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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來小辛,跟娘走。”

奚夫人高興得什麼也顧不得,也不敢拉奚辛怕惹他生氣,就縮著手引他往裡走,一個勁兒地回頭看他,不捨得少看一眼。

奚辛走進裡屋,林然和江無涯都站了起來,奚辛目光在他們身上掠過,定在主位的奚柏遠身上。

奚辛一扯唇角,慢條斯理拱手,皮笑肉不笑:“奚長老。”

奚夫人表情一下像是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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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連一聲爹都不願叫。

奚長老有些複雜地看著奚辛,但很快那些情緒都壓下,重新化為永遠不變的溫和:“坐吧,來了就好,吃飯吧。”

奚夫人連忙取來一副新碗筷:“對,先吃飯先吃飯。”

奚夫人緊張看著奚辛,生怕他轉身就走,但奚辛出乎意料地沒有冷笑著離開,而是自顧自地坐下。

五張椅子,空著的位置正好在奚夫人和林然之間。

林然都看傻了,呆呆看著奚辛,又看了看奚長老奚夫人,又去看奚辛,腦門上頂著大大的問號。

奚辛抬眼就瞥見她那個傻樣。

“這位姑娘是你江師兄帶回來的。”

奚夫人見奚辛看向林然,趕緊介紹:“叫林然,林姑娘。”

“江師兄帶回來的…”

奚夫人知道奚辛性子陰沉、又與江無涯關係親,怕他見了這姑娘鬧起來,還有些忐忑。

可誰知道,奚辛看了看林然,竟笑嘻嘻叫了聲:“那我該叫一聲阿然姐姐了。”

誰也沒想到奚辛會這麼痛快叫人,都愣住了。

唯有林然,時隔多少年又聽見這一聲‘阿然姐姐’,看著奚辛那一反常態的燦爛笑容,不由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完犢子遼,奚爸爸恨死她了。

奚爸爸肯定覺得她搶了他的江師兄,害得他以後再也不是唯一的心肝大寶貝了。

林然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把喵主子哄回來一點了,結果一朝回到解放前,奚辛現在對她的仇恨值重新飆到頂峰,估計已經琢磨著怎麼收拾自己這個橫插|進他家的惡毒壞女人了。

林然心裡哭得水漫金山,臉上還得強撐出一個笑容:“奚前輩客、客氣了,晚輩是晚輩,這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奚辛咯咯笑:“不是都跟江師兄進了門嗎,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

林然:“…”

不誇張的說,林然都想給他當場表演個活吞筷子,只求他不要再笑了,寶寶要被嚇哭遼。

奚長老始終不說話,奚夫人有些不安,惴惴小聲:“小辛…”

“吃飯吧。”

江無涯終於開了口,又給林然夾了筷子紅燒肉。

比起奚長老溫和態度下的漠然、奚夫人因為自覺沒有底氣管教而畏手畏腳的忐忑,比起這對親生爹孃,江無涯的態度要自然得多,語氣不算嚴厲,但就像爹管兒子、或者長兄管弟弟,有種理所當然的威懾力。

奚辛看向他,似笑非笑:“師兄是嫌我話多。”

江無涯淡淡道:“要麼說正經話,要麼就少說話。”

林然咂舌,媽呀,好槓。

奚辛笑嘻嘻:“師兄說什麼笑話,我說得哪裡不正經?”

江無涯:“我不與你貧嘴,你自己心裡有數。”

奚辛:“師兄不說清楚,我又怎麼知道。”

“…”林然被夾在這兄弟倆間,彷彿被兩頭大老虎夾著的小白羊,無助、弱小、又可憐。

兩個大佬她誰都惹不起,林然心一橫,抄起筷子就決定吃自己的,反正他們總也不能把桌子掀了。

林然剛夾起自己碗裡那塊紅燒肉,就感覺腳踝被碰了一下。

她還沒當回事兒,只當是不小心伸腿碰到了,為免尷尬還特意往後縮了縮腿。

然後一個絨絨涼涼的東西就伸過來,若有若無蹭過她腳踝。

林然一下還是沒反應過來,這毛毛絨絨的觸感別不是養寵物了,她想低頭去看是不是小狗小貓在蹭她,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驚雷——那是靴尖。

是個人!

腳伸來的位置在她的右邊,她坐著奚夫人、奚辛…右邊緊挨著的就是奚辛。

林然回憶一下,驚悚地想起奚辛今天好像就穿著鹿絨皮面的靴子!

