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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趙蕎的年紀還夠不上擁有單獨居所,眼下隨母親住在郡王府北面的涵雲殿,離西路客廂有點遠,一來一去最快也要兩盞茶功夫。

念荷去取藥,趙蕎與徐靜書便各自捧了盞熱茶對坐。

兩個小姑娘相互都無惡感,可畢竟初次相見,一時無話,只能笑笑,各自低頭喝茶。

少頃,趙蕎指了指徐靜書的右臂:“傷是被人柺子劃的嗎?聽說你上京來時被人柺子‘拍花’抓走了。”

趙蕎自小養尊處優,到哪都有一堆人妥帖隨護,關於“人柺子”的邪惡勾當,對她來說就如同說書人嘴裡的離奇故事,聽過沒見過。眼下有個活生生的苦主坐在面前,她既同情又好奇。

“我找機會藏了塊碎碗瓷片想逃跑,”茶水熱氣氤氳,拂過徐靜書低垂的眼睫,“反手割繩子時自己劃傷的。”

趙蕎驚訝又佩服地豎起大拇指:“瞧你瘦瘦小小,居然挺有膽的,尋常人怕是嚇得只會哭。”

徐靜書抿笑無言。沒人哄的孩子遇事不會哭,留著精神想法子尋到生路才是正事。

“那你是自己跑出來,再去大理寺尋官差?”趙蕎又問。

當初是兩名大理寺員吏送徐靜書來的。

“人柺子看得嚴,我試了幾次都沒跑成。是大理寺正巧在抓他們,最後端了他們的老窩,這才救我出來。”有些事不能被人知道,所以她的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大致上倒也說得通。

“狗膽包天的人柺子,”趙蕎咬牙切齒,“活該他們撞大理寺手裡!秦大人可兇了,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近來大理寺風頭正勁,先是連著端了幾個販賣人口的窩子,救出許多人;緊接著又查辦了“甘陵郡王通敵案”,牽拖出甘陵郡王趙f“在府邸內私自圈禁十幾個小孩兒、行陰邪之術將大活人用作煉藥的‘藥器’”等諸多暴行,轟動鎬京街頭巷尾。

甘陵郡王可是皇后陛下最愛重的皇子,大理寺少卿秦驚蟄連他都敢辦,對人柺子自是更不會輕饒。

“嗯!”徐靜書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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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今日不必唸書嗎?”在徐靜書有限的認知裡,像趙蕎這般年紀的郡王府貴女,這個點兒應當是在讀書才對。

趙蕎抿了口熱茶潤潤嗓:“大哥受傷,我哪有心情唸書?告假好幾日沒出門了。”

倒也是人之常情。徐靜點點頭,笑問:“府中同輩,眼下只你與大公子兄妹兩個?”

她這些日子既要平復劫後餘生的後怕,又要擔憂自己會不會被趕走,許多事便沒顧得上問,對郡王府內的情形所知甚少。

如今趙澈已醒,她心中大石落下泰半,便想趁機問打聽一番,也好盤算接下來該當如何。

她不是個笨姑娘,知道有些話不好直給著問,便先隨口問些瑣事。

“哪能啊?”趙蕎朝外指了指,滿眼嫌棄,“前頭多福齋就住著個趙淙,八歲了,最愛跟人搶東西。仗著年紀小,誰都得讓著他。呸!我和大哥就不慣他那狗脾氣。若他欺負你,你記得跟我說。”

徐靜書疑惑:“他才八歲,就自己住多福齋了?”趙蕎還跟著側妃住涵雲殿呢。

“他跟他娘住。哦,你不知道?”趙蕎恍然大悟,詳細為她介紹起來,“我父王有母妃殿下和我母親兩個妻子,還有多福齋的瑜夫人、擷芳園瓊夫人、拾英館雅姬、滴翠軒柔姬。瑜夫人和瓊夫人是雙生姐妹,倆人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瓊夫人眉心有小紅痣,不會認錯的。”

徐靜書來了還不到十日,只知府中有王妃徐蟬與側妃孟貞,此刻一聽竟還另有兩名夫人與兩名美姬,她簡直頭昏腦漲又目瞪口呆。

這麼多人,一年得多少花米糧才養得起?!還有三個孩子!哦,或許不止三個。

“兩位夫人和美姬都有孩子嗎?”徐靜書小心求證。

“瑜夫人有趙淙,瓊夫人生了趙渭和趙蕊。另兩個是年初才進府的,雅姬還沒孩子,柔姬有孕四個月了。”

根據趙蕎的介紹,長信郡王府內眼下有大公子趙澈、二姑娘趙蕎、三公子趙渭、四公子趙淙、五姑娘趙蕊,還有柔姬肚子裡那個不知是公子還是姑娘的……

徐靜書在心中默了默人數,愈發無言以對。

她生於偏僻的山野小村,周圍人家大都耕種為生,尋常每家夫妻再養上兩三個孩子,家中的日子就會顯得捉襟見肘。這郡王府……不得了。

****

接下來一連三日,郡王夫婦大約忙著在開解、安頓失明的趙澈,仍未顧上徐靜書這頭,倒是趙蕎每日都來找她。

徐靜書到底有傷,趙蕎也不胡來,只帶許多點心零嘴與她一道吃吃喝喝,偶爾領她在客廂附近的西路各院轉轉,聊些小姑娘間的閒話,又說說郡王府內各院夫人、美姬以及公子、姑娘們的趣聞,交情眼見著就熱絡起來。

