍用刀柄把她腦袋硬是又支稜起來:“要是女人撒嬌我就會心軟,我乾脆什麼也別做了。”
林然被元傲天弄得很絕望。
她的可愛無敵撒嬌,連心狠手辣的鵝子都要敗下陣來,這個傢伙兒居然無動於衷——何等的鐵石心腸!!
元景爍把她腦袋又抬起來,才發現她眉心有一朵淺淺的蓮花印。
那天晚上太黑了,現在才看清楚。
她膚色白,襯得蓮花印色淺而柔,得仔細一點看,才能品出那種清流的豔嫵。
他欣賞了一會兒,刀柄輕輕摩挲細軟的花瓣,直到她不高興地把他拍開,他才懶洋洋問:“解釋吧,自我們分別,你一個劍閣嫡傳弟子,不好好回家,怎麼去記和妖主攪上關係了?”
林然摸摸額頭,含糊其辭:“就是現在外面廣為流傳的,就那樣唄。”
“外面流傳的版本很多,有說你無辜被利用的,有說你利用妖主的,有說你與妖主合謀野心勃勃的,也有說你和他兩情相悅、愛得難捨難分的。”元景爍用漫不經心的語氣:“你指的是哪種?”
他一時竟然沒有聽見她的回答。
她像是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她慢吞吞開口。
“其實,我覺得哪種都行。”林然中肯說:“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元景爍頓了頓,轉頭看她。
不知是不是今天陽光太刺眼,照得他偏金色的瞳孔非常明亮,甚至有那麼一刻,亮得有些嚇人。
“嗯?”
元景爍發出一聲鼻音,語氣倒是稀鬆平淡:“我聽人說,你當著三山九門各州宗府長老的面,承認你與妖主有私情。”
他以為她會反駁。
“嗯。”她點點頭:“是我說的。”
“好像是有點太刺激了,那時把大家嚇了一跳,後來師叔差點把我罵到狗血噴頭。”林然想起當時的場景,忍不住吐槽:“你認得靈苑首徒吧,鄔項英,我就是這麼得罪他的,他一直看我不順眼,那天湖裡,我都怕他趁機打我,唉,早知道我當時就委婉一點了……”
元景爍沒有說話。
他轉過頭,看著城主府重疊起伏的宮闕飛簷。
他突然有點後悔,早上的姜家人不該那麼一氣兒殺了,應該留幾個,留到晚上,留到現在
——他現在真的很想殺人。
什麼樣的聖人,可以在她這樣絮絮叨叨提起另一個男人的時候,還能平心靜氣和她說話?
反正他不行。
他只想殺人。
林然嘚啵嘚啵半天,都沒有人應承。
她奇怪地看向元景爍,看見他的後腦,他偏著頭對著她,看不見神情。
林然歪了歪頭,正要說什麼,就聽見他冷不丁問:“他是什麼樣的人?”
林然呆了一下:“誰?”
“妖主,成紂。”元景爍聲音平靜:“我記得他,燕州金都的時候,他曾想帶你走。”
林然想起來,元景爍是見過成紂的。
呃……雖然那段記憶並不太美好,當時元景爍還是個天真的中二少年,被打擊了,還熱血沸騰跟她表白來著,她拒絕之後,她倆差一點就掰了,這絕對算是元景爍的黑歷史之一,林然都不敢提的,沒想到他竟然又說出來。
不過他都坦蕩說出來,林然就放心了,更不會不開眼地說啥,想了想:“你不是見過,其實就是那個樣子,殘暴不仁冷酷無情心狠手辣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純粹的正兒八經的暴|君。”
“但你不會為一個暴|君說話。”
元景爍這麼說。
轉他過頭,望著她。
他的眼神是亮的,又像是刀鋒般的冷,帶著某種晦漠如深的審視:“為什麼?你願意為他做到這個程度?”
林然看著他,半張的嘴唇慢慢闔上記。
她抿了抿唇,淺淡的唇色被壓出一點柔豔的紅。
“因為他是個英雄。”
林然輕聲說:“因為我敬仰一切無畏的英勇,敬仰註定不被世人理解卻自顧自孤身奔向死地的決絕與犧牲。”
愛情很珍貴,但有的時候,又真的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有遠遠比愛情珍貴太多的東西。
她沒有愛情,她給不了他愛情,但她想為他擔一半罵名,他喜歡她,所以如果把她的名字和他放在一起能算是一種無謂的補償的話,那大概是她僅有能給的東西。
元景爍看著她,看了很久,像是重新認識她一樣。
元景爍說:“我覺得你變了許多。”
林然只是這樣反問他:“你不是也一樣嗎?”
