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燈籠消失之後,琴音也停了,『太平引』已然奏畢。
君棄劍向四周細細檢視,一眼掃過瀑布、淬劍池、鑄劍爐、竹林、幾間草屋
,而後於醒酒臺旁看到一個新墓。
是墓,卻沒碑,應該稱為『冢』。
寒星的冢。
君棄劍望著寒星冢看了許久,心裡,已經沒什麼知覺了。
反正,連自己都已是個死人……
或許太平引不響,就讓綠燈籠將他帶走會好一。在地府裡,不定可以見
到寒星?
等等再找路,自己到地府去吧……
君棄劍一怔,眼前忽然出現一支手,手中捏著一方繡帕……
君棄劍沒有轉頭去看,不需要看,就知道,那是藍沐雨。
就是這個動作,這個微乎其微、幾乎不會讓人留下印象的動作,卻給了君棄
劍很大的震憾!
為什麼會如此在意這個動作呢?此時的君棄劍都無法解釋得出來。
那一方繡帕漸漸接近、終至拂過了君棄劍的臉頰。
但,只是拂過,並無稍停!
君棄劍這才想起,他現在是碰不到任何東西的!
自然,也沒有東西碰得著他了。
轉首一望,不知何時又起霧了,那一方繡帕在霧中漸漸、消失。
「藍沐雨!」君棄劍猛起叫了一聲。
君棄劍睜眼,看到的是一團雲霧。
很接近自己、但很稀,並不如適才所見的那樣濃密。
有一陣『仙嗡仙嗡』的聲音直響,便在身旁,君棄劍只覺身體疲軟之極,但
仍掙扎著撐起上身,卻見一個身著綠衫、宛如白玉雕成的少女坐在一旁,她身前
有琴,正伸纖指逐根地撥弄琴絃。
『仙嗡』自是琴絃響聲;這少女自是屈戎玉。
屈戎玉的臉色略顯不悅、但又帶得意,直瞪著君棄劍。
君棄劍微微一怔 ̄怎能有人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融而為一,表現得如此
透徹、且看來又極為自然?
身後同時出現一個較為蒼老的聲音:「醒了?」
「你看呢?」屈戎玉抱琴起身,答道。
聽到那老人聲音,君棄劍愕然回頭……
那是個看來慈眉善目、和靄可親的六旬老者,若不曉得他在江湖上的名號,
乍看之下,人人都會不自覺的叫他一聲『爺爺』。
但知道他名號的人,則會覺得,此人以外示形以善、胸藏謀實深!
他即是雲夢三蛟之一、被喻為當代第一兵家:屈兵專!
君棄劍見了屈兵專,一怔之後,再觀望四周,才發現自己正身處於回夢堂前
前『迴夢汲元陣』陣眼之中!
一般陣勢的陣眼,乃是破陣之處,但屈兵專在引君棄劍入回夢堂時,便曾
過:本派鑽研兵學千年,擺下的陣勢數有千萬,豈有這等易破?這陣眼乃是各位
同氣所聚、精華一體,一旦踏入,別破陣,是必死無疑!
念及此處,君棄劍疲軟的身體忽然生出力氣,猛然躍起,離開陣眼、跳進了
『迴夢汲元陣』中的蜿蜒道。
君棄劍的雙眼,則直盯著屈兵專、屈戎玉爺孫倆。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在『迴夢汲元陣』中?
屈兵專見君棄劍已有力氣一躍而起,捻鬚微笑,朝著屈戎玉道:「看見了,
的確是醒了。」
屈戎玉哼了一聲,即穿過屈兵專身旁,走出了迴夢汲元陣,向回夢堂大殿行
去。
君棄劍沈著臉直視屈兵專。他現在有很多問題,但就算有再多問題,他也不
會想要問屈兵專。他很有自信,自己的表情應該沒有表達出任何疑惑。
但屈兵專卻笑道:「不懂是不是?」
君棄劍臉色更沈了。
屈兵專素稱知人,他在相學上的造詣,在江湖中一向與東漢許邵齊名。
屈兵專卻不以君棄劍的敵意為忤、甚至可以視若無睹,呵呵笑道:「她守
在你身邊,你一醒,卻喊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她當然不高興。」
君棄劍仍不出聲,面對著屈兵專、面對自己絲毫搞不清楚狀況的處境,不出
聲是他的決定。
這一,屈兵專如此不知?他只好彷若面對著一個啞巴,繼續道:「你剛
喊的藍沐雨藍姑娘,她一來,就你醒了一定會餓,便去了廚下作飯。如果你會
餓,就去一趟廚房吧。吃飽以後,到我的房間來。」完,便走了。
君棄劍聽了藍沐雨居然也在回夢堂,雖然半信半疑,但終還是得去看看。
一走出『迴夢汲元陣』,眼前即是回夢堂的中庭。
雲夢劍派回夢堂二十四名弟子,仍有泰半一貫地在中庭裡練劍、下棋、讀書
,每個人見到君棄劍行出『迴夢汲元陣』,那眼神都極複雜 ̄有嫉妒、有羨
慕、有不悅、或有高興。
所幸,無人上來搭話,他們都只是瞥了君棄劍一眼,仍然作自己的事。
君棄劍松了口氣,此時若有人問他任何問題,他還真是答不上來的。
由於君棄劍曾易名為『昭僉』投入雲夢劍派門下,在回夢堂待了一個月,每
個廳房的位置倒還記得,便一路直至廚下。
一進廚房,便見到一藍衫女子在餐桌旁,見其形態,真乃坐立不安。
君棄劍知道迴夢堂上下,加上堂主元仁右與屈兵專,共計二十六人,無有任
何女子。雲夢劍派向來神秘,無論掃灑、煮食、燒水、劈材,樣樣皆是門人自行
處理。屈戎玉既是屈兵專孫女,自可視為例外;此時又怎會莫明奇妙多了個廚娘?難道……
屈兵專所言是真?