七月廿七午後,趙蕎沒來,倒是含光院的人來了,說是大公子請表小姐過去喝茶,要當面致謝。

“……按說該大公子親自來謝,”小竹僮恭敬地對徐靜書解釋,“只是眼下大公子不便走遠,委屈表小姐擔待些。”

徐靜書忙道:“不委屈的。”請她去含光院絕非對方倨傲輕慢,這道理她明白。

單以郡王府大公子的身份,就沒有他屈尊過客廂來的道理。況且他如今雙目失明,必定難過又糟心,如此竟還記得要道謝,這讓徐靜書格外驚訝。

****

含光院在郡王府北面,離郡王夫婦所居的承華殿不遠,處處透著皇家宗室錦繡朱門的氣派。

據說含光院西北角這間小客堂以往都冷落閒置著,至今沒用上三回,卻照舊不吝花費,雅緻“水青磚”鋪地,明淨光澤盈室,華貴又矜持。

小客堂正中的紅木雕花圓桌旁,徐靜書規矩地將細瘦雙手置於腿上,腳尖虛虛點地,腰板抻得筆直承著力,生怕腳下踩太實會將那金貴脆弱的水青磚踏碎了。

來時她還琢磨一路,以為會見到個或頹喪或暴躁的趙澈。畢竟失明不是小事,情緒大起大落在所難免,說不得一言不合就要發脾氣。

可她進來後,趙澈鄭重致謝,接著便讓人將茶果吃食擺上,又溫聲吩咐侍者們都去門外候著,免得人多使她不自在。

言行舉止有禮有節,不見半點躁鬱。

這讓徐靜書想起父親曾教過的:千金之子,其貴在謙,其重在和;端雅持身,禮不以貧富為殊異。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既修且韌,載直載洵;稟如青竹,華似芝蘭。

趙澈就坐在她對面,她百感交集,偷偷掀著點眼皮打量過去。

他醒來後又臥床將養數日,氣色仍不算好。但還是好看極了。

疏懶窩在椅中便宛如畫中散仙,不語不笑就十分招人眼目。

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上蒙了細窄的月白錦布條,若有似無散發著清苦藥香。

徐靜書以齒沿無聲刮過唇角,繃著腰身不敢將腳尖踏地太實,久了便覺腰背板結生酸,忍不住扭了扭。

她已儘量放輕了動作,哪知趙澈卻立刻抬臉“望”了過來,似是莞爾。

“不必拘束,怎麼舒服怎麼坐。”

噫?!蒙著眼睛也瞧得見?徐靜書雙目圓瞠,彷彿驚呆的傻兔子,緊張兮兮支著無形的長耳朵僵住,大氣都不敢喘。

趙澈略略側頭,似是在聽周遭動靜。片刻後,他唇畔輕揚:“表妹既是自家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在這府中想如何任性都行。”

“哦。”徐靜書並不確定這人算不算是被自己救的,只能慚愧又心虛地垂下眼睫。而且,

即便真是被她所救,人家眼睛到底瞧不見了。救命只救得一半,算哪門子救命之恩。

趙澈勾了唇坐直身,右手伸長搭在小圓桌上,長指分別碰了碰桌上的兩個茶果碟子:“哪盤是金鉤火腿餅?”

徐靜書愣怔片刻,指尖抵著尚有餘溫的金鉤火腿餅碟子,朝趙澈面前推了寸許:“這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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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澈點點頭,長指狀似無意地搭上旁邊那碟荊芥松花糖的邊沿,神色溫和平靜。

“金鉤火腿餅是特地為表妹準備的,不知表妹是否喜歡。或許,你更想吃糖?”

說著,他拈起一枝荊芥松花糖朝徐靜書的方向遞去。

荊芥細枝扎如花朵,糖滷中加了花粉、白蜜,再拌烘乾搗碎的蓮子、白果,蘸芝麻一層,是色香味形兼具的漂亮小零嘴,哄小孩兒最合適。

卻不是個管飽的食物。

徐靜書雖興趣缺缺,還是禮貌接過。

不經意地一抬眼,她發覺趙澈似乎動了動唇。

雖再無旁的異樣,她卻莫名覺得,他可能是希望自己拒絕的。

“荊芥松花糖我也會做,沒有很想吃。”她傾身將那支糖放回去,果然見趙澈的眉梢愉快輕揚。

“那這盤都給你,趁熱吃,”趙澈長指一轉,將金鉤火腿餅推給她,“若不合口味,再叫人另做別的。為免表妹不自在,我勉強吃點糖陪著你。”

說著,他拈起一枝荊芥松花糖放進口裡,左臂隨意搭在桌上,不經意半圈住盛糖的骨瓷碟。

一副大貓護食的樣子,都快將那糖碟子摟個滿懷了,我信你的勉強。徐靜書緊緊抿唇,極力忍笑。

“好。”

隱隱勘破他的小秘密,笑彎眉眼的徐靜書自在許多,學他的模樣將整盤金鉤火腿餅拖到自己面前:“表哥愛吃糖?”

“我是大人,怎麼會愛吃糖?”他咬著糖枝,口齒含混、語重心長,“只是你還小,糖吃多了將來換出新牙都是壞的,不好。畢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盤糖我是勉強著自己幫你分擔的,記住了嗎?”

“g,記住了。”你還沒滿十五,不算大人。而且我十一了,早過了換牙的年紀。

分明就是愛吃糖還不想被人揭穿。

徐靜書拿火腿餅塞住自己樂不可支的嘴,忍笑忍得眼角都擠出了淚。

這還是她到郡王府以來,第一次這樣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