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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老祖宗,我來遲了,這回是璉二爺的錯!”匆匆用了晚膳,王熙鳳照例去榮慶堂請安。原本是無需這般著急的,只臨出門前,賈璉往東屋去瞧了一眼巧姐,這下卻是捅了馬蜂窩了,巧姐愣是抱緊了他的脖頸,說什麼也不願意放手。也是因著如此,他們這才晚了一些。

王熙鳳風風火火的邊走邊嚷嚷,身畔是滿臉無奈又透著陣陣寵溺神情的賈璉

忽的,王熙鳳停住了腳步。

榮慶堂正堂內,賈母高坐上首,左手邊依次坐著賈赦、賈政兄弟倆,右手邊則是邢夫人、王夫人,邢夫人身畔的腳踏上坐著迎春,王夫人身後站著李紈,探春和惜春則同迎春一般,只坐在一旁的腳踏上。

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正堂的中間跪著一人,卻是賈政房裡的趙姨娘。

王熙鳳尷尬的笑著,扯了扯賈璉的袖子,倆口子一齊退到了角落裡,也沒讓丫鬟拿座兒,只這麼站著。自然,正堂內的所有人都瞧見了這一幕,卻沒有一人開口,連賈母也僅僅只往門口瞧了一眼,旋即便靠著椅背,長長的嘆氣。

“老太太,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趙姨娘早在王熙鳳倆口子來之前,就已經跪了許久了,當然也哭訴了許久。可因著諸人皆不言語,只這麼瞧著她,她這心底裡卻是愈發的沒有底氣了。然一想到十月懷胎拼死生下來的女兒,即將被死對頭奪了去,趙姨娘這心裡如同刀割般的疼。

“三姑娘確是打小養在老太太膝下,可到底也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老太太您也知曉,頭一次懷孕是多麼的辛苦,生產那會兒差不多是拿命在搏。我到如今都記得,三姑娘剛出生那會兒,小小的一團肉,細細的哭泣聲,我只覺得這輩子值了!可我只養了她三日,才三日!”趙姨娘說著說著,又痛哭起來,看著倒是情真意切,只是她的哭相太難看了些,眼淚鼻涕一塊兒下來,端的是慘不忍睹,偏又惹人哀慟。

“老太太,求求您體諒體諒我這個當娘的……我知曉,三姑娘是主子,我是奴才,可我到底生了她一場,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老太太,我求您,我給您磕頭了!我真的真的不能沒有三姑娘啊!”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我知道我身份低賤,不配親自撫養三姑娘,可也不能就這樣改了身份呢!我不求旁的,只求今生今世三姑娘都是我的閨女,若太太真歡喜她,養在身邊便罷了,何苦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老太太,老太太求您了,您幫幫我罷,您就看在我們家幾代人忠心侍主的份上,圓了我這份慈母心腸罷!老太太……”

整個正堂內充斥著趙姨娘的哭喊聲,可除此之外,所有人都保持著詭異的寂靜。莫說旁人了,就連趙姨娘口口聲聲喚著的賈母,也始終沉默著。至於旁的人,皆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趙姨娘見哭喊無用,索性拼命的向著賈母叩頭:“老太太求您了,求您了!”

一下,兩下,三下……趙姨娘每一下都磕得實實在在,看得出來她是拼了命的想要打動賈母。不消片刻,趙姨娘的額頭上已是一片血色,且血水混著她滿頭的汗水,以及哭泣時落下的淚水,一道兒緩緩的留下。

觸目驚心。

“唉,別叩了。”賈母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趙姨娘死在她的房裡,眼瞅著這樣下去就要出大事兒了,才終於開口說了幾個字。

“老太太,我心裡苦啊!”趙姨娘果然聽話的停止了叩頭,只是她的哭訴卻又是再度開啟,“我知道我身份低賤,我不通學問,我甚麼都不會……可我真的想好生對待我三姑娘和環哥兒。為甚?這到底是為甚?太太甚麼都有了,為甚還偏生要奪走我的兒?太太喜歡,就帶去養著,那也不能否認三姑娘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再說了,太太有兒有女,怎就偏生看中了我的兒呀!大姑娘入了宮,可太太不是還有寶哥兒嗎?對了,還有蘭兒,還有……縱是太太看上了四姑娘也是好的,左右四姑娘在我們家待了這般長時間,早就是我們家的人兒了。可為甚偏偏就是我的三姑娘呢?我兒呀!我捨不得,我的心好痛!”

