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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生長對水精盤

接近了晌午,皇帝退朝,在花園中賞心亭接見了樓轅。今上趙元楨也是堂堂七尺男兒,面如冠玉,眼似深淵,唇角的笑意若有若無,卻有些陰。接見樓轅,卻不問他出使之事,反而是和他下起了棋。

今上趙元楨坐著一方椅子,對面樓轅仍然是坐著輪椅。面前的棋局,正是膠著態勢。

這一盤,乃是俗稱的臣子棋。既不可贏了皇帝,又不可讓皇帝輕易取勝,覺察是在讓棋。讓棋盤上呈現膠著,而後裝成力有不逮,繼而惜敗甚至慘敗,以博今上一樂。

趙元楨自然不是傻子,他知道這一套。於是故意落子在遠離棋局的一角。

樓轅輕輕抬眼詢問:“皇上這是?”

趙元楨倚著椅背,呷了一口茶:“樓小公子還是收起臣子棋這一套吧,真當朕是什麼都不懂麼?還是樓小公子在輕視朕?”

“草民不敢。”樓轅自知身無官職,謙稱自己草民,“只是怕聖上不悅罷了。草民棋力有限,如不以臣子棋與聖上手談,只怕幾手之內便會輸於聖上,敗了聖上雅興。”

趙元楨捧茶杯暖暖手:“樓小公子莫要自謙了,京中文人雅士皆是以小公子為泰山北斗,朕今日可是抱著必敗之心來的。樓小公子若不贏了朕這一盤,出去可不怕旁人指摘朕打壓賢才?”

樓轅便笑:“聖上言重。”

趙元楨一擺手,身邊侍候的太監便立刻撤去了這棋局棋子,換上來一套新的。趙元楨面上含笑,笑的自得,自然間帶著些算計:“樓小公子,前盤作罷,再來一局。這一局,朕要你全力以赴。”

樓轅心道,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能真就這麼拼啊?輸了還好,萬一贏了,那才糟糕。

趙元楨自然也是想到了,唇角上挑的弧度微微大了幾分:“這盤棋,贏有賞,輸要罰。樓小公子若是輸了,朕就要小公子這輪椅。”說著笑意更深,彷彿預見到了什麼好玩的事,“到時候,小公子可就要靠樓侍郎揹著你回府了。”

所謂的“樓侍郎”自然是指他大哥樓軒。樓轅心裡默默就覺得,沒準他大哥還挺樂意的。

這高傲的小半妖於是又反問:“若草民僥倖贏了聖上呢?”用詞謙卑,語氣卻是帶著“我不可能會輸”的氣勢。

趙元楨嘿然,眸光裡帶著一絲算計:“那麼朕就准許你參加今年的春闈。”

今年的春闈,原是太后七十大壽的一場恩科。樓轅雙腿有殘,按例身有廢疾者不得參與科舉,他又是半妖,而且瞳色陰陽,顯然也是不能入試的。趙元楨這說給他參加今年恩科的機會,實際上就是給了他一條入仕坦途。以他在京中的才學名望,以樓家在朝中的勢力,他若是參與了科舉,想來必定奪魁。

然而樓轅卻是搖頭,帶著身為半妖而一貫帶著的自負微笑:“草民斗膽,對仕途並沒有什麼期許。如今的生活,草民很自得。”

這回答在趙元楨意料之外,卻也沒有出乎他意料,於是又帶著那笑意:“如此麼?那麼樓小公子想要些什麼?”

樓轅微笑著依靠椅背,雙肩微微放鬆,彷彿是談論家常一般的語氣道:“草民聽說宮中有位御廚姓洪,最擅長製作冰皮甜點。”樓轅說到這裡,笑意濃了一些,“草民若僥倖險勝了聖上,只請賜草民一盤他制的冰皮玉兔奶黃包。”

趙元楨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而後滿是笑意:“人說小公子與眾不同,現在一看果真如此!朕賜你功名利祿,你不要,卻只要一盤子點心?”

樓轅那笑容仍是溫文爾雅的假笑:“聖上是嫌草民要的少了,顯得這棋局不值錢麼?聖上,人各有志,對草民這一介半妖而言,御廚親制的冰皮點心可比功名利祿誘人得多。”

妖的生命,長得無限,什麼功名利祿,不都只是過眼雲煙麼?他雖然還是年輕,卻已經知悉了這些淺顯道理。追那些虛無縹緲的,對他來說,還不如這麼一盤饞了許久的點心。

趙元楨滿是無奈,卻是帶著笑意:“有趣有趣。樓小公子,做朕的臣子就這麼麻煩麼?樓小公子寧願要一份點心換個仕途?也罷,汪貝才,去,讓御膳房洪大廚準備點心。若小公子贏了朕,就讓他給小公子做冰皮點心;若是小公子輸了,朕就讓他吃吃花椒韭菜餡的包子!”

身邊太監領命,急急下去了。樓轅笑得全是傲氣,語氣是淡然裡充滿了狂放:

“所謂後發而制人,請聖上先手!”