林然瞬間當機,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奚爸爸要搞她了!

…還沒吃飯呢就這麼迫不及待的嗎,這得是多恨她?

林然不敢低頭去看,也不敢反抗,就默默把腿往後縮,試圖用實際行動讓奚爸爸饒她一命。

但是奚爸爸並不想放過她,因為他很快又追了過來。

靴尖輕巧挑開她的襪繩,那為圖行動便利而特意束起來的褲腳被解開,長裙下褲腿松敞開,搖搖曳曳露出腳踝一截細膩的皮膚。

靴尖先貼上,貼住露出的細白皮膚,然後靴面再貼過去,輕輕蹭著。

她的體溫向來比他高,這麼貼著,即使隔著一層絨面,奚辛彷彿都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奚辛盯著她瞬間僵硬的表情,惡劣地眯了眯眼。

林然已經僵成木頭人了。

她決定收回之前誇獎奚辛現在天真又可愛的話,熊孩子比老變態更可怕,因為他更熊啊!

他是真熊啊,熊都沒有他熊!

“阿然姐姐怎麼臉色不大好看?”

林然暗暗咬牙,奚辛卻裝模作樣打量了她,夾了塊油菜放在她碗裡,笑眯眯說:“是不是吃鹹了?來吃塊青菜降降火。”

林然看著那綠油油的菜,總覺得這是某種暗示,她強露出個笑:“謝、謝謝。”

“別客氣。”

奚辛舉著筷子,另只手託腮,歪著頭笑得特別可愛:“我啊,看阿然姐姐特別面善。”

林然心想,那你能不能先把你腳收回去?

——別扒了別扒了,都扒到她小腿了,再扒褲子都要掉下來啦!!

不過林然轉念又悚然意識到,這不正是奚辛的目的嗎?這小壞蛋就是想讓她丟大臉!就想當場把她掃地出門!

險惡,人心怎麼可以這樣險惡?!

江無涯瞥奚辛一眼,也看來,就見林然果然臉色有些古怪:“怎麼了?”

林然能怎麼說,她難道能對江無涯說:師父啊,你快管管奚辛,他為了留住你這個大哥已經喪心病狂到要對我這個假嫂子下手了,蠢蠢欲動要給你戴根本不存在的綠帽子呢!

林然相信江無涯敢當場掀了桌子把奚辛拽過來打。

但是她丟不起這個人啊!臉是個好東西,她不能不要啊!

而且還有奚長老奚夫人在這兒,那得是什麼場面,真·社死現場!她想想都尬得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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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不能這麼搞。

林然連忙搖頭:“沒事兒沒事兒。”

江無涯看了看她,氣色挺好的,應該不是身體不舒服。

林然不想說,江無涯也就不說什麼,拿起她的碗站起來去盛飯桌中間的湯:“喝碗甜湯潤一潤吧。”

江無涯站起來,林然生怕他發現異樣,僵在那兒一動不敢動,奚辛卻越發囂張,半條小腿都伸過來,和她緊緊挨在一起,褲腿下的皮膚細細長長嫩嫩涼涼的,蛇一樣纏著蹭啊蹭。

林然感覺自己褲子撐不了多久了。

江無涯把甜湯盛好,又用勺子勺幾下,等熱氣稍微散了散,才放到她手邊,悉心說:“燙,慢些喝。”

林然熱淚盈眶。

這是什麼對比。

大家都是人,有的就溫柔體貼給她盛湯吹涼,有的就只想和她搞假嫂嫂文學再順腳把她踹出家門。

林然感動地接過湯:“謝謝前輩。”

江無涯笑了笑,摸一下她的頭髮。

他什麼也沒說,可他的眼神、他的動作,比月色更溫柔。

奚辛冷眼看著,忽然笑了:“師兄真是個好人。”

江無涯望向他,目光漸漸變得沉而厚重。

劍閣首徒、太上之主,下一代的無情劍主,他寬厚、冷峻、剋制、正直、淵博。

可是那又怎樣,奚辛在心底冷笑。

所以他不敢放縱、不會強求,哪怕人近在眼前,伸伸手的距離,他揉著她頭髮、也甚至永遠無法碰一碰她臉頰。

這就是好人,是江無涯要當的好人,對師長、對師兄弟、對友人、對姑娘,對天下人,永遠博愛、隱忍、寬容、犧牲,奉獻。

“我是在誇你。”

奚辛笑:“師兄,我是在敬佩你,好人配不上你,你乾脆該去當個聖人。”

林然覺得他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像好話,忍不住輕踹了他一下。

奚辛斜眼看著她,眼裡的戾氣忽然就漸漸散了,化為一點漣漣的眼波。

然後林然就感覺自己踹出去的腿被生生夾住,膝蓋幾乎抵到他腿|內側,隔著繁複滿繡的布料,甚至能感受到少年長腿薄薄的柔韌的肌理起伏。

…這是什麼?強制反向耍流氓?