趙姨娘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還真別說,也許她哭起來並無半分美感,可聽得多了,卻愈發覺得還是有些道理的。況且,人本身就會下意識的同情弱者,趙姨娘字字血淚,透著無比的悲哀和無助,再聯想起王夫人慣常的做派,很難不讓人偏向趙姨娘。

……這才是王夫人的目的。

王熙鳳低頭抿嘴笑著,掩去了眼底裡的那絲算計。事實上,就在一個時辰前,她特地讓平兒跑了一趟憶慈院。名義上是給黛玉送些詩集筆墨等物,實際上卻是趁此機會往王夫人處走了一趟,將王熙鳳叮囑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王夫人。

這就夠了!

從頭至尾,王熙鳳都不想太過於插手二房的事兒,若是有可能的話娿,她希望自己能一直坐在高臺上笑看二房雞飛狗跳。也因此,即便心裡已經有了絕佳的好主意,她也不曾親自往榮禧堂告知王夫人。上一次倒不是她不夠謹慎,而是她也不曾想到探春竟會膽大到如此地步。這一次,她在開始之前就已經預想到了最後的結局,自然更不能暴露太多。讓平兒以探望黛玉的名義,將話兒傳到王夫人耳中,至於王夫人是否採納她的建議,乃至最後會發生何等不可掌控的事兒……

同她又有何關係呢?

只是王熙鳳也不曾料到,王夫人比她想象中的更能耐。照趙姨娘先前的那番哭訴看來,王夫人應該從未想過要同趙姨娘聯手。王熙鳳猜測,王夫人大概是想法子故意激怒了趙姨娘,讓趙姨娘在盛怒之下直接跑來了榮慶堂尋賈母哭訴。如此一來,卻是連趙姨娘都不知曉自己是被利用了,甭管結局如何,王夫人都能完美的脫身。

王熙鳳低頭輕笑著,忽的感到手肘處被人捅了捅,順勢望去,王熙鳳抬頭看著身畔的賈璉。

賈璉也不曾開口,只是向著前邊努了努嘴。王熙鳳知曉這會兒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且她一點兒也不希望像挽回氣氛。因此,王熙鳳只瞭然的向賈璉點了點頭,便順著賈璉的眼神,看向了不遠處的……王夫人和探春。

因著今個兒主子們都在,且賈赦和賈政是依著長幼排序的坐下的,王夫人自是不能像以往那般,坐在離賈母最近處。可饒是坐在次一等位置上,王夫人依然將身畔的邢夫人壓得毫無存在感。只是這會兒,王夫人的心思卻不在大房諸人身上,而是一直死死的盯著跪在地上的趙姨娘。可面上卻沒有絲毫痛恨的意味,有的只有感同身受般的悲痛和無奈。

王熙鳳被自己的想法惡寒了一下,旋即立刻將目光從王夫人身上挪開,只看坐在腳踏上的探春。

探春如今的情況相當得不妙。面色慘白毫無血色不說,兩隻眼睛更是瞪得大大的,不是以往那種靈動中透著狡黠聰慧,而是雙目無神呆滯異常,就好似一個死人一般。

“如何?”忽的,王熙鳳耳畔傳來熱熱的呼氣聲,卻是賈璉忍不住想要同她說話。王熙鳳略略往旁邊挪了寸許距離,扭頭無奈的看向賈璉,用口型道:看戲,別鬧。

賈璉撇了撇嘴,一臉的不屑一顧。好在這會兒沒人往這角落裡看,倒是因著趙姨娘哭了個段落,好些人的目光都往王夫人身上丟。直到賈母也直勾勾的看向王夫人時,後者才終於耐不住了