「沐雨?」君棄劍低聲叫喚,但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改口道:「藍姑娘?」
那女子回頭,果然是如假包換的藍沐雨!
藍沐雨一見君棄劍,從原先的坐立不安,頓時成了手足無措。
君棄劍也是一般模樣。
兩人對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雙雙呆立了半晌,藍沐雨忽然道:「啊!好
了!」
君棄劍聞言一怔 ̄什麼好了?
只見藍沐雨從餐廳跑到廚房,進出了三趟,已在桌上擺下了一碗白飯、一碟
鮮魚、一碟蝦、和一碗白菜湯。
在回夢堂的日常三餐,除白飯之外,菜色至多也就是湘江、乃至洞庭水域的
漁貨、以及堂中自栽的蔬果而已。
準備妥當以後,藍沐雨即笑臉盈盈,道:「你餓了吧?快來吃!」
君棄劍雖不知自己在『迴夢汲元陣』中待了幾天,但實在也覺並不甚餓,可
眼前藍沐雨招呼得緊,要拒絕那是萬萬不過去,便在餐桌旁坐下了。
話這回夢堂門下弟子,固然個個都是人中之傑,習武修兵、無不成者。但
這些能上馬管兵、下馬弄劍的人才,卻無一人精習炊事,故在回夢堂中,並無『
美食』這種東西。或許是印象使然,君棄劍已作好了食魚如食炭、喝湯如喝水的
打算,但一飯下喉、一魚入口,只覺鮮美異常,君棄劍不禁讚道:「真好吃!」
藍沐雨微笑道:「餓久了,什麼都好吃。」
君棄劍道:「不,我不是很餓,真的很好吃。」
藍沐雨聽了,皺起眉頭、貌露不解。
君棄劍心裡也覺得奇怪,便問道:「今天是幾月幾號?」
「四月十四。」藍沐雨回答。
君棄劍一怔,停箸了,喃喃道:「那麼……我睡了二十天?」
他最後有印象的事,比較真實的事,便在是廬山集英會,他在神宮寺流風的
刀網之中失去了意識。廬山集英會乃是三月二十四召開的,距今正好二十天。
若果他二十天來昏睡不醒,如今怎可能覺得不餓?
可是他又確然不餓!
君棄劍正要開始沈思,藍沐雨已道:「如果你不餓,那就別吃了吧。」
那語氣,君棄劍聽出來了,略有不悅。
那是在:嫌我煮得難吃,可以直,不必硬撐!
君棄劍見藍沐雨起身便要將飯菜收走,忙道:「我現在餓了!」完,急忙
起箸扒飯,不一會子,和著兩碗白飯,將一尾鮮魚與一碗白菜湯都吃了個乾淨。
他正想夠了,卻見藍沐雨一言不發地將一碟蝦子一尾一尾的剝去蝦殼,
只留下蝦肉放回碟中。
君棄劍震愕了。
君棄劍在某些地方很懶,最好的例子就是,他不吃帶殼蝦 ̄因為他懶得剝蝦
殼!
但……這個習慣,一向只有與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君聆詩才知道!
