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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因趙蕎不在, 晚飯便只徐靜書與趙澈二人。

近來兩人其實並不少見面,譬如昨日在饌玉樓,譬如之前趙澈來幫助她做庭辯準備的那半個月,自是一起吃飯的,但飯桌上總是會有旁的人在,徐靜書都想不起來上一次兩人單獨坐在飯廳是幾時了。

她剛到信王府的那年,每日在萬卷樓接受段玉山的二度開蒙指教, 然後就在含光院吃飯。

那時她最喜歡的就是晚飯時光。

因段家規矩嚴,若無要事,段玉山必定要在每天日落前趕回家陪父母尊長用晚飯,因此黃昏時含光院的飯桌上總是只她與趙澈。

趙澈從沒有拘著她遵循“食不言”的規矩, 席間會允許她問許多問題,甚至會應著她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聊, 讓她慢慢明白許多從前不知道的事。

如今回想起來,正是他用這種不著痕跡地方式讓她驚惶的心慢慢舒張,無聲地呵護甚至縱容她在飯桌上嘰嘰咕咕毫無大家風範,才讓她一點一點安然舒張。

那一餐餐伴隨著親暱交談的晚飯, 是徐靜書在這偌大鎬京城內最初的寧馨歸依。可後來她進書院讀書, 而趙澈也開始忙碌起來, 他們倆就越來越少單獨共桌而食的機會。

此刻對座趙澈的一舉一動矜持端方到叫人挑不出毛病, 確是信王世子該有的清貴模樣,卻讓徐靜書感到些許不安。

徐靜書停下筷子,清了清嗓:“表哥,你……”

“嗯?”趙澈應聲抬眸望過來, 眉眼含笑。

他笑起來時眉眼依舊溫柔,看起來一切正常。可說不上來為什麼,徐靜書就是覺得他藏著煩惱心事。

*****

吃過晚飯後才是申時近尾。

時節已是春末,白晝漸長,夕陽暖暖而下,黃昏的天是融於黃綠之間的秋香色。

徐靜書與趙澈並肩,漫無目的地緩步穿行在宅中各處。

她淡垂眼簾覷著身畔那只修長的手,想著雙鸝與平勝遠遠跟在後頭隨侍,這才忍下伸手握住他的衝動。

“你今日,為何會過來?”

趙澈應聲轉臉看過來,輕揚的眉梢上掛了融暖夕陽色:“想見你啊。”

“你敷衍我的,”徐靜書不滿地小聲哼了哼,偷偷往他身側挪了半步,“昨晚才一道去了城西夜市。”

緩步徐行間,兩人的衣袖邊緣若有似乎地來回輕挲,細細淺淺的聲響在黃昏暮色中宛如繾綣呢喃。

“昨晚見過,今日就不給見了?”趙澈目視前方,噙笑搖搖頭,“若我說我每日都想見到你,你信不信?”

“不、不要東拉西扯,”徐靜書糯糯的嗓音隱約開始起急,“你是遇著什麼煩心事了嗎?”

趙澈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輕斂長睫掩去眸底脆弱的苦笑。

“沒什麼事。就還是想問你討個名分,卻又知道你大約不會肯。”

徐靜書臉紅了,半是羞半是惱,低頭看著腳尖嘰嘰咕咕:“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個打算始亂終棄的大壞蛋。之前明明說好的啊!等我有小宅子再……”

頭頂被溫厚大掌按住,她就這麼被定在原地,腳下像澆了鐵水似的。

“嗯,說好的,我記著呢,”趙澈輕聲笑了笑,“就是心懷僥倖地來試試多問一次,想說萬一你被我美色衝昏頭,臨時改了主意呢?”

雖他已盡力讓語氣顯得像是沒事找事、隨口調笑,但徐靜書的耳朵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音裡藏著幾許困頓愁緒。

徐靜書終於覺出不對了:他不是隨口笑鬧、問問而已。

他向來是護著她、縱著她的。他也最能懂她為何堅持要有自己的小宅子。

所以自從去年花燈夜集,兩人將彼此心中的情意挑明,約定等她有了自己的小宅子後再向大家公佈兩人的事,之後趙澈一直很耐心,從未當真催促過她,沒讓她承受過任何急迫壓力。

可昨夜在城西夜市他問過一次,今日又特地過來再問一次,有古怪。

徐靜書這下是真急了,猛地抬起頭直視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

聽出他又想粉飾太平、矇混過關,徐靜書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

忽覺彷彿一把無名火竄上頭頂,猛地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後頭的平勝與念荷遠遠看著這一幕,大驚失色就要衝過來制止。

徐靜書扭頭兇巴巴瞪過去:“你倆不許過來!誰都不許過來!”