“老太太,這事兒……恐怕真的是媳婦兒思慮不周了。我原是想著,元姐兒不在我身邊,就打量著再尋個女兒替了她。探春是最好的人選,我願意,她也不反對。可我卻忘了一件事兒,趙姨娘同我一樣皆是為人母者,我想念遠在宮中的元姐兒,她同樣也掛念著的探春。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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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求您了!三姑娘是我生的!”王夫人的話音剛落,趙姨娘又哭喊了一聲,涕淚橫流的道,“太太若真喜歡三姑娘,養在太太跟前也就罷了,為何要奪了她的出身?她是我生的,是我十月懷胎豁出命去生下來的親骨肉啊!”

王夫人一臉的悲傷和感懷,看著竟好似被趙姨娘的話說服了一般,有心想要再說兩句,卻僅僅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賈母也跟著唉聲嘆氣,可這事兒已經鬧到這般地步了,再這般裝聾作啞的指望事情平息,卻是不能的。當下,賈母還是向王夫人開了口:“政兒媳婦兒,這到底是你屋裡的事兒,你就沒個看法?”

聽得賈母喚自己,王夫人趕忙起身行禮,只是面上踟躕之色卻是愈發的濃重了。思量了好半響,王夫人才幽幽的道:“我知曉這麼說有些殘忍,可我還是盼著能將探春記在名下。”

“老太太!”趙姨娘瞬間嚎上了,若說先前是哭訴,如今卻是變成了淒厲的哭嚎了,“我的兒啊!不論你是養在老太太還是太太膝下,你終究是我的兒啊!如今……我不活了,讓我去死!”

趙姨娘邊嚎著邊起身試圖往牆上撞,當然這是絕不可能成功的。一來,榮慶堂的正堂極大,從中間到旁邊的牆壁至少要走二十來步。二來,趙姨娘的腿跪麻了,儘管嘴上嚷嚷著要去死,可連著起身好幾次,才堪堪穩住身形,晃晃悠悠的往旁邊走去。哭嚎間,早有丫鬟將她團團圍住,制止了她的自殘行為。

王夫人直接落了淚,邊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淚,邊用在場諸人都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都怨我為了一己之私惹出這般麻煩來,都怨我……委屈趙妹妹了。”抬頭見賈母拿手按著眉心,王夫人面上愧疚的神色更重了,連聲道,“怨我,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提起這茬,如今反倒惹了老太太心煩。”

“我心煩與否不重要,你就直說了罷,這事兒究竟要如何?”賈母確實相當心煩,不過比起明面上的煩心事兒,她更噁心的是王夫人的做派。事實上,在場的所有人中,估計也就只有迎春和惜春不是很理解王夫人的意思了。不對,還有個愚蠢透頂的趙姨娘!

“這事兒……”王夫人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後帶著無限哀愁,輕聲道,“我還是想將探春記在名下。”

“我不活了!!!”

“住嘴!”賈母是真的腦火了,雖說有道是妻賢妾美,當小妾的只要容貌豔麗即可,旁的都不重要。可蠢笨如趙姨娘,賈母也真的是無可奈何了。又拿眼瞪向王夫人,賈母雖不曾明言,可意思卻已經相當的明確了……

適可而止!

直到這時,王夫人才總算松了口:“老太太,我知錯了。那這事兒就否了罷。”

話是這般說的,可因著王夫人說話時,滿臉的傷感和悲痛,就彷彿被人逼迫著答應下來似的,這旁人由不覺得如何,可在賈母看來卻是愈發可惡了。賈母不認為是自己逼迫了王夫人,又惱怒王夫人太會做戲,心下只覺得又憤怒又噁心。有心想要開口教訓連狙,又因著今個兒場合不對,賈母只得硬生生的將怨氣往肚子裡咽,被迫道:“既如此,那這事兒……”

可不等賈母把話說完,王夫人瞬間潸然淚下,甚至忍不住回身將探春摟在了懷裡,哭得不能自抑:“兒呀,咱們母女倆無緣、無緣啊!”

