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
他會死。
斯塔克足夠拍出好幾部電影的人生當中, 也有那麼幾次被槍指著的時刻。
比如說在阿富汗的那個山洞裡，他就曾經被反政府組織持槍威脅讓自己造出武器——但至少大多數時候，別人威懾他都是為了有利可圖, 比如圖他的錢財, 或者作為天才科學家的頭腦, 而這一次, 他所面對的是毫無雜質, 純粹而鮮明的殺意。
兇手是許多年後自己公司的前員工。
年幼的特洛伊眼裡毫無迷惘, 殺一個人在他的眼裡和殺死一隻昆蟲並無太多區別, 只不過對方具備知性, 可以和自己進行溝通, 但那本質上也不過就是殺死一個“外物”，和摧毀一座自己的魔像感受非常接近。蜘蛛會將纏繞進自己網中的獵物吞噬乾淨，人體內每天都在殺死著無數入侵的外來細菌，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 是自然迴圈的一部分。
有那麼一瞬間，斯塔克覺得自己周圍的時間都走得慢了一些。
那根手指頭就輕輕地抵在他的胸口，指甲蓋修得很圓, 而對方的呼吸也很平穩, 全然沒有即將要動手殺人的緊張感。周圍的世界都一陣翻轉，房屋的裝潢再度變化, 餐廳裡的兩扇門全部消失無蹤, 就連窗戶都變成了完整的牆面，這裡在轉瞬之間就成為了讓人插翅難逃的密室。
在距離他的額頭很近的位置, 起碼抵著兩門浮游炮。從它們對鋼鐵戰衣造成的傷害來看，只消一秒他的腦袋就能變成半截。
“等等等等等等！”
斯塔克連說了好幾個“wait”，語速極快, 如果晚說一秒說不定就要沒命，他的大腦飛速運轉：“我在未來支援著半個國家的新能源能量供應體系，如果你在這個時間點上把我殺掉的話那邊的世界一定會亂套的！未來的你想方設法要讓我活下去就是有力的證明，你也相信你自己不會做出無用的事情吧？你救了我三次！雖然前兩次我可以有辦法自救……”
他伸出三根手指頭貼在特洛伊的面前：“在見到這個你之前我對你們的世界一無所知，一直是個穩定納稅的商人，咳，真要說起來的話也算是個受歡迎的英雄……天才科學家，家喻戶曉，消失幾個月的話金融市場都會受到毀滅性打擊的那種，如果突然死亡的話，整個世界的科技進步速度都會被波及的。”
哪裡來的歪理，特洛伊想。
他看著那雙鋼藍色的眼睛，無法理解未來的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如果對方口中所說的都是真話的話。
無法判斷真實性……但胸前的反應爐有點意思。
如果說，對方不是魔術師，更不是鍊金術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東西驅動著那件金紅色的外骨骼躲避開了這座魔術工房當中魔偶的追殺，甚至做出了有效反擊，一路突進到了自己的近前。
至少在他目前對世界的認知裡，純粹的科學還無法達到這種程度。
手指緩緩離開斯塔克的胸膛，但在對方還沒有喘勻這口氣的時候，小小的手掌就又覆蓋在了託尼·斯塔克額頭的位置，指溫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小孩子的體溫比成年人略高，因而顯得指腹溫熱柔軟，和死亡這個詞彙很不搭邊。
“重複一遍你的自我介紹。”
特洛伊說：“我會判定你有沒有在其中說謊。”
出了一後背冷汗的前任軍火商猛然松了一口氣——肯聽進去話就是有救，不然一通不聽解釋的亂殺，他可能真的會交代在這種地方。
從額頭之下的那一點點視線上可以看到，特洛伊的手臂上浮現出了湛青色的刻痕，那樣子像是刀斧劈鑿一樣楔進皮肉，亮起瑩瑩的泛光。
像是在催促他儘快回答，對方的手指稍微用了些力氣，但是對於成年人而言，仍舊只是催促性質。
斯塔克的喉結上下竄動了一下，開了口。