平常總是和軟帶笑的表小姐神色嚴厲地板著臉瞪人,這讓平勝與念荷雙雙嚇了一跳,站在原地進退不得。

“我、我同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單獨說,你們不許跟來,也不能讓別人過來。”

徐靜書色厲內荏地再強調一遍後,揪著趙澈將他拖往迴廊拐角。

*****

這宅子是趙蕎出面賃下的,屋主是兵部侍郎紀君正。

紀君正是復國之戰中戰功赫赫的年輕將領,又出身於號稱“富得流油”的利州朔平紀家,故而他雖在這宅子裡只住過不到半年就搬去別處,但這宅子各處佈局、細節都非常精緻講究。

九曲迴廊靠牆一面,每隔五六步就有一處凹槽形的花格窗景,花格內齊肩高處有放置盆景的小臺正對雕花壁窗,窗外就是橫側成景的扶疏花木。

徐靜書一路揪著趙澈行出老遠,確定沒人跟上來偷窺,這才氣勢洶洶將趙澈任意推進一處小花格內,自己也側身擠進去與他面向而立。

花格內空餘處不過一人寬,好在徐靜書身形偏於嬌小纖瘦,與趙澈一同側身擠在裡頭勉強也行。

她右手抵在他的左肩,將他整個人推到後背緊青磚牆面,兇得很。

趙澈縱著她,半點沒反抗,輕聲笑問:“做什麼生氣?”

“沒生氣!”徐靜書眼尾發燙,話尾音調拋得高高的,“我這是急的!你明明就心事重重,這會兒專程過來找我,肯定是有什麼話要說。我認認真真問你,你又偏要東拉西扯!到底出什麼事了?”

趙澈略垂眼眸,緊緊端詳她半晌,忽地悶笑出聲,抬手環過她的腰背,低頭與她額角相觸。

“徐靜書,這怕是你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兇和別人說話吧?”趙澈止不住笑意。

這兔子一定以為她已經夠兇了。殊不知他看她永遠只會看出可愛來,連兇巴巴要拼命的模樣都能讓他滿心湧起甜漿,真是沒救。

“笑、笑什麼笑?”

他的額角抵著她,說話間的氣息盡數撲向她面龐,宛如一掬春水,輕而易舉就將她好不容易才有一回的小小怒火苗給澆熄了。

“不許笑,”她有些不甘心地撇開透紅的臉,嘟嘟囔囔地放話,“再笑我咬你。快說,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趙澈慢慢斂好神色,定定覷著她的紅臉半晌,抿了抿唇,鄭重道:“因為我自己答應過你會等,會讓你按照自己的意願慢慢往前走……”

所以不捨得讓她在不得已的壓力下,因為妥協而與他定下此生的盟約。

可他目前的困境又實在需要她鬆口與他定下名分。

實在很為難,很棘手,很……不怎麼說得出口。

許是察覺到他內心的苦澀糾結,徐靜書垂下腦袋,將額頭搭在他肩上,哄人似地,小小聲聲道:“我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麼回事,突然就很惱火,平常我脾氣很好,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徐靜書緩緩站直身,雙手反剪在身後,手掌交疊將掌心貼著牆面,垂眸望著兩人相抵的腳尖。

輕輕踢了踢他。

“那你說,到底遇著什麼事了?是需要我做什麼?我不會生氣的。”

*****

趙澈之所以說不出口,倒不是怕她聽了要發脾氣。

怕的是她一聽就要丟開他撒腿跑沒影。

“全城搜宅開始了。”他輕嘆一聲,背靠牆站直了,後腦勺抵著牆面,直視著對面的小姑娘。

徐靜書擔憂地覷著他,輕輕點頭:“嗯,我知道。之前不是說府中已早做了自行清理?應當沒事吧?”