元景爍倏然笑了。
是啊,多奇妙。
可其實仔細想想,他沒有變什麼,她也沒有。
他們只是把骨子裡曾經青澀稚嫩的稜角,在痛徹心扉的磨礪中,在迸濺的鮮血和眼淚中,狠狠地磨了出來,鋒芒畢露地展現了出來。
他走向他的路,那條崢嶸而風雲波詭未知的強者之路。
她也終於願意去追尋什麼,孤注一擲地,去用力抓住什麼他還看不太懂的東西。
但他至少看懂一件事。
世人多慕強,可她不慕強,她只慕英雄,真正的英雄。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問問她,如果有朝一日他也成了英雄,他要她,她也會給嗎?
但他到底沒問。
他有些心疼她。
這是他唯一喜歡過的人。
他到底還是捨不得欺負她。
“……”
“不要說我啦。”
林然重新笑起來,用那種輕快的語氣問他:“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元景爍看了看她,移開目光:“還好,拜入了玄天宗,這些年閉關了一陣,又在各州歷練刀法,追查仇人。”也追查他自己身上的秘密。
他抬了抬手中的刀,給她看上面愈發繁複璀璨的刀紋:“如今將姜氏除名,殺了該殺的人,拿回了乾坤圖,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林然捧場地鼓掌:“恭喜。”
元景爍哂笑一下:“人死如燈滅,哪來的喜,就算是報仇,說到底也不過只是慰藉自己。”
他的神色有一點淡漠的冷:“畢竟就算我把姜氏滿族屠乾淨,也換不回死去的人。”
“那也是喜事。”林然卻認真說:“做了該做的事,至少心裡痛快。”
元景爍哼笑,眼底晦冷的色彩散去,倒也懶洋洋地受了,說:“我拜了仲刀主為師,玄天宗還不錯,弟子們大多性情敞亮,我打敗了原先的大弟子黃淮,他也半點芥蒂沒有,痛快尊我為師兄,我師尊閉關多,掌門年紀大了不怎麼理會門務,許多事都放手交給我,雖然比原來做散修的時候多了許多麻煩事,但時常熱熱鬧鬧的,倒也不錯。”
林然望著他。
說起玄天宗時,他神色緩和,語氣帶著笑意,比許多年前他們分開時滔天戾氣的樣子好了許記多許多。
林然很能理解他。
人總是要有牽掛的,腳底下有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墜著,才覺得踏實,否則會飄起來,心裡空得讓人害怕。
那個墜著她的東西是劍閣,而墜著他的東西,曾經是穆蒼氏、現在是玄天宗。
那是她們的命。
所以,誰要想毀了她的劍閣,她會不擇手段拼命。
而誰要是毀了他的玄天宗,他也會不死不休地發瘋。
林然看著他,眼角含著淺淺的柔和的笑意。
元景爍感受到她的目光,瞥過來,微微一頓:“……你那是什麼表情,像要哭了一樣。”
林然吸了吸鼻子:“我在替你感動。”
“多謝,大可不必。”元景爍冷酷拒絕:“你少說幾句話氣我,我還能過得更快活點。”
林然覺得他根本沒有資格嫌棄自己說話不好聽——他就沒比她強到哪裡去!!
林然撇嘴,正在腦筋思索怎麼機智地懟回去,忽然聽見對面正堂聲音一下大了,交談聲夾雜著許多腳步聲,像是許多人在往這邊走。
看來要回去啦。
林然站起來,還不忘對元景爍說:“你這個首徒真不靠譜,其他人都在正經寒暄,就你跑出來不務正業。”
元景爍嗤笑:“我的名聲不比你好聽到哪裡去,他們怕我怕得要命,你不想去和他們嘰歪、跑到這裡躲懶睡覺,我怎麼就不能出來。”
林然嫻熟地忽略躲懶睡覺那些話,敏銳注意到第一句:“名聲?什麼名聲?”
元景爍頓了一下,挑眉:“你不知道別人現在叫你什麼?”
林然突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問:“叫、叫什麼?”
元景爍欣賞著她奶貓第一次探頭探腦撈肉吃的表情,滿足了某種惡劣的報復欲,正要開口,身後突然傳來錯雜的腳步交談聲。
為首正與魏城主說話的藍衫青年把目光靜靜投來。
“林師妹。”
元景爍慢慢闔上嘴,喉結上下輕微滾動。
“我師兄叫我了!”林然探頭看一下,催促:“快說,快告訴我。”
她眼巴巴看著他,元景爍瞧著她半響,突然哼笑一聲。
以前就是個妖精,現在妖得越來越厲害。
紅顏禍水,別人只能禍一個,她能禍害一窩。
自己撲通往湖裡跳,一群人搶著撈她。
誰能有她本事大。
“我又不想說了。”元景爍抱臂倚回亭柱,惡劣一笑:“你求我啊。”
“……”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