“你你……”賈母捂著胸口靠在了椅背上,一個勁兒的喘著氣兒。她算是看明白了,王夫人是鐵了心的想要將戲做全套,除非能讓王夫人心滿意足,不然是不會輕易將探春放手的。想通了這些,賈母實在是沒心情折騰了,只喚了鴛鴦替她捏肩揉背,再不發一言。

見了王夫人這番做派,以及賈母如今徹底放手的神態,諸人心中皆五味雜陳,看向王夫人的目光裡,更是透著一股子意味深長。

自然,王夫人也感覺到了。知曉自己已經觸及到了賈母等人的底線,王夫人面上微微一僵,隨後很是痛快的放開懷中的探春,抹著淚花道:“好孩子,瞧這事兒鬧的。我想著,要不這事兒就問問你的意見罷,你來說說,到底是願意跟著我,還是……就此作罷?”

這話一出,探春整個人就軟倒在地,面上俱是深深的絕望。

瞧著探春如此,始作俑者的王熙鳳也有些不忍心了。不過,王熙鳳原也不曾想到王夫人竟會狠絕到這個地步。趙姨娘都如此哭訴了,順勢將探春歸還不就結了?可王夫人偏不,死咬著就是不放,還裝出這麼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樣來。若僅僅如此也罷,可賈母都給她臺階下了,她依然不願意收手。直到將一切難題都推給了探春……

“瞧見了罷?這便是你的好姑母,如此心狠手辣,竟是打算將人往死裡逼。”賈璉在王熙鳳耳畔輕聲說道。這本是一個極為曖昧的姿勢,可這會兒王熙鳳卻只覺得心頭陣陣發寒。

也許,探春確實有錯,錯在不該不遵照王夫人的吩咐行事,錯在沒有評估自己只知道一味的往上攀爬。可不管怎麼說,探春也僅僅是個七歲的小姑娘,縱是她有再多的不是,總不至於將她逼上絕路罷?倘若事情真的照王夫人的想法發展,探春是註定不能記在她的名下了。當然,探春也可以一口咬定,不願認趙姨娘,可如此一個不孝之人,還能苟活於世?只怕到時候更是給了王夫人一個十足的理由,將探春撇開。

“三姑娘!三姑娘你倒是說話呢!太太都問你了,你說,你不願意認她為母,你是我的女兒,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親骨肉,你可不能不認我!”蠢笨如趙姨娘,絕不會想到這裡頭竟有這般多的彎彎繞繞,只一味的不願將女兒捨棄,殊不知她這種行為才是最傷害女兒的。

相較於一臉急切的趙姨娘,王夫人顯得要和藹太多了,慈愛的看著探春,笑道:“好孩子,你說罷。倘若你執意要跟著她,我也不會攔著。可要是你願意……為娘將來一定好生待你。”

探春的面色愈發的難看了,完全是一副即將崩潰的表情。偏此時,素來鋸嘴葫蘆一般的的李紈,卻出人意料的開了口。

“三妹妹,太太對你自是極好的,可我卻是認為,做人不能忘本,尤其是忘卻生恩。”李紈是王夫人的兒媳,可她這次明面上卻是站在了趙姨娘的這一邊,顯然她也是明白人。

一個心狠手辣的明白人。

“珠大嫂子……”探春說出了她今個兒到榮慶堂之後的頭一句話,卻全然沒了往昔的輕快活潑,有的只是滿滿的不敢置信。

探春自是極度震驚的,只因最初那事兒,她原是打算按照王夫人所說去做的。當然,她也承認她在聽聞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有了那麼一瞬間的動心,可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當一個乖巧的女兒。可就在那日入夜之後,是李紈特地跑到她的房中,同她說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也就是因著那番話,她才會徒然改口,只盼著自己能夠一步登天,卻不想最終卻是從雲端之下墜落。

李紈那話是怎麼說的?

