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回返蘇州的路上,懷空、屈戎玉、諸葛涵都感到有不安。
他們並不怕發生什麼事,而是怕君棄劍會作出什麼事。
從離開長安的那一刻起,君棄劍的神情就已經很不對勁,似乎在預告著什麼。一路上,叄人都不太敢與他搭腔,偶爾問了幾句,他也是有問無答,整路的一
言不發。他到底想作什麼呢?叄人都猜不透、想不著。他們只很明白的知道一件
事:因為李豫的態度,君棄劍發怒了!
這一路走得並不快,途中還轉往山陽一趟,去掃墓。回到蘇州時,已是九月
底了。
踏進蘇州城大門,君棄劍的神色剎時和緩許多,讓懷空等叄人都松了口氣 ̄
幸好,他什麼事都沒有作。
一行直向林家堡舊宅而去,在宅子旁邊,他們看到阮修竹打扮得花枝招展,
站在一間店門外招攬生意。阮修竹一見了他們,立即十分高興的大叫:「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諸葛涵喜孜孜的迎了上去,向店門打量了會兒,道:「真是體面,你當老闆
娘啦?」也不知她是店體面、還是人體面。
屈戎玉望著店裡的物事,從最日常的掃帚、鍋鏟,到稀奇珍貴的寶石、古董
,乃至長槍、大刀等武具,真個應有盡有、一應俱全,這可應了店門上所掛的『
南北雜貨』這塊布條,真是個雜貨店了!她走到君棄劍身邊,道:「情況還沒有
那麼糟,至少蘇杭叄幫不打算與你成為敵人。」
蘇州的貨物運輸,不消,憑藉的自是江南河、邗溝水路,這兩條水路與太
湖都掌握在蘇杭叄幫手裡,今日店裡能有貨物,自是蘇杭叄幫同意放行。依此觀
之,曾遂汴、藍嬌桃的行動還算順利,事還有可為!
她知道君棄劍為何路上鬱郁,如此法,當然是為了提振他的精神。她卻不
曉得:蘇杭叄幫同意貨物放行,並不是因為曾遂汴等人的行動順利所致,而是因
為蘇杭叄幫聽彭蠡六幫在彭蠡湖上圍住君棄劍、屈戎玉、懷空、諸葛涵四人,
那幾乎是以百對一的局,居然也討不了好,嚇著了,在曾遂汴等人一上門拜訪時
,二話不便同意貨物放行。
君棄劍盯著店門,仍然無有歡容、無有反應。
店子裡跟著迎出兩人,是瑞思與李九兒,瑞思原本想向君棄劍發腔,卻又一
眼就看出他的神情不對,將幾乎吐出口的話又硬生生的咽回了肚裡去。她立即將
懷空拉過,低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懷空搖頭,不知從何起。
瑞思再看諸葛涵,也是一樣的反應:搖頭、不語。
只剩屈戎玉了,但瑞思與屈戎玉素來交惡,問她不如不問。
「王道呢?」君棄劍忽然出聲:「還有緋、阿桃、阿重、阿汴、阿離?」
「都在後門倉庫。」李九兒答道。
「去把他們叫來,」君棄劍向店內堂走去:「你們也都進來。」
他的聲音持平、語調毫無起伏、甚至也毫無生氣,眾人都聽傻了、怔住了。
唯有屈戎玉毫不猶豫的跟進了內堂。
李九兒前去將一眾漢子找了回來,十餘人都進到了內堂。
王道一見君棄劍,第一句話便問:「斂,倭族這麼久還沒行動,咱們能不能
先往蜀中去?」
他這一問,曾遂汴與李九兒也十分期待了。對他們來,沒有比宰了崔旰更
重要的事!
唯瑞思暗暗叫糟 ̄王道畢竟是粗人,不懂得察言觀色,難道看不出來,現在
的君棄劍便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嗎?怎能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
君棄劍冷冷瞪了王道一眼,極不屑地道:「想去蜀中?關我屁事!要去,
你就去,我懶得理你!」
王道一聽,傻了。李九兒面露慍色,道:「什麼叫作關你屁事?當初瑩姐教
你多少,好歹也算對你有啟蒙之恩,你居然不管?」
「我就是不管,那又怎樣?啟什麼蒙?那是她自己多管閒事!你們想去蜀中
就去,少在這裡煩我!」
王道聽,也生氣了,一把便伸向君棄劍衣領。他這一手帶著怒意,渾無絲
毫放水,豈料君棄劍左手輕輕一揚,便將王道的手臂帶開,右手再出一掌,幾乎
是隨發隨中,打上了王道的下腹。他這一掌使了七成力道,也可以是毫不留情
了!王道身子立即倒飛出去,將內堂的門扉撞了個稀巴爛。
君棄劍跟著喝道:「滾!你少煩我,就是有你這種凡事都要找我的混蛋,累
得我日日南奔北走,從無一刻安息!什麼錢瑩?什麼梅仁原?根本就是累贅!你
快滾,你滾,我就清靜了!曾遂汴,李九兒,你們也滾,滾得愈遠愈好!」
他這般法,怎麼教人不氣?聽了他辱及梅仁原與錢瑩,九汴二人怒氣勃發
,眼見就要掣出兵刃,懷空忙擋住曾遂汴、諸葛涵也急急拉著李九兒,生怕他們
果真與君棄劍在此動上了手。
君棄劍見了,又道:「諸葛涵,你也是!為了保你,我花費多少心血!現在
可好,嫌我累得不夠,你又來湊熱鬧!你也滾,看到你,我就有氣!什麼乾爹的
女兒?不準你也是冒充的!」
他這一段話可把大夥兒都唬住了,諸葛涵更是如遭五雷轟,愣在當地,不
僅作聲不得,身子也住了。
懷空立即喝道:「你這什麼傻話……」才一半,君棄劍也罵道:「死禿
驢,你閉嘴!我要你一個和尚何用?教我認識什麼官場人物?一個一個都是廢物!你也滾,***,我真的愈看你愈討厭!」他罵完,再轉面向石緋,石緋一呆
,直覺自己就是下一個被開炮的人,但君棄劍不話了,右手一伸,迅如雷閃般
拿住了石緋的右肩;左手再一伸,又抓上了宇文離的左肩。兩人的肩膀才剛被拿
住,即感覺如同渾身泡在水中,完全使不上力。君棄劍便這般一左一右提著兩條
大漢,便似抓著雞仔兒一般,揚揚行至店門,將兩人拋到了大街上。
他再轉向內堂,對著餘下諸人道:「還不走?要我一個一個將你們丟出去嗎?」
這麼一來,大家都傻了、也火了,卻也知道不能在這裡便與他產生衝突,即
使一擁而上,只怕也討不了好!曾遂汴立即扶起癱在地上的王道,與李九兒走出
店門。
半晌後,瑞思、阮修竹、藍嬌桃、白重都出來了。最後是懷空拉著諸葛涵
,涵嚇傻了,她想哭,哭不出來;想話,不出聲,走出大門時,她回頭想
:我要留下來!