“這是方舟反應爐（arc reactor），它是未來世界新能源領域的核心部件。”
斯塔克指了指自己的胸腔：“如你所見，我是個科學家，慈善家，超級英雄，兼職斯塔克工業的老闆，如果你現在能查資料的話大概可以搜尋到這個時代的斯塔克工業，在霍華德·斯塔克的手下運作，是個軍火公司……在未來裡我推進了產業的轉型，如今深耕在清潔能源領域。”
“我認識阿斯加德的未來王儲，你們這邊世界的人應該也聽說過這個……索爾·奧丁森，我們共同戰鬥過幾次，應該勉強算得上是朋友，他還有個法師弟弟，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用出和你類似的法術。把我弄到這裡來的罪魁禍首姓沃戴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之前從來沒有過任何形式的交流。”
“索爾有個很厲害的錘子，那叫什麼來著？妙爾尼爾，神造兵裝，聽說除了他以外沒人拔得起來，我曾經試過，但是沒成功……我一直以為你也是個和我類似的科學家，未來的你從來沒向我洩露過身份，我向你保證，你應該也沒告訴過其它人。”
斯塔克絞盡腦汁地試圖增加自己存活下來的籌碼，剛打算再說些什麼，那只貼著他額頭的手掌就已經輕輕鬆開了。
“都是真話。”
特洛伊皺著眉頭：“隨便把你殺掉的話確實會比較麻煩。”
如果放出去讓他自由行動的話也很麻煩，這附近是弗雷因家代代傳承的靈脈片區，幾乎算得上是一片無人區，但如果一個在未來的世界當中很出名的人冒然闖進紐約，誰知道會不會造成什麼劇烈的時空錯動。
年幼的魔術師迅速思考著對策，而斯塔克心有餘悸地從地面上站了起來，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死亡擦肩而過的感覺任誰都不想體驗第二次，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先時時刻刻把自己裹進戰衣當中，防止這孩子突然暴起傷人——未來的弗雷因可從來沒說過自己小時候性格這麼難搞。
他看到特洛伊低垂著頭，表情當中沒有多少變化，一座不知道什麼金屬製作的魔偶抄著斯塔克的手肘把他從地面上拉了起來，對方保持著原地不動的姿勢宣佈：“為了防止對世界造成更加複雜的影響，保險起見，你暫時無法踏出這座魔術工房，不過作為交換條件，在魔術工房之內，我不會對你施加更多約束條件。”
“以此立下強制誓約（vow）。”
倏地，似乎有什麼發生了微弱的變化，就像是人類站在高功率雷達站附近時感覺到的皮膚毛毛刺刺的預感相同，這間餐廳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兩扇大門，還有彩色玻璃鑲嵌好的窗戶，窗外天氣晴好，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只是腦內萌生的錯覺。
特洛伊眨了眨眼睛，仰起臉來打量斯塔克的表情，哪怕剛剛毫不猶豫地想要動手殺人，這一刻也能夠心平氣和地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我也沒什麼選擇權啊。”
斯塔克看到對方斂去了殺意之後，終於忍不住嗆了他幾句：“你不是都單方面決定好了嗎？”
“但你又不能一直就這麼待在這裡。”
特洛伊攤手：“如果一直被鎖在這座魔術工房裡不離開的話，和死了其實也沒多大區別，而且要維持你活著還要浪費這裡的資源。”
簡而言之，如果只會浪費水和空氣還有食物的話，那還不如直接被幹掉節約資源。
斯塔克：“……”
好扎心，這熊孩子真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在，明明他還當了對方幾年老闆，工資獎金和績效都開得很大方，從來不拖欠薪水。