‘好妹妹,你瞧瞧鳳丫頭對迎春,這才是嫡親的姑嫂。你若是能順勢成了太太的親閨女,咱們可不就像鳳丫頭和迎春那般親近了?往後,縱然你同姐妹們發生衝突,我也有理由幫襯你,不是嗎?’

‘況且,這嫡女庶女之間的差別可是大了去了。妹妹別看咱們家似乎不大在意,那是因為你年歲小,不記得當初元姐兒未入宮時的情形了。元姐兒才是真正的公侯人家嫡出大小姐,養的那叫一個金尊玉貴,受寵程度絲毫不亞於寶玉。還有咱們那位林姑母,我雖不曾見過,卻也聽人提起過。林姑母當年出嫁時,那可真的是十里紅妝,單是壓箱錢就有二三十萬,更不提那稀罕的頭面首飾、貢緞錦帛、孤本古籍。旁的不說,就林姑母那嫁妝,絕不下六七十萬。’

‘我也知曉妹妹的苦衷,無非就是怕太太回頭尋你的麻煩。可妹妹仔細想想,倘若這事兒真成了,你就是太太的嫡親閨女了。像太太這般愛臉面之人,她能苛待嫡親閨女?縱是偶爾給你臉子看,又有何妨?好處是實實在在握手頭裡的,被點兩句有甚大不了的?’

‘罷了,這事兒左右也同我沒甚好處。只一點,我要是妹妹,才不捨不得放棄這般大好機會,指不定這就是妹妹這輩子唯一一次翻身的機會了。就算怕……大不了就賴在榮慶堂不走了,說句願替雙親孝順祖母不就完事兒了?妹妹自去思量著罷!’

李紈那日的尊尊教誨猶在耳畔,探春雙眼含著淚,控訴般的抬頭看向李紈:“珠大嫂子,您怎能這般說?”

“我怎不能這般說了?三妹妹是覺得我定要護著太太?不不,你還小,你從未做過母親,自是不能理解當母親的心。”李紈一臉哀容,語氣裡更是透著陣陣悲涼,“好妹妹,你要明白,這世上最真心待你的,只有十月懷胎將你生下來的母親。”

“你胡說甚麼?”王夫人瞪了李紈一眼,只是那眼底裡卻沒有往日的威嚴,反而因著離得近了,可以看出一絲笑意,“這事兒不用你管,只讓你妹妹好生思量一番便是了。探春……”

“她是我的女兒!我的!你明明有兒有女還有親孫兒,為何還要將我的女兒奪走?我已經同意你養著她了,怎麼就定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趙姨娘悲痛欲絕的哭倒在地。

探春茫然的看著四下,大大的眼睛蓄滿了絕望崩潰的神情。

她一個個望了過去。

王夫人向她笑著,那笑容底下卻是無聲的威脅;趙姨娘只一味的哭喊著,雖瞧著對她確有真情,卻不知曉這番行為幾乎是將她往死路上逼;李紈愁容滿面的瞧著她,低聲勸著她要牢記生恩;邢夫人擺弄著手腕上的新鐲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迎春和惜春面上更多的是茫然無措,以及隱隱的擔憂之情;她的親生父親賈政板著臉,只差沒在臉上寫明,你為何這般不識時務;伯父賈赦則事不關己的品著茶,一個眼神都沒往她身上丟;王熙鳳和賈璉倆口子正挨在一塊兒說著悄悄話,同樣的沒往她身上瞧一眼;至於賈母則逼著眼睛享受著鴛鴦的捏肩揉背……

忽的,探春轟然倒地,唇邊慢慢的滲出血跡來。自不是她吐血了,而是因著太過於緊張,她生生的將嘴唇咬出了一個大口子。

“天!還不快些喚大夫去,天可憐見的,何苦這般?”王熙鳳終於發揮了她一貫的風格,咋咋呼呼的讓丫鬟去前頭報訊,趕緊讓管家請了大夫過來,又向諸人提議道,“總不能讓三妹妹一直躺在地上等大夫來,不若先讓她回房歇著?”