林然一頭黑線,終於忍無可忍踹了他一下,這次力氣特別重,奚辛猝不及防椅子都被踢歪,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眾人一驚,奚夫人驚呼:“小辛。”

奚辛扶住桌面穩下身形,猛地望向林然,一雙鳳眸睜得滾圓,眼神滿是不敢置信。

她竟然踢他?!

林然裝作沒看見,低頭吃她的肉。

踢就踢了,踢他還要挑日子嗎?!

這傢伙真的越來越囂張,不能再慣了,再慣得上天了。

奚辛看著林然若無其事的側臉,瞬間氣得頭頂冒煙,恰江無涯皺眉問:“怎麼了?”

奚辛咬牙,兇狠瞪林然一眼,硬邦邦說:“腳滑了。”

好好坐著怎麼會腳滑?

江無涯看了看在旁邊一臉乖寶寶吃飯的林然。

林然當時就心裡一虛,她總覺得江無涯其實早看透她和奚辛認識,也發現是她踹的人。

但江無涯沒什麼也沒說,還給她添了一碗飯。

奚辛冷哼一聲,也重新吃起飯來。

終於是能正經吃飯了。

奚夫人看著這難得一家齊坐的畫面,嘴唇都在發顫,止不住地笑。

但她也沒有忘記剛才看見的奚辛的眼神。

她從來沒見過小辛這樣看哪個女孩子。

奚夫人看了看奚辛,又看了看江無涯,最後把目光定在林然身上。

女孩兒在認認真真地吃飯,正含著一塊排骨,兩頰被撐得鼓鼓的,水亮亮的眼睛一片滿足歡快,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奚夫人望著她,怔了許久。

直到林然察覺到她的目光,疑惑地抬頭看來,奚夫人才像是想通了什麼,擦擦泛紅的眼角,對她笑一笑。

這頓百轉千回一度看著要掀桌打起來的家常飯到底是吃完了。

林然站起來之前,先彎腰把她的襪帶系上,再不動聲色提了提褲腰帶,確保自己不會走著走著掉褲子,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奚辛這個始作俑者還在裝不認識她,吃飽喝足懶懶瞥她眼,先一步站起來就要走。

“小辛。”

奚夫人叫住他,忙遞過來一個食盒:“娘新做的桃花糕,你拿一盒回去嚐嚐好不好。”

奚辛一頓。

其實他剛坐下的時候,是沒想過這頓飯能安安穩穩吃完的。

他、江無涯,他的母親,還有那個男人,他們四個寥寥幾次坐在一起,就從沒有不是不歡而散的時候。

連他都以為自己這次也會吃到半道就已經忍無可忍地走人、甚至鬧得場面極其難看。

但是沒有,出乎意料,但是這次他們真的史無前例地吃完了一頓飯。

奚辛轉頭看著奚夫人,看著她殷殷期待的目光。

他心裡仍然不痛快,但是那股讓他心裡發空,那種衝得他恨不能把一切毀了的暴躁和那些因為委屈而生出怨氣漸漸淡了。

有人轉移了他的注意,有人滿足了他一直渴求的一些東西,把他心臟空的那塊填上了一部分。

用寵愛,用關注,用毫無理由的縱容和偏心…

奚辛突然轉頭看了看林然,那個小傻子悄悄扶著褲腰帶,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清晰倒映著他的身影。

站在江無涯旁邊,還敢這麼直白看著他。

小傻子。

他轉過頭來,看著奚夫人,突然一瞬間就覺得,憤憤不平爭那一口氣,很沒意思。

奚辛突然百無聊賴,他伸手接過那食盒,對奚夫人冷淡說一聲“謝謝”。

奚夫人瞬間紅了眼眶。

奚辛轉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奚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神色激動,想說什麼卻先咳嗽了好幾聲。