此時,君棄劍想起了在湖口鎮時,君聆詩倒給他的龍井。
那杯龍井,已經涼了,所以,君聆詩『不好喝』。
君棄劍如今很肯定了。
「再幫我盛一碗飯好嗎?」君棄劍遞出了碗,道:「我要吃蝦。」
便在君棄劍『吃蝦』的時候,屈兵專、屈戎玉、元仁右三人,正好分屬當下
雲夢劍派的老、中、三代,已等在大廳後進的書房裡。這兒便是屈兵專的房間。
「真沒想到……迴夢汲元陣的陣眼,真的可以救人。」元仁右看著屈戎玉
道,語氣中略有歎服之意。
將已全身血液已流得十去其八的君棄劍放到『迴夢汲元陣』的陣眼之中,正
是屈戎玉一意孤行的決定。
元仁右剛完,略想一想,又道:「不過……也還好賭對了。我還是覺得,
如此孤注一擲,實在太過冒險。若是君棄劍在『迴夢汲元陣』中斷氣,只怕咱們
就……」
屈戎玉卻笑道:「反正他入陣時,便已是個死人,又何有『死在陣中』之虞?況且,君棄劍死不死在我們手上,本派和丐幫、君聆詩的關係早就已經糟到摔
溝了,還怕會更糟嗎?」
元仁右一想不錯,便了頭。
屈兵專原是坐在桌邊振筆疾書,此時也呼了口長氣,擱下了筆,將所寫的書
交給元仁右,道:「這本書,你要好好保管。」
元仁右接過,一看書皮,竟寫了斗大的五個字:『迴夢汲元陣』!
元仁右一怔,隨即開始翻閱,邊看邊念道:「本陣自本派祖師吳起始,經六
十三代、四十七位高人列下,宗出『易經』,依『太極生兩丁、兩丁生四象、四
象生**、**生八卦』之理,能匯聚方圓百里天地之氣,數粹其精、而為清氣。清可生靈,故陣眼所匯,乃天地至靈之氣也。陣中氣息流轉、不遜天地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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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子醜之交,其流最緩,本派弟子可入陣中吸取天地精華,增長修為。唯天地清
氣粹取不易,譬如截流,雖長江亦有竭時!且天地清氣難融於體,需反覆運作內
息,使其迴圈百脈,其氣方可與體同之。故每日唯能一人入陣,一月之中,不可
覆入!
「又陣眼乃百氣粹中之華,精之又精,不可遽取其盛。譬如飲酒,過醇則醉
,精華不融於體,則百脈滯礙,喪命必矣!陣眼死地,戒慎!」
元仁右看到這裡,這些事都是甫入派時便曾再三聽聞,故也不感意外,便道
:「屈師叔,這些事原本都只是口耳相傳?」意指,為了讓本派門人能切實的了
解『迴夢汲元陣』,屈兵專才索性自著一書?
屈兵專道:「這些事,是你我都曉得的。你再看下去。」
元仁右依言翻頁,繼續念道:「聖乎陣眼、天下至謎也如此!百氣之聚、其
氣清然、其華靈然!如醉而宿夢,陣眼入而日夢。所見皆實、所見皆悲!人豈生
而無悔?夢中自誤,無人可救!此謂夢魘、亦謂業,『迴夢』是也!生意不堅
者,入陣眼則不醒矣!數呼其氣,則置屍其中矣!」
元仁右停口了,只念到這、也只寫到這。這書只寫了兩頁,後面還有一大片
的空白。
屈兵專道:「這是老夫十數日來,查遍了先人留筆所尋得的蛛跡。這些事定
要寫下的!我所知的,也僅有如此,日後若再得任何線索,定要再將它補註。」
元仁右頭,便將這一本『迴夢汲元陣』緊緊握在手上,同時道:「即亦
……君棄劍能在陣中死而復生,不僅因其生意堅決、也因其血液已十去其八、全
身內息也已潰然無存,故無滯氣之虞……而血流能再造、氣散不可重練,所以如
今他體內氣脈,盡是充斥著天地至清的水靈之氣!」
到這,元仁右轉頭望向屈戎玉。
屈戎玉臉上有股得意的笑容,她的孤注一擲,原來極有根據!
屈兵專道:「武林至高的內功寶典,你一定聽過……」
「勁御仙氣!」元仁右隨即應道。
能驅天地萬物之氣以為己用,已然至強至霸!若論天下第一內功,『勁御仙
氣』實當之無愧!
跟著,元仁右已知道屈兵專想表達什麼了。
君棄劍擁有『勁御仙氣』中的一部份能力,這他們是一早便曉得的。如今
,他既吸納了天地至清的水靈之氣……
他不只是死而復生,甚至已得到舉世難有其匹的絕世功力了!
「尤其是在近水處,他全身的水靈氣息受到啟發,只怕能夠一擊摧山!」屈
兵專的語氣顯得極為聳動:「如今的君棄劍,只怕已不在你我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