賈母擺了擺手,示意丫鬟聽從王熙鳳的吩咐。很快,兩個丫鬟趕來,將探春扶回了後頭的抱廈裡。

事兒好像愈發的難處理了。

“唉,這本是件好事兒,怎就鬧成這般了?”王熙鳳連連嘆氣,見諸人都不願意開口,而她本人方才已經安排了事物,卻是不能隨時抽身了。不過,她心中早已有了計較,倒是不懼這些,只向著趙姨娘道,“姨娘有句話倒是對了,這都是當娘的呀……”

“璉二奶奶!”趙姨娘且驚且喜,雖說心底裡更多的仍是不敢置信,可多少還是抱了一絲期望的。

“我是想著,要不然都各退一步?”王熙鳳邊說邊瞧著王夫人,見她向自己微微點頭,當下心頭一陣冷笑,面上卻分毫不露,“二太太是想念大姐姐,這才希望三妹妹陪伴左右。趙姨娘則是不願三妹妹更改身份,至於她究竟在哪兒……”

“我願意讓她待在太太身邊,只要不改身份,就一切好說!”趙姨娘也不是完全聽不懂人話,至少,她聽懂了王熙鳳的潛臺詞,忙不迭的表明心跡。只是她卻不知,倘若事情真的如同她所說的那般,探春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試想想,若是探春成為了王夫人的嫡親女兒,無論王夫人心底裡究竟是怎麼想的,面子情至少是要做全的。再一個,探春是養在賈母膝下的,以賈母疼愛小輩兒的心態,縱然探春的地位永遠比不上寶玉,卻也絕不會吃任何苦頭。就算將來要尋親事,嫡女的親事身為祖母的賈母也是可以過問的。還有一點,本朝素來沒有官家嫡女當妾的習慣,反倒是庶女,十個裡頭有九個當了妾,餘下的那個也不過是許配給庶子罷了。

當然,這裡並不包括皇族宗室,只說一般的官宦人家。若是攀扯到皇族宗室,就是官家嫡女樂意湊上去給人當妾,也得看貴人樂不樂意。

一如二房的元春。

“那……就是不改身份養在二太太身邊?”王熙鳳幾乎是嘆息著說出這句話的,到了此時,她卻已經不在意王夫人的狠戾了,只是為趙姨娘的愚蠢感到萬般的無奈。又思及前世趙姨娘不止一次的給探春惹麻煩,甚至在下人跟前掀了探春的老底,直戳她的痛處。

攤上這樣的嫡母和親孃,探春也是真作孽。

“罷了,鳳哥兒都這般說了,我也不能太過了。”王夫人想著自己的目的終是達成了,且她也是真心不希望落了王熙鳳的面子。至少在她眼裡,王熙鳳比李紈重要多了,就是讓李紈沒臉子,也不能折騰王熙鳳。尤其自己內侄女的性子自己明白,萬一鬧個不好更難以收場,不若來個順水人情。

“好好,我也同意,只要不改身份,只要三姑娘還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相較於王夫人的勉為其難,趙姨娘是發自內心的感到開心。只是一想到探春先前暈了過去,頓時心痛不已。偏她又是個不擅長隱藏情緒之人,心頭這般想著,面上也立刻帶了出來,“那個、那個……我能去看看三姑娘嗎?就看看……”

這一次,王熙鳳卻沒有介面。這探春雖是二房的人,可到底也是榮國府的主子,是賈璉正正經經的堂妹。王熙鳳身為堂嫂,關心一下堂妹也是應當的,可她還不曾蠢到插手夫君叔父房裡的事兒。當下,只是拿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遲疑了好久,這才極為勉強的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去瞧瞧罷,記得小心些,別擾了探春休息。”