“慧蘭。”

奚長老一直沒有說話,但聽見奚夫人咳嗽,臉色立時就變了變,走過去要扶住她,奚夫人卻先一步拉住林然的手:“好孩子,伯母送你出門好不好。”

林然愣了愣,反應過來奚夫人是有話與自己說,點點頭:“好啊,麻煩伯母了。”

奚夫人溫柔笑了笑,牽著她往外走。

奚長老和江無涯只好停下腳,看著兩個女人並肩慢慢往外走。

奚長老勉強打起精神,笑著調侃:“無涯,看來你是師孃是真喜歡這姑娘,怎麼,你有什麼打算?”

江無涯沒有回答,直到她們走遠,他冷不丁說:“師尊,您對小辛太不公平了。”

奚長老神色緩緩沉下去。

江無涯沉聲:“您會因為師孃一聲咳嗽而擔憂,為什麼不能分半分慈愛給小辛?”

奚長老笑:“今天好好的,別說這個…來,我們師徒倆難得碰面,得喝一杯。”

“為什麼不能說?”

江無涯終於隱忍不住,怒聲低吼:“他是您的親兒子!”

……

“你與小辛之前就認識,是不是?”

林然聽見奚夫人的聲音,怔忪了下,不好意思撓頭:“您看出來了。”

“他畢竟是我生出來的。”

奚夫人笑了笑,溫柔瞭然的目光望著她:“我還看得出,他很喜歡你。”

做母親的被厭惡,她這個外人卻被喜歡,林然都不用想就知道奚夫人的心情,連忙說:“伯母,他也喜歡您的,他只是表現得那樣,但是他其實特別喜歡您…”

林然頓了頓,低聲說:“…他住的院子裡也有一棵很大的桃樹,和您這裡的一模一樣。”

奚夫人所有想說的話,被這一句轟然擊潰。

她捂住嘴,喉間卻掩不住哭聲,林然摸出帕子遞給她,奚夫人沒有接帕子,卻緊緊攥住她的手,忽然崩潰似的一個勁點頭搖頭:“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寧願他恨我,我寧願他恨——咳!咳咳!”

奚夫人突然又咳起來,林然撫她後背順氣,奚夫人咳著,輕柔把她的手拉下來:“阿然,我也可以叫你阿然嗎?”

林然點頭。

奚夫人說:“阿然,我拜託你一件事,好不好。”

林然:“您說,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努力去做。”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我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我們對不起小辛,我們對不起他。”

奚夫人更咽:“我這輩子恐怕沒有機會再補償他,他也不會想要我的補償,所以我想求求你,求求你對他好一點,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我都可以、我都願意,只求你對他好一點。”

林然沉默了一下,卻說:“我其實不太明白,您明知道自己和丈夫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為什麼寧願求讓我這個外人,也不願意改變自己。”

奚夫人一怔。

“他想要的是父母的愛,您既然愛他到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為什麼不願意直接去愛他?”

林然直直望著奚夫人:“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您這樣徘徊猶豫,說實話,讓我這個外人都覺得很憋屈,更何況奚辛是您的親兒子,他只會覺得更委屈、更難受。”

“您這樣很過分。”

她說:“您傷害了他很多,甚至比他父親傷得更多,我不喜歡您這樣,也不想答應您。”

奚夫人怔怔看著這個像是突然銳利起來的少女,像是青竹露出鋒芒,毫不猶豫、乾脆利落,只為她在意的人討回個公道。

奚夫人突然有些明白,小辛為什麼會那樣喜愛她。

因為這個明月一樣溫和的姑娘、這個看起來該是清風般不偏不倚、疏朗通透的姑娘,卻會為了保護所偏愛的人,義無反顧豎起一身鋒利的刺芒。

誰會不為這樣的偏愛動容啊?