說是在下棋,實際卻是在聊天。而這所謂的聊天,滿滿的都是試探。

趙元楨落下一子,語氣隨意:“樓小公子今年弱冠?”

樓轅雖在回話,落子回擊卻毫不遲疑:“謝聖上關心,還有一個月。”

趙元楨慢慢回應:“小公子等終軍之弱冠,不知可有懷投筆?”

樓轅的眼睛只在棋盤上:“胸無大志。人道‘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但草民自知才疏學淺,臨淵並未羨魚,也無意退而結網。”

棋盤之上,黑子鋒芒畢露,而白子劣勢顯然。

趙元楨不疾不徐落下一子:“樓小公子,朕聽人說你與樓太尉的關係並不是人前顯示的那般父慈子孝?朕覺得這不過是空穴來風,看你們父子感情甚好,並未有何嫌隙啊。”

果然是來了。樓轅應下趙元楨這一手棋,而後慢悠悠回答:

“聖上何出此言?好與不好,又是以何判定?”

趙元楨聽他話裡有話,回下一子,微笑道:“沒什麼,不過有些豎子,說是樓家內部不睦,致使樓太尉有幾分心身疲累罷了。朕想著,興許是小公子那二哥。只是有些閒話,不經意被朕聽了見,故而問問小公子罷了。”

樓轅落子,抬眼,不語。趙元楨一下就領悟了他的意思,抬手示意周圍侍從全部退下。

於是,偌大一個賞心亭裡,就只剩下了趙元楨和樓轅。

趙元楨復落子應劫,而後柔聲道:“樓小公子,有什麼話不妨說與朕聽,朕只當是風吟,聽罷便忘,絕不會再復說與旁人。”

樓轅低聲道:“不過是貌合神離,給外人看一個父慈子孝罷了。”手上一枚棋子,卻只在指尖輾轉把玩,並未落下。

趙元楨不語,卻微微挑眉。

樓轅低聲道:“樓太尉最喜愛的就是我娘,我卻是害死我娘的元兇。看到我就會想起我娘是怎麼死的,他怎麼會對我‘喜愛有加’?”已經不再自稱為草民,樓轅落下手上棋子,又復歸淡然,“還有便是樓侍郎。聖上以為他這個年紀了還不成家是為什麼?不過是對我有些不該有的想法罷了。他那人愣得要命,自己都沒明白自己想什麼。樓太尉當然明白了,所以對我的芥蒂恐怕更深。”

說著,樓轅忽然冷笑:“聖上,你說他若是嫌棄我,當年可為何還要留著我這條命?把我送給別人養到這麼大,十幾年沒見過面,能有什麼親情?我看他是巴不得我快些死了,要麼就讓我那掛名的師父趕緊把我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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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元楨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在想樓轅這話的可信與否,也在想能否好好利用樓轅與樓止至他們的嫌隙。

樓家一直是一個抱成團的刺蝟,他碰不得。一旦惹上了,拿不起放不下,反倒會扎得他一手血。陸家是依靠樓家興起的,兩家又有姻親,更讓他覺得這皇位不穩。只是有那麼兩個漏洞,他一直想利用一番。

一個是樓止至那二兒子樓宇昂。

一個就是樓轅。

拉攏樓轅,分化樓家。利用樓宇昂的不成器,重創樓家。就像當年趙高妄圖扶植公子胡亥,若真是公子胡亥繼位,那麼大權自然會旁落到趙高手裡。趙元楨要做的,就是想趙高控制公子胡亥那般,控制樓宇昂和樓轅。趙高失敗了,他卻不一定會。

於是趙元楨也是滿帶笑意:“看來小公子對樓太尉也是頗有微詞吧?”說著落子,“你們父子之間,還是敞亮說穿了好。”

樓轅的目光又回到了棋盤上,面無表情落子,淡淡回答:“聖上不覺得裝出來的父慈子孝更有利於他們麼?說穿了,萬一不好收場,誰都尷尬。”

趙元楨意圖引導他:“不知小公子可有過自立門戶的心思?”

煽風點火,協助樓轅去分化樓家……趙元楨默然想著,又想拿起一子時,樓轅卻忽然出聲:

“聖上。勝負已分。”

什麼?

趙元楨一愣。看棋盤,指尖的黑子就落回了盒中。

他執黑先行,分明已經佔盡優勢,卻在不知不覺間,竟就輸給了樓轅。回話之間,這半妖少年就已經蠶食去他的山河,一轉局勢,最後反攻。至此時,全勝。

“聖上,”樓轅淡淡微笑,又是那般人畜無害的文雅少年,“若無他事,草民想請回了。草民身體虛弱,受不得寒。”

這是一隻半妖,他看起來十七八歲,卻比人更有心機。

趙元楨想著,木然點頭,圓滿回了一句:“朕也有些乏了,小公子回吧。柬民,送小公子出宮。”樓轅微笑頷首,趙元楨淡淡又補充了一句,“冰皮點心做好之後,朕會命人送去給小公子的。”

“謝聖上恩典。草民告退。”

看著樓轅的輪椅載著那詭異的半妖離開,趙元楨斂眉,笑意立時全部消散:

“傳國手,與朕覆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