趙姨娘忙謝了一聲,隨後竟是不等賈母開口,就一溜煙兒的往後頭抱廈跑去,攔也攔不住。當然,也沒人攔她就是了。

隨著探春的暈厥、趙姨娘的離開,正堂再度恢復了平靜。詭異到了極點的平靜。

“鬧完了就趕緊走罷,我要歇下了。”好半響,賈母才帶著滿滿的疲憊開了口。其實,這一天下來也沒有旁的事兒,只是經了一遭,賈母心情十分的不好,她年歲大了,精神頭一下子跌了下去,看起來竟是瞬間蒼老了許多。

王夫人立刻上前行禮,又忽的道:“今個兒太晚了,我明個兒再來接探春罷。就像大嫂那般,日日夜夜的照顧著迎春。”

邢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她是挺疼愛迎春的,可尚不曾誇張到日日夜夜照顧的份上。莫說迎春今年都九歲了,就算才九個月大小,那也有奶嬤嬤在身旁伺候著,哪裡就要嫡母親自照顧孩子了?不過,想歸想,邢夫人還不至於蠢到將心裡話說出來,只是跟著起身,伸手將迎春拉到了身後護著。

這番舉動自然也落在了王夫人眼裡,不過此時的王夫人卻懶得同邢夫人計較那麼多,只笑著同賈母告辭。

“慢著。”

正當諸人一一告辭離開之時,從頭至尾都不曾出過一聲的賈赦,冷不丁的開了口:“兒子還有一事兒要稟告母親。”

賈母是真的心累,可經過了今個兒之事,她對於二房是頭疼萬分,此消彼長之下,反而對賈赦高看了一眼,因而耐著性子道:“何事?說罷。”

“事情是這樣的。”賈赦扶著他那山羊鬍子,搖頭晃腦的道,“迎春不是記在了邢氏名下嗎?我瞧著這是好事兒,左右我大房上下都是極為支援的,沒有一人敢跟我唧唧歪歪的。今個兒晌午那會兒,邢氏同我說,老太太您也答應了。正好,咱們家的規矩,嫡女六歲就可以上族譜了,我就想著趕早不趕晚,索性早些辦了這事兒才好。”

“你就直說罷,到底怎的了?”賈母再度伸手按了按眉心,雖說此時時辰也不算太晚,可她卻覺得一陣陣的疲乏,只想立刻躺下來好生休息一番。

賈赦忙行了個禮,又道:“其實事兒很簡單,就是兒子希望迎春能早些日子成為嫡女,她畢竟也不小了,改成嫡女後,就能讓邢氏和璉兒媳婦兒一道兒幫著相看親事了。所以,我今個兒用了午膳後,就去東府尋珍哥兒,說那改族譜一事。”

“那改了不曾?”賈母素來對大房之事不大上心,不過既然賈赦堅持,且這對於迎春也是件好事,她倒也樂見其成。

“改了。”賈赦道。

“那就好,等過些日子,讓你媳婦兒和鳳哥兒幫迎春相看著罷,順道兒也可以準備起嫁妝了。咱們家的姑娘,沒得那般早嫁,不過早些定下來也無妨,待及笄之後再出嫁便是了。”賈母擺了擺手,示意鴛鴦過來扶她,又隨口道,“都退下罷,有事兒明個兒再說。”

旁人倒不曾多思量,就連邢夫人都已經拉著迎春打算往門邊去了,唯獨王熙鳳和賈璉對視一眼,極有夫妻默契的作出了一個慘不忍睹的神情。

只聽賈赦又道:“母親,兒子是讓珍哥兒給迎春上了族譜,也順便讓他將探春一道兒上了。”唯恐諸人不大理解,賈赦忙添上一句,“我是說,咱們家的迎春和探春,如今都已經上了族譜成了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