奚夫人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加欣慰。

真好,有這樣的姑娘陪著小辛,真好。

“因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奚夫人輕聲說:“因為我在我的丈夫和兒子中,選擇了我的丈夫。”

林然一時啞然。

林然望著這個溫婉、柔弱的女人,她的眼神沒有閃躲,那裡面有深深的悲涼與痛苦,卻還是這樣坦然地說著。

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醒地接受結果。

“我是一個自私的女人,為了我的丈夫,我拋下了小辛,拋下了我無辜的孩子。”

眼淚落下來,奚夫人用手背抹去,笑著說:“阿然,我現在可以求求你…咳,求你對他好一點了…咳咳。”

林然不知道說什麼,她看著咳個不停的奚夫人,沉默著點了點頭,把帕子放到她手上,轉身離開。

奚夫人看著林然的背影,笑了笑,咳著轉身往裡屋走去。

……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江無涯手攥起又鬆開,竭力控制著情緒。

他望著這個養育他教養他長大的師長、這個他曾經最敬重甚至追逐的男人,聲音終於忍不住瀉出憤怒與失望:“是您教我善,教我正直,教我垂憐和保護弱小,教我大義教我公正,結果到頭來,那個因為私心而傷害無辜、那個因為個人喜怒而肆意傷害自己無辜的親生兒子的卻是您自己?!”

奚長老沒有說話。

他緩緩坐下,好半響才抬起頭,望著自己那已經挺拔高大的弟子,望著他泛紅卻仍然清正光亮的眼睛,啞聲說:“是,你說對了。”

江無涯死死咬住牙。

“無涯。”

奚長老說:“我做不到,無涯。”

“您怎麼能做不到?”

江無涯一字一句:“您教我的,您當年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做的,您怎麼能做不到?!”

奚長老沉默了一會兒。

“因為我終是發現,當年本就是我錯了,我不該說的那麼絕對,我不可能永遠做到,沒有人做得到。”

奚長老露出說不上是自嘲還是坦然的神情,他頓了頓,緩緩說:“無涯,我們不是聖人,早晚有一日你也會發現,有些事,你自己也做不到。”

江無涯猛地閉上眼,再睜開眼,冷冷說:“即使我不是聖人,我也不會用這樣卑劣齷齪的方式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傷害自己的親生孩子!”

奚長老眼臉顫了顫,終是恢復漠然。

“師尊。”

江無涯突然平靜下來:“您讓我很失望。”

奚長老閉上眼,聽著腳步聲大步離去。

這是他唯一的弟子,這是他親手一點點教養長大、讓他寄予無比驕傲與希望的孩子。

他讓他失望了。

他們的師徒情分,再也不比從前了。

奚夫人走進內苑,江無涯正好走出來,向她拱拱手,一言不發地離開。

奚夫人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看著江無涯的背影消失。

明明沒有風,可她卻覺得冷,冷得徹骨,她又咳了起來。

這次咳得更嚴重,她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咳。

奚長老走出來,看見這一幕,瞳孔驟然一縮,他猛地跑過來,焦急地抱住奚夫人:“慧蘭,慧蘭,你怎麼又咳了,我們快進屋,讓我——”

“啪!”

奚夫人突然一巴掌揮向奚長老的臉,把奚長老的臉生生扇到一邊去。

奚柏遠怔住,他呆呆望著奚夫人,第一個反應卻是焦急去看她的手:“你的手怎麼樣,痛不痛,你怎麼——”

那一掌用盡蘇慧蘭的全力,她的手腕不自覺地輕微扭曲著,手掌迅速紅腫,皮開肉綻,殷紅的血大股大股滲出來。

“你滿意了?這下你就滿意了?”

奚柏遠想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甩開,她哭吼:“小辛,小江,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都被我們拋棄了,他們都恨我們,都恨我們,我們沒有孩子了,我們都沒有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奚柏遠以為自己無堅不摧,他以為自己什麼都不怕,可是蘇慧蘭這樣撕心裂肺地絕望地對他吼,他卻倏然紅了眼眶:“慧蘭…”

“我的兩個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啊!”

“我的小辛,他出生的時候,還那麼小,我費盡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我闖著鬼門關咬著牙硬是把他生下來,他多可愛啊,一出生就是白白嫩嫩的臉,眼睛像黑石珠子那麼剔透漂亮,我看著他滿心歡喜,他咧著小嘴巴對我笑一笑,我都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給他。”

蘇慧蘭聲音驟然尖銳:“——可是我這樣拼命生下的孩子,我這樣愛的孩子,我的丈夫卻不喜歡他,他的親生父親卻不喜歡他、他的親生父親卻恨他!”