斯塔克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不能和小孩計較，他說：“我需要一些380v的交流電給戰衣充電，如果沒有的話，酌情提高電壓也沒問題，就是會有點影響使用壽命。之後我的打算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把那個帶過來的時間機器修理好，想辦法回到正確的時間節點上，那邊未來的你應該還在拍賣會現場。”
“更進一步的目標是，確認一下斯克蘭頓現實穩定錨有沒有在穿梭時空的過程中對世界造成什麼影響……我聽說這是個挺危險的東西，使用過程中有一系列的邊界條件，最好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
他說完，就看到面前的小孩一臉嫌棄的表情看著他，挎著嘴角，表情管理非常不到位。
明晃晃的嫌棄溢了出來。
“你這是什麼表情？”
“你對神秘一無所知吧？”
兩個人同時開口，特洛伊伸手指著他擺出譴責的態度：“魔術禮裝基本上都是要靠魔力（mana）驅動的，你身上連一條魔術迴路都沒有，拿什麼東西來修復破損的禮裝啊？我看你是對鍊金術和人偶工學一點概念都沒有，未來的我到底是犯了什麼毛病啊——”
“你這種高塔裡面的萵苣姑娘（rapunzel）對天才科學家的認知才有缺陷！這個世界上還沒誰敢對我說有我造不出來的東西呢，更何況只是修復而已。”
斯塔克據理力爭：“你也看到我造出來的戰衣了。”
特洛伊抿了抿嘴，他欠缺吵架的經驗，尤其是在面對斯塔克的時候，本身復仇者聯盟裡就沒幾個能說得過他的人。
而且對方說得也不算完全沒道理，那兩件能夠讓人從未來傳送到過去的魔術禮裝確實需要進行分析，只是他不指望從這個姓斯塔克的傢伙哪裡獲取什麼有效的分析結果。
“那就先這麼決定吧。”
特洛伊退了一步：“先充電，讓你的禮裝也能保持正常運轉。”
“是戰衣。”
“隨便是什麼。”
“是戰衣。”
“好吧，戰衣。”
達成了初步共識之後，特洛伊率先推開門，回頭看著斯塔克，示意他跟著自己一起換個地方去給戰衣充電。
後者有些警惕地和特洛伊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換得了對方的一聲嗤笑：“一開始你在踏進這棟建築物的時候就應該想明白，隨便入侵別的魔術師的工房絕對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咳，我不是外行麼……什麼是‘魔術工房’？”
“簡單來說的話，就是魔術師的陣地。”
特洛伊走在前面，白色的袍子裹住本身就沒多高的身體，描繡著符文的衣角伴隨著步幅微微搖擺：“幾個世紀以來，弗雷因的魔術師代代傳承，將技術堆砌在這片土地上所形成的異空間，只要在工房的內部，就能夠比較輕易地行使出外界難以用出來的複雜魔術。”
聽上去類似一個歷史悠久的要塞，或者一個研究所，又或者他的地下實驗室，斯塔克想，總之就是類似的東西，邪惡一些的版本也可以當做是九頭蛇的基地。
“所以你一直都待在這裡？不會想出去嗎？”
“有必要的時候也會出門，不過大多數對外的事務都可以交給魔偶來代行。”
“等等，這不是前往剛剛那個圖書室的路吧。”
斯塔克腳步頓住。
“當然不是，這是前往工作間的路，不然從哪裡找東西來給你的禮裝充電。”
“是戰衣……但至少應該先把戰衣開到你的工作間吧？還是說你要把電線拉過去？”
特洛伊終於回了頭，臉上寫著“你這個人的廢話怎麼這麼多”。
斯塔克：“……行吧，我沒有更多問題了。”
走廊的盡頭連著一片很寬敞的空間，這裡有高聳的熔爐和一排有一排的試劑架，旁邊的立櫃當中放著一個類似地球儀的東西，正在緩緩保持著自轉。地面上鋪著羊絨地毯，地毯上描摹著某種斯塔克看不懂的複雜花紋，他注視著特洛伊彎下腰，在某間櫃子的抽屜裡一通翻找，險些連半個身子都栽進去，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掏出了兩個表面有金屬光澤的正十二面體。