趙澈回她一記安撫的眼神:“沒事。我父王不擔朝職、不沾實權,又從不涉政見之爭,本就不是這次搜宅清理後院的主要攻擊目標。”

這幾年徐蟬、孟貞在明,趙澈在暗,配合無間地將趙誠銳鉗制較緊,故而他在外雖還是有些勾勾纏纏的風流傳聞,卻再沒成功抬過新人進府,府中逾數的後院人只剩瓊夫人與雅姬。

在北軍奉聖諭在鎬京外城四門設哨卡之前,徐蟬就安排人將她倆送去欽州暫做安頓,同時命人將她們在王府內生活過的痕跡抹去,府中該封口的侍從隨護也都打點妥當。

至於趙渭、趙淙、趙蕊,如今都是懂事的年紀,他們明白將瓊夫人送走是為什麼,完全不必擔心他們在碰上搜宅官員詢問時亂說話。

唯一可能出岔子被人套話去的,就是年歲最小的小六兒趙蓁。但側妃孟貞已帶著小六兒回孟家暫住,這個隱患也被解決了。

況且,信王府若倒了,對趙澈沒半點好處。而趙絮既有意重用趙澈,信王府提前自行清理後院的舉動又等同釋放出“服軟、不站隊、不阻撓革新”的訊號,趙絮自會對信王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清查後院的事不會遇到麻煩,那你是在為什麼事發愁?”徐靜書輕輕咬住唇角,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趙澈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不敢再看她:“之前我跟你說過,兩位母親想將父王趕回欽州,以免他將來又做出什麼混賬事給府中惹來禍端。”

趙誠銳是個腦袋空空的典型紈絝,好色好賭好玩樂,這些年其實也沒少捅婁子。只是他惹出的事通常都不算特別大,也絕不至於影響大局,他異母兄長武德帝對他便縱容些,有時還會不動聲色替他將事情兜著。

但武德帝年歲擺在那兒,如今又明顯在將權柄逐漸往儲君趙絮手上交接,等將來趙絮真正登上金龍座後,想也知是再不會容忍趙誠銳這個皇叔任意胡作非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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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之前繡瑤班那個唱青衣的女伶麼?險些被我父王抬進府的那位。”

“記得,還是個有夫之婦,為了姑父與自己夫婿和離了,”徐靜書點頭,認真看著緊閉雙目的趙澈,“那時不是說她懷孕了麼?姑父似乎還許諾讓她的孩子做王府繼任者。”

後來徐蟬與孟貞同趙誠銳一道進內城面聖,回府後就得了趙澈為世子的結果。

“後來那女伶被母妃殿下安頓在京郊莊子上,一個多月後就自己招了,懷孕是假的。你瞧,他就是這麼個叫家裡人膽戰心驚的人。別人隨便糊弄他一句,他就敢開口將整個信王府許諾給別人。”

自己的父親是這麼個蠢貨,趙澈想想都心累。

女伶那件事後,徐蟬、孟貞對趙誠銳就真是心灰意冷到極點,雙雙將希望寄託在幾個孩子身上。

如今眼見趙澈、趙蕎甚至趙渭都已經開始慢慢走上自己的正道,兩個做母親的生怕將來趙誠銳還會惹出給孩子們拖後腿的禍事,便打定主意將他趕回去欽州養老,免他頂個信王殿下頭銜在京中招搖妄為。

“姑母與貞姨,怎麼同姑父談的?”徐靜書想起上次小六兒來時說過“府裡吵”,想來意思就是父王與兩位母親有爭執。

趙澈嘆氣:“兩位母親翻出女伶這件事威脅他,還請動了丞相孟淵渟,以私人身份對他進行勸說,分析利弊,最終要求他自己去向皇伯父請聖諭,仿前朝古例,提前將爵位‘禪讓’給我。”

必須說,這是個很驚世駭俗的提議。“王父尚在而世子襲爵”之事,翻開幾千年朝史,總共都只有三個古遠先例。

但為了全家的長遠計,這大概是最穩妥的辦法了。

畢竟只要趙誠銳還是信王殿下一天,他就總有可能亂來,誰也說不準他將來到底還會做什麼。

“他不會同意吧?”徐靜書咽了咽口水,心中頗受衝擊。

“他同意了,”趙澈喉頭滾了滾,緊閉的雙眼睫毛顫得厲害,“但他有兩個要求。”

“什麼要求?”

“一是信王府府庫由他全部搬去欽州。”

這個要求趙澈半點不覺為難。徐蟬、孟貞也根本不在乎,一口就同意了。

“二是,他要我……先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