但是君棄劍沒給她機會,一把拉上了大門,將一群同生共死過的夥伴們拒之
門外。
「你這到底算什麼!」宇文離憤然叫道,可是換來的,只有路人的好奇觀望
、指指,那扇大門,紋風不動。
君棄劍呼了口氣。
對,這樣就對了。
「你趕他們走,自己卻不走?」堂內走出一人,堂內還有人。
這聲音很溫柔、又有譏笑,是種含蓄的責備。
這聲音就已經明白的表示: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麼,至少我知道!
無有他人,自然是屈戎玉。
「我原便沒想能瞞你得過。」君棄劍回道,怒意完全消逝了,復歸於他素有
的語氣:極平靜的平淡。
「你這樣就認輸了?」
「還不夠嗎?你想想,當初段叔叔、徐叔叔、乾爹、二爹、皇甫盟主……一
時多少英雄豪傑畢集靈山上,只為了打敗那『天棄鬼才』稀羅鳳!如今的雲南
、如今的回紇、倭族、吐番,加起來難道抵不過一個稀羅鳳?而我們呢?二爹還
在,那是不錯,但乾爹呢?段叔叔呢?皇甫盟主呢?我們哪裡再生出這麼多的好
漢?敵人比我們強大太多太多,我們根本沒有勝算!你是兵家,你一定清楚現在
的情勢,打沒有勝算的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時是勇氣、有時是愚蠢!他們
還有活路,他們可以趁著現在能走,就快走。我不行,對頭明擺著衝我而來,我
一日不死,對頭就不會放鬆,那我何必要拖著別人下水?你也走吧,回回夢堂、
回雲夢劍派去,至少待在雲夢劍派,沒人能動你分毫……」君棄劍完,坐倒了
、癱軟了。
他累了,自從出道以來,無一日清閒,總是連日奔波,一開始是為了找到諸
葛涵,認識屈兵專以後,則是為了抵抗倭、回、番、南四路聯軍。可是現在他發
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號稱繼『天縱英才』諸葛靜之後的『當代第一兵家
』屈兵專都為此勞心瘁力、乃至重傷而亡,君棄劍又何德何能?他能比得上諸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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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能比得上屈兵專嗎?連這兩個人都作不到的事,他怎可能作到!
叄年過去了,君棄劍此時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然無計可施!
屈戎玉沒有出聲,君棄劍想到的事,她也都想到了。
因為這兩個人,現在用的是同一種想法:兵家的思路。屈戎玉也十分清楚的
知道,從李豫拒絕見他們的那一刻起、失去了朝廷軍協助的那一刻起,他們面對
四路大軍,已經是螳臂當車的情勢,毫無勝算。
以兵家的道理而言,毫無勝算的仗,自然是不能打的。
「當一個布衣,隱居山林,自耕自食,一樣可以活下去。」君棄劍極疲憊的
道:「這是他們的活路……」
「我有沒有同你提過爺爺的遺言?」屈戎玉問道。
君棄劍一怔,搖頭。
「雲夢劍派創派千餘年、成名八百餘年,出過哪些人,你知道嗎?」
「不知道。」
「立功者,有淮陰侯、王猛;立德者,有司馬德操、司馬季主……」
「這些人是雲夢劍派門人?」
「奇怪嗎?不然你以為,水鏡門徒徐庶為何善擊劍?爺爺,事有可為、亦
有不可為,如今的情勢,明擺著是要我們不可為而為之。保衛神州大陸,一直是
我們雲夢劍派的使命,就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我們也不可退縮!」
君棄劍震動了。
『戰至一兵一卒』……
原來,河伯也早有這種覺悟!
「這整件事,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任務,自始至終,其實都沒有什麼改變。
所以,也不用灰心。」屈戎玉走上幾步,與君棄劍一起倚著緊閉的門扉並肩而坐
,微笑道:「你準備活下去也好、要送死亦無妨,總之,我會留下來,你攆也攆
不走。除非,你打算像打王道那般將我打出去。」
「隨你便吧……」君棄劍閉上眼,嘆道。
「那就一起走下去吧,走這一條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