“以前拿來交作業的試作品。”
特洛伊撣了撣上面的灰塵：“持續放電用爐心（reactor core），這個應該能用上。”
“那我去把戰衣開過來——”
“不用。”
特洛伊伸手撫摸上牆壁，原本的白牆上泛起水波紋一樣的漣漪，在下一秒之後浮現出一扇門，直通向一開始他們離開的那間圖書室。
雖然已經見到過數次類似的做法，但每次看到還是會覺得非常奇妙。
“只是把兩個房間門的座標位置重合了而已。”
特洛伊指了指那扇門：“走吧。”
斯塔克趕緊跟上，看著特洛伊把那兩枚爐心放在自己戰衣的附近，啟動放電模式，他又配合著對方開啟鋼鐵戰衣的外接充電閘，當看到“能源剩餘20%，正在充電”的提示以後，總算稍微放下心來。
至少最關鍵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初步解決。
他終於有機會能夠稍微喘口氣，認真打量這個一言不合就動手，性格危險還疑似價值觀扭曲的前員工。
雖然表現出來的性格完全南轅北轍，但對方的眉目五官上確實有著成年版本特洛伊·弗雷因的影子。他被魔偶養大，沒什麼和人類接觸的經驗，尚未到英國進學，當然更沒有把報考一所美國大學作為自己人生規劃的一部分。
而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他。
特洛伊湊近過來要求斯塔克彎腰蹲下，以讓他能夠近距離去觀察胸前的方舟反應爐。切倫科夫輻射發出瑩瑩藍光，特洛伊湊近看了又看，“這是什麼？為什麼你要把一個爐心塞到自己的身體裡，是用來代替魔術迴路生成魔力嗎？”
這倒是個新的思路……
“方舟反應爐，基於金屬鈀的冷聚變技術，生成的倒不是魔力，主要是電力——你想知道原理嗎？”
斯塔克倒是不介意給這孩子多講一點，說實話，如果是未來的弗雷因肯問他，他也一定是不會藏私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對方舟反應爐一直都看上去沒多大興趣，可能是因為科學和神秘跨了界。
“不是最優先需要解決的事項，稍後吧。”
特洛伊說道，但眼底的好奇做不了假：“你的心臟附近還有多餘的金屬，平時的行動方式也很奇怪，穿著那個紅色的東西就像是把整個人套在了魔偶裡面一樣。”
從他的角度上看確實如此吧，斯塔克想，說不定在法師眼裡能要命的子彈也只是“多餘的金屬”而已。
小孩的距離和反應堆靠得很近，也就是和他自己離得也很近，從斯塔克的角度能夠看到修剪過的頭髮和後腦勺的那個髮旋。如果不是他說“拆掉了以後我現在立刻就會死”的話，說不定他還會把方舟反應爐拆下來看看細節構造。
這種態度的變化非常詭譎，對方確實在半小時前就差點要將他殺死，而現在就可以看上去毫無防備地站在一架鋼鐵戰衣和他自己的旁邊在討論反應堆的能量輸出功率，這座建築物的設定是“自動殺死闖入的一切知性生物”，特洛伊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剝奪生命就好像是拍死一隻飛過附近的蒼蠅一樣自然。
甚至比這還要自然——人類對蒼蠅起碼還保留著“討厭嗡嗡的響聲”之類的厭惡，而在這孩子的眼裡，“殺死什麼東西”就像是在鍵盤上敲了個回車一樣輕描淡寫。
“你不好奇嗎？關於未來的事情，還有未來的你。”
“你連我是魔術師都不知道的話，那看來也沒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可以聽。”
特洛伊秒答。
斯塔克：“……”
他今天已經被噎了很多次了，如果不是他不能動手，這孩子真的很需要一頓家暴。