奚柏遠嘴唇發顫。

“他的父親不打他、不罵他,卻永遠不和他親近,他不會像其他的爹爹一樣扛他在肩頭騎大馬,不會送他上學堂,不會抱著他用鬍鬚扎他白嫩嫩的臉頰逗他玩,不會抱著他買他愛吃的桃花糕、喂他喜歡喝的甜湯…”

蘇慧蘭死死瞪著他,眼神中有恨意:“他的父親,只會永遠漠然地看著他,溫和地拒絕他所有的親近和懇求,哪怕他還那麼小,哪怕走都走不利索,當他踉蹌追著奶聲奶氣喊爹爹的時候,他的爹爹能冷眼看著他摔倒,眼看著他摔得頭皮血流,而甚至不願意上前扶一扶!”

奚柏遠說不出話,他只能閉上眼。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蘇慧蘭哂笑:“我也只能一次次在他受傷、在他受盡委屈後給出一點無力的安慰,我也只能在小小的他哭著抱住我乞求母親的愛和支援時一次一次地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世上怎麼會有我這樣虛偽自私的母親?怎麼會有我這樣狠心無情的娘?我還是個人嗎?!”

奚柏遠心臟發疼:“慧蘭!別這麼說!求你別這麼說!”

“可是我的小辛多好啊。”

蘇慧蘭充耳不聞,喃喃著:“哪怕他的母親這樣卑劣、哪怕他怨恨他的母親,他還是會對母親心軟;哪怕他的師兄從小受盡他那狠心父親的偏愛,哪怕他的師兄在所有人眼裡都和他天生地下,哪怕他嫉妒、他討厭,他冷嘲熱諷他陰鬱暴戾,可是他始終記得師兄對他的好,他永遠把師兄當成最重要的親人,努力想保護他的師兄,不許任何人欺負他師兄,想讓他師兄過得快活——”

“別說了。”

奚柏遠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妻子,眼淚順著臉頰滾落:“是我的錯,慧蘭,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造的孽。”

“就是你造的孽!”

蘇慧蘭狠狠捶著奚柏遠,撕心裂肺:“是你的孽!你害了我的小辛,你把我天真又善良的小辛給作踐成這個樣子!你讓我的小江心裡永遠壓著塊心病不得快活!你讓我們母子分離!讓我一輩子死都不能——”

“我不許你提死!”

奚柏遠任她打罵,可是在聽見這個字眼的時候剎時紅了眼:“慧蘭,你怎麼都行,你不能提這個字,你不能提這個字。”

“這是我的孽,是我對不住他們,下輩子讓我千百倍地還。”

奚柏遠也哭起來:“但你不能這樣,慧蘭,你不能提這個字,我不能沒有你,他們還能有妻子、還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蘇慧蘭唾罵:“你噁心!”

“是,我噁心,我是狠毒,我噁心,我是天底下最卑劣惡毒的小人。”

奚柏遠嚎啕大哭:“可是慧蘭,慧蘭我做不到啊,他是天生劍骨啊!他是天生劍骨啊!

“我們想了那麼多的法子,走了那麼多絕境險地,我讓你吃了泡了那麼多奇珍異寶,日復一日讓你忍著疼忍著苦忍著剜心斷骨的劇痛想盡一切辦法改變你的體質,想讓你能修行,想讓你長命…”

奚柏遠嚎哭:“——我們所有所有的努力,到頭來都賠進了他的劍骨裡,都賠進了他的劍骨裡啊!你再也沒有機會修行了,你再也沒有機會修行了啊慧蘭——”

蘇慧蘭哭著:“這與他有什麼關係,那本就是他的劍骨!就是他的東西,不是我們賠的!我本來就是凡人,沒有靈根的凡人,我本來就不能修行!再怎麼努力也不行的!”

“不會的!”

奚柏遠斷然說:“你一定行的,一定還有方法的,慧蘭,別灰心,一定會有方法的,你相信我!”

蘇慧蘭突然很累。

他是一個偏執的怪物。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是愛了她一輩子、是為她偏執了一輩子的怪物。

“我們會遭報應的。”

蘇慧蘭喃喃:“柏遠,我們都會遭報應。”

“好,好,那就來報應我,都報應在我身上,讓我魂飛魄散,讓我灰飛煙滅,讓我怎樣都可以。”

奚柏遠死死抱住她,又哭又笑:“我只要你活著,慧蘭,我只要你活著。”

蘇慧蘭靠在他懷裡,終是疲憊地合上眼,眼淚從眼角滑下來。

她能怎麼辦?她能怎麼辦啊?!

她只能竭力陪他走,走到她能走的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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